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幕一片瓦蓝的深黑, 偌大的湖面上,船只飘摇,灯火映着一片橙黄的暖光。
沈星语浮在水里, 冒出头,清凌凌的水幕从头顶流淌而下, 滑进眼睛里,刺的眼睛生疼,她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船只的方向,就看见,顾修冲出来, 跳进湖里,朝盛如玥的方向游去。
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他肩膀划起水幕的样子,和那天遇刺, 盛如玥在他马后背一起离开的影子重合。
原来, 他最珍重的人是盛如玥, 珍重到要亲手将她推上皇后的位置,让她做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可笑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是的, 还妄想跟盛如玥做对。
她早该想到的。
想到自己那样傻,一次次追随他的脚步, 一次次放下自尊去取悦他,他是不是觉得她很可笑?
他就像对待一只宠物一样,高兴了赏她一根肉骨头,不高兴了, 就把自己办一顿, 发泄完了,穿上衣服就走, 连洞房这样的事情都要她主动。
可笑自己,他每次对自己好,她就惶惶不安,想要十倍对她好。
可是盛如玥呢?
他允许她把持镇国公府中馈,危难来临时毫不犹豫选择一起同生共死,扔下她一个人。
阿迢被凌虐,她那样求他,他还是丝毫不怀疑盛如玥,一味认为她是在无理取闹。
心脏一下下抽痛,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不爱。
一瞬间,她想,如果她死了,死在水底,看到她的尸首,他会不会后悔?
后悔没有好好珍惜过她?
她闭上眼睛,沉到水底,水面漾出一圈圈波纹。
湖水再一次没过口鼻,柔软的水细密的水无孔不入,缠绕着她,她轻盈渺小的像是一根藤蔓,随着水波浮动。
胸腔的空气越来越少,脑袋一片空白,她仿佛看见他爹向她招手。
--“珍珠。”
“你要好好活着啊,照顾好你姐姐。”
沈星语眼睛猛然睁开,是啊,还有阿迢,姐姐。
她不能死。
她的命,是父亲,母亲,姐姐三个人保下来的。
她要活!
她还要照顾姐姐啊。
沈星语重新挣扎起来,吐着泡泡,往岸边游去。
她不知道的是,另一边,船上,每一场戏都是精准的掐着时间。
这一场戏,不过都是为了她死的自然,毫无痕迹。
顾修跳进水中救盛如玥,顾湛亦在船上发现几个水匪不知何时登上了船,偷盗,凿船。
“大哥,有水匪混了进来,这帮孙子凿了船舱,有点渗水,已经抓了两个,已经让下人在排查了。”
顾修救了盛如玥上了岸,顾湛走过来扶着他肩膀道。
盛如玥忙着吐着湖水,顾修眉头拧了一下,“你嫂子呢?”
顾湛:“应该在房间吧,她不是一直待在房间吗。”
顾修一身都是水,也顾不得换,快速跑上二楼,一脚踹开房门,第一眼看见的是打开的窗户,房间一片空荡荡,有翻过的凌乱痕迹。
他瞳孔一缩,扒着窗弦:“……星语!”
外头只有一片深深的湖水,在远处,一片黑暗。
他脑子嗡嗡的,血液瞬间凝固,只剩下直觉做事情,“来人!”
“找少夫人!”
他先是将希望寄托在船舱上,一间间,飞速找过去。
顾湛跑过来:“大哥,不好了,嫂子可能在水底,水匪去过她房间……”
他瞳孔一缩,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往水里跳。
水底到处是一片清凌凌的湖蓝,湖水刺激着眼睛,他感觉不到,一双眼睛睁大,努力在水底四处搜寻。
看不见!
为什么看不见她的身影?
沈星语,你在哪里?
你给我出来!
我命令,你出来!
