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你别瞒着我了◎
十多天后阿涓终于回来了, 宋娴慈一听到消息便去了棠梨宫。
阿涓才刚把包袱从肩上卸下来就看见宋娴慈那张温柔美丽的脸,想起没几年活头的陛下,眼角和唇角瞬间耷拉下来。
宋娴慈将阿涓的神情收入眼底, 浅笑着问她父母可安好。
阿涓简短生硬地答了句“都安好”,静了一会儿, 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情根本不像是与姐妹重逢的样子,忙替自己找补:“但我有些舍不得和我爹娘分开。”
这话确有几分真心,但她也知以宁濯对自己全家的恩情,自己效忠他本就是应该的, 何况宁濯本就有意让她淡出任务了。
宋娴慈被这话镇住了, 半晌,轻声道:“待该平的事平了, 你便归家去吧,若想我和兰瑾,咱们每年聚一聚就好。”
阿涓心里闷痛。要是解不了蛊, 两三年后她主子就升天了, 届时她自是能归家。
可她倒情愿能留在宫里一辈子为陛下尽忠。
宋娴慈沉默片刻,看了眼桌上的帷帽,再看向阿涓的行囊。那灰布包袱此刻瘫在桌面上,恰好露出里头的一角。
宋娴慈细看一眼,杏眸里中光点闪了闪。
露出的那一角,是从帽檐上卸下的皂纱帽裙。京城惯用的帷帽就和桌上摆的那顶一样,帽裙很短,只能遮掩至颈部。而这包袱内的帽裙, 虽只露出一角, 但从折叠后的厚薄来看, 显然不是帷帽上用的。
而是西疆人用来遮住全身以遮挡风沙的, 从幂篱上卸下的帷裙。
再算算时间,阿涓骑她那匹快马从南阳到京城不过七八日就能到,但她自来信说要启程回京到今日,整整15天,再加上信在路上的时间……
宋娴慈在宋家当家主时曾与阿涓出远门很多次,知道阿涓每日在路上的休整时间不长。
她算来算去,于阿涓而言,这么长的回程时间,只有是去西疆才解释得通。
阿涓在西疆只有一个师姐曹蛊医,擅解蛊毒。
所以宁濯这回是中了与噬心蛊一样难解的蛊毒,还是说,他中的就是噬心蛊?
宋娴慈手指蜷了蜷,片刻后听见兰瑾问阿涓:“你怎么今日才回来?南阳到京城好似没有那么远吧?”
阿涓镇定地解释:“我在回来路上遇见了我兄嫂一家,与他们在盛源玩了些时日。”
自西疆和南阳返京都需路过盛源,阿涓找了个好理由,也或许是宁濯教的。
宋娴慈垂下眸子,同阿涓说了句“今日好好歇一歇”就回了紫宸殿。
可到了正殿门前,依旧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她又有些不想进去。
有宁濯在的地方才是家,而宁濯如今在御书房。
她觉得胸口有些疼,很想直接拿根鸡毛掸子去御书房抽他两下,再质问他到底是不是中了噬心蛊。
可掸子都拿在手上了,她却舍不得这样逼问他。
殿内都是宫人,她连哭都不敢,只能呆坐在窗边,从下午等到晚上,才终于见到忙完政务的宁濯。
她立时站起身来笑吟吟道:“夫君回来了?”
宁濯被她笑得晃了一下神,轻轻“嗯”了一声。
宋娴慈如往常那样拉着他去净手,然后坐在桌边用晚膳。她不喜欢这样压抑的氛围,就笑着扯了许多话题与他闲聊。
宁濯虽有些沉闷,但每听她说一句话都会给出虽简短却认真的回应,不叫她欢欢喜喜说出口的话落地,余光时不时瞥向她的碗,一见菜被她吃了便默默为她添上。
宋娴慈又有些想哭,却还是忍住了,装作随意地和他聊起长公主来:“……听闻驸马月前受了重伤,担心长公主难过,竟在外头躲了足足半个月,长公主满京城寻他不得,急出了一场大病,险些去了。”
正好两人都吃完了,她一边拉着他去漱口净手,一边感叹般对宁濯说:“驸马虽深爱长公主,但却不明白长公主身为妻子的那颗心。夫妻夫妻,有什么事是不能明说的,又有什么事不能一同担着呢?”
