第六十九章 真相
熊清一下子懵了。
久远的震颤从心底深处传来,他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周围一切都在扭曲模糊,所有的腥风血雨悲欢离合飞速远去,时间退回到最初的九道山庄。
一轮斜阳悬在天边,斜阳下一个奴隶打扮的女人轻轻唱着一支歌。落日余晖笼罩在她周围,朦胧得像一个梦境。
“岚。”
熊清做梦似的循着歌声朝七楼走去。
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这个歌声,他耳中一片寂静。
没有人再出来拦他。他踏着一级一级的阶梯,慢慢走到七楼,站在两扇透出灯光的门前。
熊清伸手按在门上,手在剧烈发颤。
歌声从门里传来,伴着丝竹琵琶的乐声,从他指缝间飘过。哀婉温柔,仿佛留不住的恍惚笑容和夜半梦呓。
熊清紧紧咬牙,心一横,哗啦一声推开两扇门。
门里灯火辉煌,一张巨大的圆桌摆在正中,上面堆满山珍海味。两边屏风处坐了几名美艳的歌姬,正在曼声轻唱。
熊清心头砰砰直跳。这调子就是他魂牵梦绕的那支歌,但这几名歌姬他却不认识。
他一步踏进屋,正要四处寻找,忽然听见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声。
熊清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是陪逍遥子来杀唐锲的!
唐锲就坐在圆桌那头!
熊清微微转过眼,霎时出了一头冷汗。他方才浑然忘情,竟到此时才发觉身边背后空空荡荡,逍遥子没有跟他一起上来。
无数念头在他心中飞快闪过。逍遥子多半被唐雨阻住了。这间屋子里除了歌姬,只有唐锲一个人。
熊清定了定心神,握紧剑柄朝唐锲一步步走去。
等不及逍遥子了。若有可能,他便替逍遥子做完这件事。
圆桌那边,唐锲自斟自饮,朝他笑道:“你们是来杀我的?”
熊清不答,紧盯唐锲双手,防他突发暗器。
可唐锲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酒杯,十分悠然。熊清已走到桌前,他还在自顾自喝酒,顺手用筷子点了点圆桌另一边:“坐。”
熊清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全神贯注戒备着。
唐锲喝完一杯酒,才慢悠悠道:“每年都有人来刺杀我。许许多多的人。可我一直在等你。都快有十年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杀我的。”
熊清瞪大眼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我是陪——”
唐锲纵声大笑打断他:“无论如何,老天总算开了眼,你总算站在了我面前。”
熊清莫名其妙:“你他娘的认错人了吧?!”
唐锲忽然收了笑声,眼中放出阴狠的精光:“不会认错。熊清,就是你。”他朝旁边的歌姬挥了一下手,冷笑道:“这支歌你是不是很熟悉?”
熊清好像被人当头砸了一棍,心中狂跳。
当初他就是因这温婉歌声神魂颠倒,为此不顾一切追寻它找到了岚。
可是岚已经遭了杀身之祸,永远留在九道山庄,远隔千里的唐锲怎么会知道这支歌?!
唐锲目不转睛盯着熊清,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满足之色,悠悠道:“熊清啊熊清,原来你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熊清握紧剑,沙哑道:“我忘了什么?!”
唐锲向后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笑了:“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叫熊清吗?”
熊清一下愣了。
他为什么叫熊清?
熊清是他的名字,他一直就叫熊清!
唐锲拿筷子轻轻敲打桌沿,笑道:“谁给你取名叫熊清?”
熊清心跳停了一拍。
唐锲的话似乎有种诡秘的力量,将他拉进一片急速旋转的黑暗。
谁给他取名叫熊清?
一阵尖锐的剧痛刺进脑海,黑暗颤动,有什么在黑暗下面蠢蠢欲动地挣扎,却始终挣扎不出。
冷汗顺着熊清脸颊流下来。他的手在发抖,抖到握不住剑柄。
记忆尽头是无休无止的鞭打喝骂,漆黑的小屋和发馊的米饭,有人在怒吼:“从今天起,你不叫熊清,你是一个奴隶,没有名字。”
再往前追溯,就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死寂。死寂中隐隐约约飘来一缕歌声,又转瞬消失。
没有了。
他竟想不起谁给他取名叫熊清。
唐锲举起筷子点点他,又把筷子转回来指指自己,嘴角一点点咧开:“我。”
熊清声音一下子哑了:“你说什么?!”
唐锲紧盯着他,享受似的一字一顿道:“我说是我给你取名叫熊清。”
熊清脑海一片空白,唐锲的声音似乎过了很久才传进他的耳朵。他一瞬间头晕目眩,不由自主怒喝道:“放屁!”