你出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想快一点,游快一点,为什么自己会游的这么慢,重重的浮力压着,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好像很长时间,又只有一点点,心口有什么东西压着,像是一块石头。
顾湛在水底找一会,终于找到顾修,拖着他的后颈子往水面拉,顾修使劲挣扎,不行,他还有找到沈星语。
“这水面好深,我又不会游泳,好害怕,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你得牵着我啊……”
他不能离开。
她不会游泳啊!
他要带她离开水面,回家啊。
顾湛觉得自己快憋死了!他哥已经潜在水底这么长时间,是怎么还有这么大力气的!
在最后一口气差点憋死前,终于将顾修拽出水面,剧烈的喘息着。
“哥你别去!”
顾湛死死抱着他:“我审问过水匪了,从时间上推测,如玥落水的时候嫂子就落湖了,救不回来了。”
“你胡说!”顾修一拳砸过去,顾湛鼻子瞬间冲出血:“她不会有事!”
“我去找她。”
顾修又低头朝水底沉,顾湛咬牙,胳膊肘用足了力气,顾修彻底昏死过去。
沈星语一个人在水底游了很久,终于上岸,累的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她躺到岸上,身下是松软湿润的泥土,重重喘气,夜幕深深,今晚一颗星星也没有,休息很久才终于缓过力气。
她摘了耳钉,手上的镯子,头上的簪子刚刚在水底的时候就摘下来揣在胸口,有这些东西,短期内的生计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她觉得目前情况还不错。
等自己安顿下来,再把阿迢接出来,她忽然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不远处有个村庄,她寻着有光的地方去,撑着一口气,走了很久,终于到了村庄。
游泳本就累人,又走了这么长时间,她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但也不能随意拍门投宿,若是遇见歹人,那是自己上门送死。
她还是慢吞吞走着观察一下。
“旺!”
院子里的狗狂吠一声,沈星语吓的往后退一步,又往下一户人家去。
这个村庄看着并不大,农人也早就睡觉,只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窗户透着人影,身型像是昼夜苦读的书生,读书声隐隐约约的。
不知这书生人品如何,沈星语内心纠结着,好在她运气不错,书生的母亲揉着眼睛起床,催书生睡觉。
“明日里还要赶山路去给念安堂送物品,早些休息吧,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念安堂在这附近?
沈星语仔细想了一下,这个位置好像是差不多,比起投宿陌生农户家撞大运,还是尼姑庵更安全一些。
她借着微弱的光,发现这家墙角一株石榴树,上头的石榴果是熟的,枝桠伸到了外面,她踮起脚尖,摘了四个,用衣服兜着,边走边啃。
一个人跌跌撞撞,最后终于给她找到了念安堂。
“这位师傅,我寻亲遭了难,能否收留一晚?”
因为常年礼佛的关系,知客尼面孔和善,丝毫没有因为半夜被拍了门而生气,“贫尼法号摒尘,敢问施主贵姓?”
“……我姓白。”
--以后世上再无沈星语,只有白珍珠。
“施主进来吧。”
摒尘见她一身的狼狈,疲倦,奉上干净的尼姑衣裳留下,一盏茶之后,又给她端了一碗素面过来。
“多谢师傅。”
如此,沈星语总算短暂安定下来,用了素面,因为疲累的关系,她朝床上一躺,很快睡了过去。
一盏素油灯,墙角一只柳木柜子,窗台前一张木几,冷硬的柳木床,素淡的棉花被,比起镇国公府,简陋的如同婢子所住的房间,自阿迢出事之后,却是她唯一睡过的安稳觉。
水,无尽的蓝色水光,白茫茫一片,水灌在身上重若千斤。
“星语--”
“沈星语!”
顾修是在回城的马车上惊醒的,“星语。”
“星语呢?”