宁濯放在水下的手轻颤,抬眸怔怔看了宋娴慈半晌,忽哑声开口:“娴慈。”
宋娴慈呼吸一滞,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嗯?”
“我……”宁濯深吸一口气,正欲鼓起勇气往下说,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呼唤:“陛下!”
他猛地回头,见是肖玉禄,顿了顿,淡淡问道:“怎么了?”
肖玉禄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宋娴慈。
宋娴慈看了眼肖玉禄,善解人意地背过身子擦手。
宁濯抬步带着肖玉禄出去。到了偏殿,肖玉禄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王姑娘已到京城了。”
“这么快?”
“是啊,”肖玉禄叹道,“听说是文谨王快不行了,王姑娘便每晚只歇一个时辰,不要命似的骑快马日夜兼程,这才能在今日入了京。”
不过文谨王当初险些害得陛下命丧南境,落得这个下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肖玉禄倒不在意什么王姑娘李姑娘的,他看了眼正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奴斗胆再劝一句,您就同娘娘说实话吧。纵是……纵是真解不了蛊毒,有娘娘陪着您,您也能好受些不是?”
还有一句他没敢说,娘娘一走,陛下就再无欢愉可言,别说两三年,或许连一年都活不成了。
这还算是往好了说的,娘娘伤心之下要是说出些往陛下心口上扎的狠话来,陛下万一心痛得蛊毒大盛当场殡天可怎么办?
宁濯沉默许久,脑中不停回想起那夜娴慈酒醉后哭着对他说的话。
灌了她三杯酒,她醒来就全忘了,但他知道娴慈是说真的。他若走了娴慈定也活不下去,就像母后对父皇那样。他总不能让祁俞在他死后绑着娴慈一辈子不让她有机会寻死。
娴慈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剩下的可以交给她最喜欢的山水风光、交给她最好的两个姐妹、交给时间去治愈。
他抬起一双暗沉无光的眸子:“待王凝入宫了,让她住在离御书房最近的芙萝宫。”
*
王凝坐在浴桶中,有些失神地看着宫人呈上来的锦绣罗裙。
自打被流放至北境那个寒冷荒芜之地,她便再也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了。
她木然起身,由着宫人为她更衣梳妆,然后坐在外间静候帝王。
不是里间,更不是床榻,而是见客用的外间。
她大概明白了那场戏要演到什么程度。
过了半个时辰,她听见门外一阵动静,有些紧张地抬起头,见到记忆中那张清绝出尘的脸。
她不敢再看,立时跪地大拜:“罪臣之女,王凝,叩见陛下。”
宁濯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开门见山道:“劳烦王姑娘做一回宫妃,帮朕骗江贵妃离宫。”
王凝什么都不敢想不敢问,只是恭顺地等他说下去。
“但朕要与你说清楚。”宁濯声音沉然,“你的名字不会入玉碟,所以不算有名份。待朕驾崩,你便服下假死药回北境与你父母重聚。”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宁濯看着她,“不能对江贵妃不敬。”
“若你答应,朕便立时免了你父母的劳役,若你不愿意,那朕派人送你回去。”
王凝呆呆地重复:“驾崩……”宁濯才二十出头,那等到驾崩岂不是大几十年后了?
宁濯面色平静:“两三年而已,朕不会耽误王姑娘太久。”
王凝瞬间明白过来,心口顿时涌上密密麻麻的疼痛,低声道:“我答应。”
宁濯点点头:“明日朕会让人带你来御书房。”
王凝低头应下,下一瞬就听见宁濯远去的脚步声。
她怔怔地想,也不知那位江贵妃是怎样的人,竟能让宁濯放下宋娴慈。
*
天色已晚,宁濯却依旧坐在御书房,垂眸看着手中那块宋娴慈赠他的玉佩。
他已让人同宋娴慈说他今晚在御书房安歇,并和阿涓说好,要她明日在宋娴慈面前提一提王凝入宫的事。
娴慈被背叛是不会当着他的面哭的,她只会冷静地问清楚,然后再离开。
他在心里一遍遍预演明日的场景,想好如何答复她所有可能会说出口的质问。
越想,心越疼。
不能让娴慈一个人面对,他闭了闭眼,得让阿涓明日提醒兰瑾陪她一起来御书房。
他发了一会儿呆,忽见到肖玉禄进来。
肖玉禄表情似喜似悲:“陛下,娘娘来了。”
宁濯喃喃重复:“娴慈来了?”