唐锲阴狠笑道:“唐某在江湖上号称八臂飞熊,而你娘当初在馥香阁时,叫做清荷。”
熊清暴怒:“胡说八道!”
他想要拔剑将唐锲砍成碎末,可是手软得抬不起来。一阵又一阵冷颤从他背后卷过,汗水渐渐湿透衣衫。
清荷。
唐锲说他的母亲叫清荷。
他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从来没有。他想不起他的娘是谁。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颤越来越猛烈。
八臂飞熊。清荷。
他的双腿也开始发抖,不得不扶住面前的椅子。
唐锲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放心,你不是我的种,我只不过想报报唐竭的仇。”他说到唐竭,眼中忽然显出一点压抑的恨意,“唐竭是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可他却不明不白地死了。
好,害死他的人,一个一个,不会有好结果。绝不会。”
唐锲双手痉挛地握紧,脸侧肌肉开始颤抖,一片疯狂之色渐渐涌进他的眼睛。
“轮到你了,熊清。终于轮到你了。”他神经质地笑起来,悄声道。
熊清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连他扶着的椅子都在抖动。
唐竭。他记得这个名字。谁说过唐竭是唐门三杰。唐门三杰都死了。谁杀的。
唐锲慢慢站起身,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没关系。慢慢来,今晚时间多得很。我让你想起来。”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纸,哆嗦着抽出一张,展开给熊清看。
那是一幅已经泛黄的画,画上是一个临窗而立笑靥如花的女人。
她一身明丽春装,身姿妖娆,手执一面绘着荷花的小扇,回眸一顾,绝色风华。
熊清怔怔地望着这幅画。画中女子也在望着他。
两行泪珠忽然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还没有感觉到悲伤。他看着她的脸,无缘无故,眼泪就像断线珠子一样直滚下来。
唐锲又笑了,抖着画卷道:“漂亮吧?清荷可是馥香阁的头牌。”
他抛下这张画,抽出另一张展开。
熊清像被一道霹雳击穿心脏,向后踉跄一步。
画中仍是那个叫清荷的女人,然而这幅画里,她却一丝不挂躺在床上,青丝散乱,双目紧闭,清秀容颜上尽是屈辱之色。
唐锲尖利大笑,声音发颤:“我找来最好的画师画成的。我在外江县住了快一年,这样的画,还有很多。可惜过年的时候,她想刺杀我,没办法,我只有报官了。”
他语气中尽是遗憾,轻轻扔下这张画,又抽出一张,慢慢展开。
那一刻熊清只觉天塌地陷。
画上是一处阴森的牢狱,隔了一排冰冷的铁栅栏,数个衣衫褴褛的囚犯将那女子按在地上。一片人影中,她面朝着铁栅栏,伸出一只惨白的手,像要拼命抓住什么。
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绝望如此惨烈,刀子一样刺出画纸。
熊清突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他脑子里长久回荡着尖锐的轰鸣。轰鸣中他看见黑暗里大把大把的银杏叶飘落。一片又一片,如梦如幻挡住他的眼睛。
纷落的银杏叶里传来歌声和嬉笑。遥远的,让人想起午后阳光的歌声和嬉笑。
“我是不是疯了。”熊清对自己说。他的声音在虚空和银杏叶中飘荡,传进他自己的耳朵。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从黑暗深处渐渐走来,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绿裙,微微弯下腰,笑容满面地望着他。
熊清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温柔的笑容,那么亲昵的目光。
无法形容,无法言说。
他也曾拥有过这样的笑容和目光。
他也曾是一个人的掌上珍宝,心头血肉。
无尽虚空里熊清突然间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剧痛弥漫全身。他踉踉跄跄向前走,一直摸不到她。张了几遍嘴,都喊不出一个字。
那股剧痛渐渐汇集到心头,陡然间天旋地转!
银杏叶,清荷,全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消失。脚步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熊清!”
仿佛从一个长远的梦里挣扎着醒来,熊清恍惚一会儿,突然一个寒颤!
他竟然躺在地上!
他还在唐门最凶险的地方!
熊清哆哆嗦嗦爬起来,看见满屋混乱,屏风倒在地上,几名歌姬尖叫着四处逃窜。
逍遥子不知何时冲进屋,正与唐锲交手,还在厉声高喝:“熊清快走!”
熊清满脸都是泪,扶着椅子站起来,脑子沉重得像被铁锤击中。
那边唐锲衣袖一扬,一片铁砂向逍遥子急飞过去。逍遥子一把剑舞得水泄不通,尽数挡下。唐锲回头扫见熊清,突然大笑。
熊清昏然间发现数道惨绿的光芒迎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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