没有上帝视角,许多事只能靠询问来的信息拼凑,顾湛从那几个水匪处,还有盛如玥的遭遇上拼凑出的事情是这样的。
有水匪悄悄潜到了船上,入了沈星语的房间,她被迫跳水,也可能是不小心落水,而在这同一时刻,盛如玥也因为躲避水匪掉入了河里,因为沈星语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没有人知道,盛如玥当时正好在甲板上,韵淇正好看见,她尖叫着慌张跑进来求救,所以盛如玥得救了。
“……大哥,时间太长了,嫂子没有生还的可能。”
“你胡说!”顾修的眼底都是疯戾。
“我已经让所有家丁全部潜入水底找过,我自己也找过,确实没有。”顾湛。
“所以你就回来了?把她一个人扔在那?”
“不是,小厮还在找着,总要将尸”
“体”字还没说出来,顾湛鼻子上挨了一拳,顾修仅仅抓着他衣领子,“她不会死!”
“你再咒她,我杀了你。”
顾修从小就冷,像一块冰是的,别人家的哥哥照顾弟弟,他们家不存在的,顾湛从小就怕他,也没见过他在意任何人,即便是父亲,他也是说架空也架空。
对上他锋利的目光,心脏倏然一紧,连跳动也忘了,头皮发麻,冷意从尾椎上升起。
她嫂子到底是怎么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的?
顾修甩开他,转身出了马车,马车还在往前奔着,他直接跳车,抢了侍卫的马,消失在黑暗里。
顾湛咬咬牙,他也不能置自己的血缘亲哥不顾,调转了马车。
顶头上司难得去游湖,袁心今日难得不必熬夜早早下值,正同下属们在酒楼里滋润的喝酒,就听见大理寺专用的信号弹在天上炸开。
一枚接着一枚,这是有最重要的急事,吓的酒都醒了,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人手。
火把彻夜长明,调了两支军队,整整翻找了一夜,晨曦的火红太阳越过地平线,清亮的湖面折着光,整个世界亮起来,却不是顾修眼睛里的光,水面映着他血红的眼睛。
他依旧不放弃,四处寻找什么,袁心叹一口气,“大人,这方圆所有的水面全部翻找过了,确认没有,按照水流流速,不可能冲的太远,您就死心吧。”
“您还是……”
“你看这个,”顾修大长腿忽然快步走动,单膝跪到河岸上,指着一个手指上长,有点模糊的印子:“你看这,像不像女子的绣鞋印子?”
河岸本就是湿润的土壤,有印子是常事,什么时候留的,谁留的,有人打鱼从这边经过也很正常,况且,再往上头,泥土都是干涸的,并没有更多痕迹,袁心往上看了一眼道:“这点印子证明不了什么。”
顾修眼中却是亮起希冀的光,“按照水匪的供词,她若真是在水底出事了,现在应该能找到才是。”
“既然没找到,那她就是没事,若是没事,必然要去村子借宿。”
“这印子极有可能是她留的,现在集结队伍,去搜这附近所有的村庄。”
袁心:“不是说不会水吗……”湖面这么大,就是他一个男子,也很难游到岸边,何况一个弱女子,他觉得顾修是在自欺欺人。
顾修:“她惯常撒小谎,骗我也是有可能的,别废话。”
立刻有下属拿了附近的舆图过来,顾修目光一扫,在地图上画了一圈,“这一块,我们带人去,这一块,吴杰,你搜这里……”
袁心眼睛睁圆,一个弱女子,搜附近五公里的村庄已经是很远了,这搜一百多公里,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他识趣的没敢说,他家大人的脸色都能吃人了。
为了他家大人,多此一举就多次一举吧。
村民打着哈欠起身,有的家中在做早饭,就看见穿着铠甲的士兵执着长·矛拍门搜查,一间间搜下来,自然是没有,百姓们被集中到一起,就看见一个威仪赫赫的大官气势很凶。
“你们昨晚可有人见过从水里游出来的弱女子路过?”
