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灾后(1 / 1)

荒年囤粮记 王玧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98章 灾后

  族长身死离散中

  刘福贵这些时日着实算不上好过, 他家与大多数人家一般三代同堂,加起来足足有十二口子人。

  当初刘福贵夫妇带二儿子并两个孙辈同乘一艘竹筏,他们遇见的风浪极大, 竹筏几度在翻掉的边缘徘徊,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撑过来。

  待到与木槿等人相遇, 只剩下刘福贵夫妇与儿子, 两个孙子早就在划动木桨时被风浪给吹走啦。

  说到此处, 老两口哭得格外伤心。

  两个孙子在艰难无比的逃荒路上都活了下来, 谁能料到会在洪水里丧了命呢。

  当初来药山避难时, 刘福贵全家信心满满,他们当家人被神仙所眷顾,万万不会遇见危险。

  正因如此, 年轻力壮的长子才把两个孙辈托付给刘福贵——

  有神通广大的父亲在,孩子定会平安无事。

  当孙子们被洪水冲走的刹那,刘福贵婆娘不停央求当家的赶紧求求神仙救下他们的命, 刘福贵在小小的竹筏上做出格外怪异的跪拜姿势, 拿出十二分的诚意祈求。

  明明从前三番五次拥有通神的本领、明明靠那些本领救过东小庄几百条人命, 但这次,刘福贵悲哀地发现, 面对孙辈的死亡, 他竟没有任何改变命运的能力。

  刘福贵泪流满面。

  然而灾难在继续,刘福贵不得不哭着向前。

  总不能让全家人为两个孩子陪葬罢。

  正因为有险些家破人亡的前因在, 刘福贵竹筏上唯有二儿子尚存几分清明, 刘福贵老两口一度浑浑噩噩。

  他直到最后几日山穷水尽才发觉自己没法子从乾坤袋中拿出粮食来。

  至此, 刘福贵当真慌了神。

  要知道, 整个东小庄所有存粮都被装进乾坤袋里头了, 人们身上带的仅够这段时日的吃用, 如果乾坤袋里的粮食始终取不出来,几百条人命都得跟着搭进去。

  刘福贵反复尝试,所谓的乾坤袋却迟迟没有动静,他的脸色也愈发灰败无力。

  刘福贵不晓得该如何面对父老乡亲,见到木槿后干脆一股气将全部实情告知给她。

  他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在洪水中泡软发白的手心磕碰到半山腰上的石块,很快便有鲜血渗出,刘福贵依旧在哭诉着:“大家活命的东西被俺给弄丢了,俺就算偿命都偿不过来哩!”

  刘福贵在其余乡亲跟前总有几分包袱在,这种话他只敢跟族长亦或木槿说。

  木槿当然清楚刘福贵为何没办法将东西取出来,不过她仍然安慰说:“当初放进去的时候各家各户的人都在,眼下只咱们几个,或许神仙觉得将人聚齐了才能把粮食拿出来。”

  刘福贵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般,对木槿的话深信不疑,他不停捣头:“五丫头你说得对,等大家伙都来齐,乾坤袋里的东西自然能取出来了。”

  说起来简单,可经历洪水的冲刷,人们如同浮萍般四处飘零,真正团聚谈何容易。

  许是近日吃过太多苦头,刘福贵整个人瘦骨嶙峋,显得眼睛仿佛嵌在头骨上,他黑黝黝的眼睛艰难地转了转,问木槿:“家里头咋样啦?”

  木槿回头看了看王宝山:“我跟爹还有崇武倒齐全回来了,只是娘和兄嫂始终不曾找见人。”

  刘福贵亦不清楚长子他们如何了,听闻木槿的话唏嘘不已,免不得又抹了把眼泪。

  木槿自言自语:“说不准娘她们回东小庄去了。”

  眼下地面照样有积水,却不复之前可以淹死人的情形,说不准王李氏她们真的顺着水流在东小庄等家人了呢。

  鲜少有人家齐全聚在一处的,再惨烈些的甚至全家人都被洪水吞噬掉,乱世中本就可怜到如同草芥的百姓再次见识到大自然的威风,以生命为代价。

  随着整座大山裸露出水面,木槿和剩余的族人预备回东小庄。

  他们之所以在药山停留如此长时间,就是为着等待余下的亲人,可等了这般久,手中所有的粮食消耗殆尽,依旧没有盼来亲人的消息,他们不得不重新启程,至少回到熟悉的东小庄还能求得一条生路,继续在药山的话唯有等死。

  这可不是木槿危言耸听,人们当初来药山时拖家带口、恨不能将所有家当带来,等洪水一来,人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什么余力顾忌粮食,粮食早就被洪水给冲到不知哪个旮旯角了。

  也有不要命欲护住所有粮食的,最后无一例外被无情的洪水卷到水底。

  因此,后头洪水退去又回到药山的人,手中能有一麻袋粮食,已经属于顶顶了不起的,更多的人一无所有,饿极肚子只能去偷、去抢。

  伴随时间的流逝,人们越发捉襟见肘,小小的药山上滋生出无数的掠夺与罪恶。

  木槿等人手中没有粮食,按理说应当无需担忧这起子事,然而脸色红润的双胞胎在有些丧尽天良的人心中已经与食物划上等号,幸亏有族人们护在中间才不至于被饿急眼的人给抢走。

  木槿想着坐以待毙实在不是法子,便同余下的族人商量回东小庄。

  他们当初之所以自发回到药山,不过是担心亲人们找不到自己罢了,如今已经等了这般久,亲人要么已经回了东小庄,要么……已经在洪水中丧生。

  委实没必要继续在药山呆下去。

  王宝兴不在,族人们早已将木槿当做能带自己活下去的人,当木槿询问大伙如何看此事时,他们竟只剩下点头一个动作。

  木槿看着山下的积水仅能没过脚踝,果断带领族人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出发前,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家的方向,心中想法大同小异,不过盼着能赶紧同家人团聚罢了。

