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家法
老人一抬钓竿,竟从湍急的河水中提起一个巨大的铜铃。
钓竿弯下,铜铃颤巍巍悬在钓线那头,仿佛随时会将细不可辨的丝线扯断。
老人摇晃三下铜铃,片刻,又摇晃一下。河对岸一蓬垂到水面的树枝忽然分开,一叶扁舟乘风破浪,翩然而来。
逍遥子负手立在河边,静待来舟。天色昏暗,河面的风吹起他的长发,落叶从身侧飞过,飘进河中。
熊清望着逍遥子萧瑟的背影,心头一阵阵发紧。他知道逍遥子心结已深,此番定要回暗河做个了断,任谁也劝不了了。
可红鸾发颤的声音一直在熊清脑海里回荡,反反复复,日夜不宁。
逍遥子杀不了周天海。
熊清握紧腰侧长剑,迎着这长河晚风,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又满心悲壮。
无论如何,他还有剑。
水流声声中,那条扁舟已靠岸。船夫戴了顶压得低低的草帽,遮住大半张脸。
逍遥子没有半点犹豫,快步踏上小舟。熊清正要跟上,那老人忽然起身,振臂一甩,钓竿在半空打了个旋,铜铃挟着风声向熊清袭来!
熊清一惊,那根钓线泛起寒光,竟似要借着铜铃之威一举绞断他的脖子。
然而当的一声闷响,铜铃突然改变方向,歪向一边直直坠入水中,激起一片浪花。
逍遥子收剑回鞘,对那老人平静道:“他是来给我收尸的。”
老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惊魂未定的熊清,而后慢慢坐下,变回沉默的河边钓叟。
熊清慌忙跟着逍遥子跃上小舟,船夫竹篙一点,小舟顺着水流急行而下。
到了河心,小舟左摇右晃,船底似有无数暗流涌动,随时会将小舟吞噬。熊清心中忐忑,紧紧抓住船舷。刺骨河风灌入袖口,没过片刻,他半身衣服都被水浪打湿。
逍遥子端坐船中巍然不动,沉默仰望阴沉的天空。
一盏茶工夫后,小舟渐渐靠向岸边,拐进另一条水道。水道弯折狭窄,两边尽是嶙峋岩石,刚刚可容小舟通过。
船夫手执竹竿,左右轻点,小舟轻巧绕过山石,顺着急流向前驶去。
熊清仰头,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枯树渐渐靠近,树上烧焦似的枝桠沉默伸向阴沉天空,几只黑鸦盘旋在枝头,叫声凄凉。
小舟驶过枯树,转了个弯,水面立时变得开阔。熊清瞧见岸上出现一座气势宏伟的石堡,依靠三面断崖绝壁而建,仿佛一座被人遗忘的深山古城。
熊清直看得一阵冷战。
他居然在有生之年踏入了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之一,想来再无遗憾了。
小舟靠岸,熊清跟在逍遥子身后走向石堡大门。大门已敞开,两名黑衣人目不斜视站在一边,没半点惊讶,似乎早知逍遥子会来。
熊清望着门里黑黝黝一片,手心捏了把汗。他真不知能不能把逍遥子带回去。
幸而逍遥子踏进门时握紧了长剑。
熊清微微松口气,他又感受到了逍遥子大开杀戒前的森冷气息。这股寒气给了他莫大安慰。逍遥子看来并不是自投罗网。
熊清虽然不知道周天海究竟是怎样一个厉害人物,但他见过逍遥子接下杨孝行一招。若逍遥子拼尽全力,他们大约也有胜算。
逍遥子熟门熟路地在黑暗走廊中绕来绕去。熊清一路上都没见着其他人,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这个石堡简直像座死寂的坟墓。
不知走了多久,熊清转过一个拐角,眼前赫然出现一个阴暗的厅堂。厅堂四周挂满黑色帷幔,四角点着微弱的烛火,照亮当中墙壁。
墙上刻着三条曲线,仿佛一线写意的流水。
暗河纹。
逍遥子一步一步走进厅堂。熊清心里砰砰直跳,正要跟进去,头顶忽然响起咔嚓咔嚓的闷响。
而后一道疾风朝他袭来!
熊清惊得往后一跳,轰隆一声,一排铁栅从天而降,贴着他的鼻尖砸进地下。
熊清惊愕地扑上去,发现这道铁栅将他彻底关在厅堂外了。他忍不住惊叫:“师父!”