“没有。”
“真的没有。”
百姓集体摇摇头。
“你们最好给我认真想想,昨晚可有任何异常,”顾修说:“但凡我发现你们谁撒谎的,下场就像这个水匪。”
他话音落下,长臂一伸拔了属下的剑,众百姓只看见银色的剑光在瞳孔一闪,一颗人头落地,鲜血溅出两尺。
顾大人薄唇轻吐:“将他的皮给我剥了,做成人皮灯笼,挂到城门上。”
活着的水匪一共三人,另外两个已经被吓的抖成筛子,就听见顾修道:“我的人若是找不到,你们全部都是这个死法。”
两个水匪立刻求饶:“大人,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大人,她落水之后我们一直在船上,真的不知道啊。”
村民亦吓的跪下来,直喊昨晚真没见什么异常。
“若说异常,我家石榴树似乎比昨晚少了果子,但并无人敲门,或者,这后面的山上有念安堂,有没有可能是去山上的尼姑庵投宿了?”书生说,“那里都是女子,可能更方便投宿些。”
一个村民想起来,“我家狗好像有一阵疯狂叫起来过,不过我家没丢任何东西,也没人敲门投宿。”
袁心:“大人,这些村民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隐瞒,那应该是真没在这里投宿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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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姑们的生活清苦,讲究日出而作,沈星语是被早课的钟声敲醒的。
远远的看见山下的队伍,蚂蚁是的渺小,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这附近离水域不远,顾修找过来也是有可能的,以他的脾气,自己要是被抓回去……她不敢想。
阿迢直接被弄死都是有可能的。
好在她是半夜来的,也没旁人看见,编了理由,找到摒尘师太:“师太,山下怕是有抓我的人,你不要透露我来过的事情,他那个人不蛮横不讲道理,让他知道收留我,反而是给你们庵堂添麻烦,您只当没见过我,我这就走了。”
佛以微笑面孔看世人,不喜不怒。
摒尘转动着佛珠:“佛门中人不问红尘事,施主自求多福吧。”
这就是不会说了,沈星语亦不再耽搁,她心思向来细腻,连半湿脏污衣服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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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新鲜的石榴皮,吮的干干净净的石榴籽静静躺在阡陌小路上。
顾修也不嫌弃,弯腰捡起一颗石榴籽,要将它看出血窟窿是的:“快,往山上找。”
官兵分两队包围念安堂,顾修自中间走来,薄唇吐出一个字,“搜!”
袁心立刻带人里里外外搜起来,静云师太滚着佛珠出来,身后是一众女第子。
“阿弥陀佛,这位大人,此乃佛门中的清净之地,不知这是何故?”
顾修:“找人,昨夜可有女客入住投宿?”
静云摇头,“不曾。”
顾修:“客房在哪边?”
静云指了方向,顾修亲自一间间找过去,将这庵堂掘地三尺翻便了,没有沈星语入住的痕迹。
刚刚有了一丁点的线索,又断了!
顾修整个人浑身笼着冰一样的寒气,幽深古井一样的眸子盯着水塘里的一池残荷。
袁心心中觉得难受,道:“大人,一些石榴皮说明不了什么,毕竟谁也没见过,别人吐的也是有可能的。”
顾修眼睛眯着,看向更远处:“有一分希望也要找下去。”
袁心:“假设那些石榴籽真是夫人吐的,她脱离了危险却不找您,那就是有心要逃开您了,您……还要找下去吗?”
顾修:“找!”
“那更要找。”
袁心:“如果少夫人是真的想离开您,找回来有什么意义?还会再……”跑的吧。
她真的是为了那个婢子,离开自己的吗?
沈星语,你长本事了!
顾修:“没关系,我还可以打断她的腿,叫她永远也别想再跑一步!”
袁心:“……”
“走,再去把附近掘地三尺!”
顾修转身离开,许久,确认没有动静,贴着岸边的大地色残荷微动,忽然冒出一只头,沈星语吐了嘴里用来吸气的杆子,大口喘着粗气。
顾修,你好狠,连我的腿都要打断!
“师太。”
摒尘正收拾着被士兵翻乱的衣柜,一回头,沈星语浑身湿透,长发湿漉漉的贴在后背,立在一片淋漓的水渍中:“抱歉,我可能还得在这里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