“是,娘娘就在门外候着。”
宁濯浑身一颤,看着手中那块玉佩许久,轻声道:“劝她回去。”
肖玉禄暗叹一声何必,但皇命难违,仍是出去好生劝宋娴慈:“今日国务繁忙,陛下仍在里头忙呢,估摸着忙完要到下半夜,到时候定会累得挪不动步,就不折腾回紫宸殿安歇了。娘娘您回去吧。”
宋娴慈静了片刻,直接绕开他往里走。
肖玉禄大惊:“娘娘!娘娘!”
侍卫和宫人想拦又怕伤着她,宋娴慈皱着眉一一避开,冲了进去。
见人进来,宁濯抚摸着玉佩的手一抖,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良久,宋娴慈轻声问:“你今夜打算歇在这里?”
宁濯低下头:“嗯。”
“床榻在何处?”宋娴慈四处看了看,“带我去。”
肖玉禄询问的视线看向宁濯。宁濯默了许久,轻轻点点头。
肖玉禄如释重负:“娘娘,御书房的床榻在这边。您随奴走吧。”
宋娴慈看了眼御案上所剩无几的奏疏,估计了一下,开口对宁濯说:“夫君需保重龙体,至多再忙一个时辰便要歇下。”
宁濯抬头望入她清亮的眼眸,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
宋娴慈笑了笑,扫了眼他手里的玉佩便跟着肖玉禄往里走。
她在这里,连烛光都亮了一些。
宁濯将玉佩小心翼翼收起来,重新执起笔。
娴慈虽然喜欢睡觉,但每晚都要等到他上榻才肯闭上眼睛。他不能让娴慈等太久。
半个多时辰后,他轻步进去,果真见宋娴慈仍坐在榻上等他。
宋娴慈见他过来,杏眸一亮,往里挪了挪,给他留出足够的位置:“很晚啦,夫君快些上来。”
见他站在原地,她便跳下来把他拽了上去,强硬地按着他躺下,然后将双臂攀上来。
微凉的春夜里,他被宋娴慈紧紧搂着,听见她语调轻快的声音:“快睡吧,夫君。”
该怎么把她推开啊。
满室昏暗之中,宁濯自嘲地笑了笑。
*
次日,宋娴慈在御书房用完早膳便乖巧地回了紫宸殿,刚在御案对面的窗边看了一会儿书,便见阿涓带着兰瑾进来。
她笑着把书放下:“阿涓你今日怎么……”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两人扯到里间。
兰瑾看了看四周,苍白着小脸颤抖着跟她说:“陛下把王凝藏在宫里了!”
“王凝?”宋娴慈美目失神,“陛下把她带进宫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兰瑾连牙齿都在打颤,“阿涓问过祁俞了,说是陛下在北境受伤是这女人照料的,一来二去就生了情意。我也说,我也说陛下为何突然对你那么冷漠,原是变了心。”
宋娴慈看向阿涓:“你何时发现的?”
阿涓吓得一抖,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敢当着宋娴慈的面说谎:“昨日在御花园见到的,陛下与她携手共赏桃花。”
“谁不知道那王凝最喜欢桃花啊!”兰瑾咬牙切齿,“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
宋娴慈默了默,半晌后轻声道:“我去趟御书房,你们别跟着。”
阿涓给兰瑾使了个眼色,兰瑾忙跟了上去抓住她衣袖:“我陪你!”
宋娴慈看兰瑾一眼,担心她气急了会开口骂宁濯,摇了摇头:“我自己去。”
“我跟你去!”兰瑾急道,“你一个人怎么应对?万一王凝羞辱于你……”
“不会。”宋娴慈斩钉截铁,“这里不会有人羞辱我。”
她抛下阿涓和兰瑾快步往御书房走,一路上思绪纷乱如麻。
宁濯把王凝接进宫的原因她脑子稍微一转就能想到,不过是想把她气出宫去。
但她不知道宁濯会为了把她逼出宫做到什么程度。
会不会和她牵手拥抱?会不会和她睡?