逍遥子头也不回:“你就在那里。”
熊清刹那间出了一头冷汗。
他听见黑暗中有人啪啪地鼓掌。正中墙壁旁边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
熊清看不见他的脸,但这人一走出,他便觉一阵刺骨血腥扑面,全身上下都为之战栗不休。他仿佛看见一个从地府走出的幽鬼,身边鬼火飘渺,万千亡魂在嘶喊呼号。
这人目光扫过来时,熊清只觉寒气刺骨,头发直立,身侧的长剑嗡嗡直响。
他知道他见着周天海了。
不知趟过多少血河的暗河老大。
可周天海开口时,声音却出奇的平和:“我竟被那颗假人头骗过了,你什么时候找到红鸾这样的靠山?”
熊清震惊。他绝没有想到周天海会这样同逍遥子说话,仿佛他们只是在随意聊天,仿佛很久以前周天海并没有找人去刺杀逍遥子。
逍遥子沉默不答,他右手握紧剑柄,却并未拔出。
周天海往前走了几步,熊清这才看清他脸上戴了一张黑色的面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双眼睛打量着逍遥子,似乎有一丝悲悯:“你是来报仇的?为谁?荣引,赵婉,还是你自己?”
逍遥子一字一顿道:“荣引到死都不知道赵婉没了。”
周天海毫无感情地笑了:“原来还是为荣引。”
逍遥子咬紧牙:“我知道你想要我的命。我在九道山庄躲了五年,足够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去武当山时他们已有所准备,为什么我逃到楚国客栈发出求救暗号,来的却是王家人。”
周天海道:“很好。”
逍遥子慢慢抽出长剑:“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连赵婉和她的孩子都不放过。”
周天海沉吟片刻,轻轻道:“逍遥子,你还记不记得你什么时候开始叫逍遥子?”
熊清紧紧抓住铁栅,五脏六腑早已抽紧,此刻听到周天海这句话,一颗心更是沉到万丈深渊。
逍遥子显然怔了怔:“七岁。”
周天海长长叹口气,温和道:“不错,你刚来时只有七岁,抓着荣引的手不敢放。我记得你曾问我,能不能偷偷叫我爹爹。
你十岁的时候,同荣引在后院摘了我种的石榴。我打他,你却哭了一天。
你十三岁第一次进演武厅。荣引跪着求我放过你,我说,你不会死。他以为我在敷衍,我却真的知道你不会死。我一直看着你,你没有发现。
后来你成了暗河最厉害的杀手,杀手榜上虽然只排到第十,却已没有杀手敢同你争锋。为什么?因为谁都知道你背后有一整个暗河。
如果不是暗河,你现在会被卖去哪里,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你自己明白。”
熊清已经知道完了。
彻底完了。
逍遥子一身杀气消失殆尽,仿佛随着周天海的话沉入了暗河的往日时光。他虽提着剑,却像提着一根腐朽的木棍,周天海轻轻一碰,便能全盘崩塌。
逍遥子杀不了周天海。
红鸾那句话又响在熊清耳边,震耳欲聋。
周天海停了片刻,又轻声道:“我告诉过你,杀手不能有感情。我也告诉过荣引,让他不要沾那个女人。但是他不听。
暗河不能有不听话的杀手。
荣引必须死。我原想让他折在唐门那里,谁知他竟侥幸得手了。我只有把赵婉送给唐门,免得唐锲缠上暗河。
后来我亲自动手,你却要替他出头。你还记得当时你说了什么吗。你说,若我定要荣引的命,你便把你所知道的暗河秘密传出去。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荣引在九道山庄苟且偷安,已经是我的底线了。就像你,武当山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结局了,带着毒药,玉碎成仁,多么轰轰烈烈。可是你也不听话。”
熊清心头一片空白,死死瞪着周天海。
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周天海的可怖。他并未拔剑,甚至每句话都很温和,充满怜悯,但句句如剑,剑剑指向逍遥子软肋。
他比谁都清楚逍遥子最软弱的地方。
这个杀手屡被追杀却迟迟不愿报仇,因为暗河和暗河中的人,都已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倒没想到你居然从王员外手中逃出来了,居然就躲在九道山庄。两年后我听说荣引开始配药,我还当他要替你报仇,也没管。谁知你又杀进王府,我找慕容姐妹、金面佛,都失败了,最后只能找到红鸾,不然我又得亲自动手。
幸好红鸾给了我一个答案。我立刻就相信了。你应该明白,我从不愿亲自动手,毕竟你叫过我师父。荣引也叫过我师父。
可是逍遥子,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好,对荣引太好,所以你们都忘了暗河的规矩。
讲恩论情,违命抗令,都得死。”
周天海慢慢走到逍遥子面前,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还是不是暗河的杀手。”
厅堂鸦雀无声。
良久,逍遥子轻轻道:“我是。”
熊清一瞬间如坠冰窟。他那么清晰地看见周天海眼中滑过一丝悲悯的笑意:“那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他转身,一步步走到厅堂边,从木架上取下一根梨木棍,又回到逍遥子面前,轻声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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