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八号
熊清愣了愣:“我不知道!”
他只知道武当山是逍遥子提都不愿提的事,他也从不愿去触他的逆鳞。
杨孝行啧啧一声,遗憾道:“他都不同你说说那么辉煌的过去?”
熊清一听就知道没好事,谨慎道:“我要去练剑了。”他不想听杨孝行兴致勃勃地编排逍遥子,可是杨孝行身形一动,已挡住他的去路,提高声音:“站住。”熊清只有站住,无奈地瞪着他。
杨孝行满意了,兴高采烈道:“我听说,逍遥子当时去刺杀武当派掌门。”
熊清忍不住翻白眼:“我也听说了。”
杨孝行伸出两手在半空比划一下,仿佛想描述一个极宏大的场景,最后也词穷:“当时,许多人都在。少林寺的空玄,峨眉派的定慈,丐帮,青城山,华山……我记不住了。”
熊清默默地看着他。杨孝行咳嗽一声,眼中发光:“人很多。可是他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了!”熊清心说他要不回来就没我这个人了。杨孝行目光炯炯:“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熊清斟词酌句道:“你也可以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来。”
杨孝行又摆摆手,认真道:“不行。人一多我会紧张。以前在玉楼春的时候我就不喜欢管事,那么多人站在面前看过来。唉。”他长叹一声:“我只想拔出剑来把他们全部砍死。”
熊清沉默地想难怪玉楼春满门被灭。就算没有青玉楼,杨孝行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完成灭门大业了。
他有点幸灾乐祸地问杨孝行:“你不愿管事,那玉楼春怎么办?”杨孝行再一次仰天长叹:“那个时候还有李东沧,我的好兄弟,我不愿做的事就交给他。可惜后来他也死了,被青玉楼弄死的。”他环顾四周狼藉,忧郁道:“我的家也被烧了。”
熊清正想问问他此番重回江湖是不是为了找青玉楼报仇,但杨孝行毫无预兆地转身离开。熊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残破的小院外,不知这人又在发什么疯。
熊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过头,见憔悴的夏芸扶着门框默然而立,一脸重见天日的恍惚神情。夏芸恢复得比他慢一些, 但已是慢慢好转的迹象。
熊清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发觉一件事。杨孝行忘了把他关回屋子里。
熊清心头砰砰跳动,他跟夏芸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走到旁边的房屋前,透过门缝看进去。屋里漆黑一片,好像没有人。熊清手中捏了一把汗,轻轻敲了敲门。屋里仍然没有回应。
夏芸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蹲下去在门上摸索。片刻后她掀开门上的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小声道:“这是之前他送饭进来的地方。”
熊清连忙弯下腰,凑在那黑洞洞的窗口往里看。屋里地上隐约躺着一个人,但他看不清是不是红鸾。熊清压低声音叫道:“师娘!”那人一动不动,没有生息。
熊清这下满心惊恐。红鸾若真如杨孝行所说中了柳如烟的毒,看这个样子恐怕凶多吉少了。他伏在那里飞快地盘算怎么让杨孝行帮上一把,夏芸拉了拉他,指指院子那边的一间屋子,轻声道:“柳如烟可能在那里。”
熊清心想正好问问柳如烟是什么毒,于是赶紧走到那间锁着的屋子前。他刚刚弯下腰掀开门上木板,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哗啦声,好像有许多根铁链同时被扯动。片刻后,黑黝黝的洞口处出现一张惨白的脸。
熊清看见这张脸时,头皮一阵发麻。这已不像一张人的脸,倒像一个被人啃得乱七八糟的烂桃,遍布牙印。若不是眉心那点红痣,熊清绝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又漂亮又狠毒的柳如烟。
柳如烟凑在洞口,双眼血红,嘶哑道:“水……”
夏芸早已转过头,似乎不忍再看。熊清定了定神,低声问道:“你对红鸾下了什么毒?有没有解药?”
柳如烟沉默了很久,忽然沙哑地笑起来:“她是不是快死了?”
熊清心头一紧,咬牙逼问道:“有没有解药?!”
柳如烟尖厉地笑道:“我活着她就得死,我死了她才能活。我绝不会比她先死。”她说完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迅速退回屋里的黑暗中。
熊清忍不住一拳砸在门上:“喂!出来!”屋中传来呵呵的冷笑。熊清一下怒从心头起,伸手就要拔剑。他背后夏芸忽然惊叫一声,一只手突然探过来扣住熊清手腕脉门。熊清右手立时软下去,他怒冲冲地回头,见杨孝行皱眉道:“你已经有了一个女人,你还要一个?”