宋娴慈死死咬紧双唇,拼命忍住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会,不会的,他不会的,不要把他想成这样。
宋娴慈停下来缓了缓,待脚没那么软了,才又继续前行。
走了两柱香时间她终于到了御书房的大门。祁俞和肖玉禄还跟她演戏,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拦着她。
她站在原地冷声道:“让开。”
虽然这在预料之中,祁俞和肖玉禄却还是不由愣了一瞬,白着脸退到两旁。
她有些不敢进去,怕极了会看到两人郎情妾意的模样。
纵然那是假的。
过了许久,她抬起沉重的步子往里走,须臾后,终于看到里面的场景。
宁濯坐在御案前,王凝坐在离御案第二远的那个位子上,两人隔了足有十步。
最远的那个是她坐过的。
王凝见到她,怔了一怔,继而腾地一声站起来,恭恭敬敬朝她行礼:“拜见娘娘。”
宁濯见到她,长睫轻轻颤动,握笔的手也用力了些。
宋娴慈看了眼王凝,声音平静:“王姑娘先出去吧。”
王凝忐忑地看向宁濯。
“祁俞。”宋娴慈把人喊来,直接吩咐道,“把王姑娘送回北境。”
祁俞一惊,也看向宁濯。
宁濯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宋娴慈身上。半晌,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宋娴慈打断:
“你可以试试开口说让她留下来。”宋娴慈抬眸看他,“你试试。”
试试会如何?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
宁濯是帝王,她拿什么来震慑他?
但宁濯听了后却真的白了脸,示意祁俞照她的吩咐办。
此刻御书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娴慈一步步走到宁濯面前,低眸看着他:“你带她进宫是想做什么?”
宁濯不敢看她,视线落在书架上的某处,艰难开口:“我想……”
很久很久他都没能说出这接下来的“纳她为妃”四个字。
但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却被宋娴慈轻而易举抛了出来:“你想纳她为妃?”
宁濯身子猛地一颤。
“你可想好了。”宋娴慈轻声道,“那样我会离开。”
宁濯如被她的话狠狠抓住了心脏,疼得他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宋娴慈一字一顿道:“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为你缝制的衣裳,为你做的靴履……那株与你一起栽在紫宸殿的海棠也会被我拔了。”
宁濯瞳孔骤然一缩,愣愣地看着她。
“还有我赠你的玉佩。”宋娴慈低声道。
玉佩,那块代表着许诺终身,生死相随的玉佩。
那是娴慈在亲口言明对他的爱意后赠予他的。
他脑子一片空白,手指紧攥着那枚玉佩,有些恍惚地问:“它会怎样?”
“此玉送出去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宋娴慈盯着他的手,“你既不要我,自然就只能砸碎了。”
砸碎……
宁濯高大挺拔的身躯晃了晃,不受控制地轻轻摇头。
不可以,不要。
宋娴慈欲握住他冰凉的手,他却以为是要来夺这块玉,瑟缩着躲了躲。
她心里发苦,却流着眼泪笑了出来:“宁濯,你连失去这些与我相关的身外之物都受不住,若我真的离开了,你该如何是好?”
他当真要在把她气走之后,一边咬牙扛着蛊毒的疼,一边撕心裂肺地想她吗?
宁濯伸手去擦她的眼泪,颤声道:“别哭,娴慈,别哭。”
宋娴慈拥住他,放声大哭:“宁濯,你别瞒着我了!我受不住,我受不住了。”
宁濯心神大震,瞬间催发蛊毒,脸色顿时苍白如雪,捂着胸口从龙椅上滑了下来。
宋娴慈也跟着倒了下来,愣愣地看着疼到蜷缩成一团的宁濯,失声喊:“来人!快来人!”
肖玉禄和祁俞带着沈神医冲进来为宁濯施针。
宋娴慈亲眼看见宁濯呕出一口鲜血。
宁濯强撑着睁开眼,看着泪流满面的宋娴慈,艰难地说出三个字:
“别……担……心。”
作者有话说:
痛苦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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