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出剑
八号手足无措,恐慌地转着脑袋,就是不敢抬头看熊清的眼睛。其他奴隶也因这个问题面面相觑,既惊讶又害怕。熊清放缓声音又问了八号一遍,八号还是讷讷道:“八号。”
熊清望着他仿佛望着曾经的自己,深切的悲哀奔涌而来。他只有无奈地离开,若他再不走,抖如风中落叶的八号会恐惧地晕过去。
一号已把大家的脚拷解开,一排人规规矩矩地站在熊清面前。熊清看着这么多人,忽然明白了杨孝行的感受。他绕到围墙后面,问杨孝行:“要他们干什么?”杨孝行随意地挥手:“修,把这片房子修好。”熊清皱眉道:“什么工具都没有,拿什么修?”杨孝行理所当然道:“你看着办。”
熊清见杨孝行死都不愿走出围墙的架势,只有自己跑出来,局促地斟酌道:“你们先把这片地清理下,还能用的砖头和瓦堆在一边。”他话音一落,所有奴隶齐齐低头,然后沉默地分散到废墟中。
熊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命令被迅速地执行,只觉三分怪异三分新奇三分惶恐,还有一分莫名的兴奋。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挺重要的人。
杨孝行终于从矮墙后出来了,慢悠悠转到他身边,四下匆匆扫了一眼,点头道:“还行,就这样。有不听话的告诉我,我杀了他。”熊清被这句话一哽,杨孝行语气平静,好像在他看来,杀个把个奴隶不是什么大事。
熊清敢怒不敢言,只有冷冷道:“我明白了。”杨孝行偏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你生气了?”熊清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他们不听话,你告诉他们怎么做就是了。何必杀人。”
杨孝行似乎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睁大眼睛惊讶地笑道:“我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花这个时间告诉他们?”
熊清真的有些气了:“你的时间比二十条命更重要?”
杨孝行微微低头,盯着他。
熊清触到他的目光,竟有些不寒而栗。杨孝行平常弯弯的眼睛此刻竟似冻成无底寒冰,两点漆黑的瞳仁中没有半分天真。
他盯着熊清,点点头:“没错。奴隶不听话就没用了。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熊清一面心惊一面疑惑,这话似乎有点耳熟。片刻后他惊悚地想起了暗河老大周天海,以及不怎么听话的逍遥子。
他望着杨孝行,心中忽然升起几分奇怪的感觉,好像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又从指间流失,茫茫然无处可寻。
杨孝行说完话后,正转过身要走时却突然僵住。熊清讶然,悄悄绕到他身侧,见他皱眉呆站在那里,仿佛在聆听什么声音。
熊清莫名其妙,左右四顾。他周围全是荒草丛生的废墟,二十个奴隶在废墟间来回穿梭,手搬肩扛,已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玉楼春两侧青山间云雾飘渺,偶尔听见飞鸟在树丛中一叠声地啼叫。
熊清看了一圈,想要开口问杨孝行,杨孝行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熊清这下紧张起来了,握紧剑柄警觉地望着四周。
四周仍是奴隶们忙忙碌碌的和平景象。熊清紧绷着神经等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发生。他正怀疑是不是杨孝行又在发疯,杨孝行应景地哀叹一声:“我不喜欢人多。”
熊清还摸不着头脑,忽听身边哗的一声,杨孝行竟冲了出去!