熊清满脑子焦躁无处发泄,又不敢当场就说红鸾需要解毒,又见杨孝行一脸正儿八经的指责之意,不由气道:“……你不是说三个美人吗?这个算怎么回事?”
杨孝行叫道:“当时天黑!她又蒙着脸,又说她是柳如烟!我见过柳如烟,我怎么知道她现在变成了这副样子。”
熊清怒道:“你还想把我和她关在一起!”夏芸拦着他,哀声道:“你别说啦。”
杨孝行居然也生气了:“我开玩笑,你也信?我说我要杀了你,你信不信?”
熊清张了张嘴,又闭上,半天才道:“我信。”
杨孝行一下子睁大眼睛,眼中溢满喜悦,半晌高高兴兴道:“好,好。孺子可教。这个送给你。”他塞给熊清一条皮鞭。熊清无力了:“……送给我?”
杨孝行指指小院外面:“我前几天去买了二十个奴隶,今儿终于到了。他们明天开始修玉楼春。你给我看好,要是有人跑了,你就再也看不到你师父了。”
熊清目瞪口呆听完他一席话,结结巴巴道:“你要我去管那些奴隶?”
杨孝行不耐烦了:“你知道我不喜欢人多!”熊清一时间回不过神,还要抗议,杨孝行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威胁道:“最后一味药,要不要?”
熊清把话咽回去,接过瓶子。杨孝行满意地摸摸下巴:“拿好,明天再吃。天都黑了,我睡了。”他说完便就地躺下,不再管他们两人。
熊清一手举着鞭子,一手扶着夏芸,满脸扭曲回到屋子里。红鸾的事尚未解决,又多了一个麻烦。他万分盼望逍遥子回来,可是逍遥子倒像忘了他还在玉楼春,连个口信也没有。熊清一想到逍遥子此番势必要暴露身份,不知又要生起什么波澜,真是愁肠百结,一颗心焦虑得能拧出水来。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的熊清吞下最后一味解药。那是颗他很熟悉的药丸。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逍遥子时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逍遥子身中天焚整整五年,五年里的每一天都在剧痛和黑暗里度过,最后出来时居然神智清醒,剑法还有所长进。
熊清感叹,杨孝行所言或许是对的,逍遥子似乎是有什么他比不上的地方。
熊清边想边往外走,杨孝行还躺在院中睡得悠然自得,以地为席以天为被,潇洒得很。熊清路过他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此时突然出手,能不能干掉杨孝行?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悻悻地想说不定刚刚抽出剑杨孝行就会醒,剑拔到一半他就是死人了。
经过杨孝行,又绕过一段矮墙,熊清看到一幕无比熟悉的景象。
二十个奴隶穿着肮脏的白衣,被铁链穿成一串,畏畏缩缩地蹲在矮墙下,都低着头沉默。
熊清好像被一道霹雳当头击中,所有回忆瞬间沸腾,在他心里炸响!
漆黑的屋子,发馊的饭,无穷无尽的劳作和鞭打。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
他以前是奴隶,他以为他已经脱离苦海,可是今天忽然发现,那样的生活早已给他打下烙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存在,永无解脱。
“你怎么晕了?那些奴隶很吓人?”
熊清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堆碎瓦上,面前杨孝行毫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脸,见他醒来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熊清勉强笑道:“饿的。”他挣扎起来,杨孝行不得不遗憾地收回手。熊清拎着鞭子头重脚轻地走出围墙,顺手在空中抽了一个空响。
所有奴隶同时站了起来,一片哗啦啦脚拷声,倒把熊清吓了一跳。杨孝行隔着围墙扔出来一串钥匙:“把他们解开。”
为头的奴隶勾肩驼背走过来,唯唯诺诺站在熊清面前,不敢抬头,沙哑道:“主人。”
熊清差点又一次晕倒。他怎么也想不到,未到一年,他就从奴隶变成了当初深恶痛绝的主人。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把钥匙递给第一个奴隶,尽力平稳道:“自己解开。”那个奴隶受宠若惊地接过去,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典。
熊清昏头昏脑地等着他开锁,顺便一个一个看过去。数到第八个,他停下了。
那是个目光呆滞的少年,整个人都似被掏空。熊清走过去,轻声问:“你叫什么?”
少年惶恐地抬起头:“八号。”
熊清拼命压抑着奇异的心情,颤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