熊清大惊之下忙拔出剑,他眼前已爆出一片血光!废墟之上陡然间哀嚎震天,所有奴隶跌跌撞撞地从残垣断壁中退回来,不约而同地逃向熊清的方向。
一连串急促的哨音在倒塌的房屋间流窜,奴隶们身后忽然间出现了许多黑影,好像炸开了血肉做的爆竹,无数道凌厉的剑光撕扯开血雾。
劲风裹挟刺鼻血腥随着惊慌失措的奴隶们朝熊清涌来。这幕景象刀子一样凶猛地扎进熊清双眼,他一时间只听见自己周身鲜血奔腾的呼啸。
时间瞬间倒退回阴气沉沉的九道山庄。熊清恍惚间觉得自己飘在了半空,眼看着那日九道山庄是如何被鲜血淹没,那些奴隶,那个掩护他逃跑的七号,是怎样消失在血雨中。
熊清死死瞪着眼,整个人像一根木桩钉入地下,一步也挪不动。他眼前是轮回一样的命运,和命运中同样被碾得粉碎的奴隶。他已无法形容出那样深沉辽远的震撼,仿佛是从幽暗无底的深渊中传来的隆隆回响。
太奇异的情形。他的思绪还在混沌地漂浮,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拔出了剑。
刷的一声,剑光清寒。
逃到他面前的奴隶顿时惊恐地站住。不知为何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熊清那么清晰地看见他们眼中死寂的绝望,如永世无法重燃的灰烬。那些绝望渗透他的双眼,他听见自己魂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大喊着回应,奋力挣扎。
不过弹指间,熊清横剑,厉声喝道:“到后面去!”所有奴隶顿时像得了大赦,急流一般从他两侧呼啸而过。一道黑影如影随形地跟上来,没一会儿就逼到熊清面前,手中两把刀闪着寒光。
熊清心头罕见的一片清明。他一剑刺出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一轮缓缓坠落的斜阳。
剑锋停止在震颤的血肉间。熊清面前陌生的黑衣人双刀砰然落地,眼中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一声都没吭便跪倒下去,头被熊清刺入脖子的长剑抬起来,又歪向一边。
熊清异常冷静地看着他,莫名的全神贯注,似乎生怕错过了什么。直到这个人浑身抽搐都已停息,他才拔出剑。
他第二次感觉到剑锋摩擦过人的血肉的战栗,手却并没有再发抖。长剑完全从那人脖子里退出来时,他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往旁边一甩,一道血珠飞溅到地上。
熊清长长地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他的手已不再发抖,他还好好地站着没有发疯,没有瘫软成一团。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稳稳地跳动,一切如常。
杨孝行惊奇的声音从他前方传来:“你不是第一次杀人?”熊清睁开眼,看着他点点头。杨孝行的剑又隐藏到袍子下,他双手空空站在那里,偏着头,身边倒了一片尸体,清一色的在胸口开了个大洞。而杨孝行的紫袍却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血迹。
熊清冷静地望着他,开口道:“这些人是火神派的。”
杨孝行厌烦道:“嗯。那天就同他们打过照面。人太多。”
熊清道:“所以你把他们都杀了。”
杨孝行道:“没有,我还把柳如烟抢回来了。”
熊清道:“然后他们现在要抢回去?”
杨孝行道:“虽然她变丑了,我也不会还的。”
熊清道:“因为她还有用。”
杨孝行道:“没错。”
熊清不说话了。他和杨孝行对视一眼,沉默中似乎有什么在这片刚刚被血洗过的废墟上酝酿。
杨孝行先笑出来,笑声越来越洪亮,直到最后他弯下腰捂着肚子,边笑边痛苦地喘气。
杨孝行的笑声太有感染力,熊清弯了弯嘴角,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像一个疯子一样一个劲傻笑。而他对面那个人已然笑成疯子。
杨孝行笑着笑着,突然停下,认真道:“你太有趣了。做我的徒弟吧。”
熊清也不笑了,正正经经道:“不行。”
两个人沉默地瞪着对方,忽然间又爆起笑声。熊清心想他大概也快变成疯子时,杨孝行再一次戛然而止。他板起脸,转身走开。熊清一愣,一回头,才发觉十来个奴隶唯唯诺诺簇拥到他身边,竟也是一小片人头挤挤。
熊清笑不出来了。被十来个人或崇敬或惊讶地瞪着,他也想跟着杨孝行逃跑。
八号从人群中挤出来,或者是被其他人推出来的。他站在熊清面前,紧张得好像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吭哧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救了我们。”
熊清看着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明白他为何会出手,他只是在一个恍惚间想救下当初的同伴。但是那些人都一去不复回了,他无论把剑法练得多么高深,都不能再见他们一面。
可是这个八号还很年轻,比他还年轻。
熊清心里忽然翻涌起一阵沉沉的悲哀。他握紧手中的剑,沙哑道:“你想不想学剑?”
人群一阵骚动,八号睁大眼睛,枯瘦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他还未说话,那边突然传来杨孝行气急败坏的一声大吼:“你们有完没完!”
熊清一惊,还以为他在骂自己,却见四面废墟上忽然出现了许多黑衣人,每个人都带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刀,竟像一堵黑墙将他们围困在其中!
杨孝行已经纵身跃起,站在一堵矮墙上,整个人看起来快要气死过去:“你们都是火神派的?”黑墙动了动,让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熊清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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