  至于另一种可能,他们已经隐隐察觉到,但始终不愿意相信。

  榔头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年纪最大的弟妹随爹娘一道走,他则带着几个小的同乘一艘竹筏,来到药山等了好几日也不见爹娘的身影,他跟弟妹就盼着能赶快回东小庄跟爹娘团聚。

  脚下土地泥泞不已,走上十来步,脚底下就沾了厚厚一层泥,加上大伙已经数日不曾进食,行动比往常更为艰难。

  榔头不停劝慰弟弟妹妹:“再走几步就能家去吃娘烙的大饼了……”

  是呐,他家从前吃不饱穿不暖,单靠榔头给王宝山家做长工活命,靠在逃荒路上打土匪才有了些许积蓄,榔头最爱吃娘做的白面烙饼。

  诚然,里头的白面和油只有一丁点,但对于榔头来说仍然属于了不起的美味。

  除却剩下口铁锅的人家,余下的并无多少行李,大多带着个水囊而已。

  然而道路实在太过泥泞,在没有累赘的情况下照样走不快,人们实在累极,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至于说土地泥泞脏污,压根不曾有人在意。

  他们赶路这般累,倘若不坐下略歇会儿,恐怕早就累倒在途中再也无法站起。

  人们心里的想法大差不差,药山是方圆数百里最最显眼的,顺着药山的方向走总归能找到亲人和回家的路。

  织女镇幸存下来的人就有前来药山的,见木槿等人欲返回东小庄,织女镇众人果断跟在后头。

  要晓得,南人打小从水边长大,几乎个个都会水性,却照样在洪水里没了很多亲人。

  而东小庄那群人从西边逃难过来,很多属于旱鸭子,回到药山上的人数却比织女镇还要多,加上车队定居后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难免使织女镇众人高看几眼——

  东小庄水性跟自己比不得,却能活下这么多人,他们当真有几把刷子在,跟随东小庄保准没错。

  流离失所的人们早就不分自己人和所谓的外乡人,能活命已经是上天眷顾,他们怎敢要求太多?

  何况药山聚集了成千上万口人,比起陌生人而言,东小庄能算半个自己人,织女镇的乡民心中对东小庄生出前所未有亲近感。

  面对织女镇百来个人说要一起走的请求,木槿毫不迟疑便答应下来。

  一场洪水打乱了人们休养生息的节奏,田地里原本长出的庄稼早已不见踪影,接下来势必还有段混乱时间,把织女镇团结在周边能节省许多力气。

  木槿从织女镇百十号人中仔细辨认,始终没看见陈寡妇娘俩的影子,她心下一沉,泛起难以言喻的悲伤。

  孤儿寡母生存能力有限,活下来的几率比寻常人小得多,木槿不知道将来是否能与陈寡妇重逢。

  “鱼!前头有鱼!”不晓得是谁喊了声,人们热切的目光纷纷望过去,木槿的思路随之被打乱。

  队伍里可谓已经弹尽粮绝,很多人甚至断炊三五天,只能不停往肚子里灌水缓解饥饿感。

  手中有空间的木槿无数次动摇想从空间里拿出点粮食出来,最后却死命按捺住拿粮食的心思。

  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神迹总不能接二连三发生,纵使东小庄能相信、织女镇却不会,她一时的仁慈只会给自己和刘福贵带来灾难。

  等看到前头有水洼里有鱼,人们脚下似乎不再沉重,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朝水洼的方向走来。

  木槿走的不算快,她过去时水洼旁早已围满了人,旁边的崇武榔头自发往旁边靠了靠,给木槿留出个侧身的位置。

  此处属于洼地,随着洪水的退去,很多鱼滞留在此,所以才会让他们看见。

  织女镇就有老人说过要注意地底下,发完大水以后说不准能捉到几条鱼打打牙祭,只是大伙身心俱疲委实没精力顾及旁处,或许遇见过鱼,只是人人精神萎靡给略了过去,今日碰到个数米长的大水坑,才开始重视老人的话。

  洼地里应当有百来条鱼,兼之洼地深度连一米都没有,对木槿等人而言无异于大型粮仓。

  在织女镇几个人的指导下,男人们先用手中的竹子伸下去探了探深度,确定底下并非沼泽地才彻底放心下去捉鱼。

  崇武连衣裳都来不及脱下就下了水,他预备捞几条鱼给爹和姐姐他们吃。

  不过崇武到底比不得织女镇土生土长的人,堪堪捉到条半大不小的鱼。

  织女镇有个人捉到的鱼最大,远处看去竟有两尺①多将将三尺长,有人觉得这条鱼有灵性,应当放生才对。

  不知旁人如何看,反正木槿瞧不出这条鱼除了个头大之外与别的鱼有什么区别。

  织女镇几个人围在捉来最大个头鱼的汉子旁边,话里的意思都不过是大鱼有灵性说不准已经修炼成仙了,让他赶紧放生要紧。

  崇武头一回主动扎进人堆里说话,他觉得能有口吃的实属难得,人都要饿死了,做甚要管鱼是不是要修炼成仙了。

  被挤兑的男人终于有了回击的底气,他接茬说:“就是,我一家老小都要被饿死了,总不能为了条鱼把人给饿死!”

  男人不光自己水性好,他爹水性也不差,只是年纪大比不得青壮年灵便而已,正因为世世代代相传的好水性,男人全家老小才得以在洪水中活下来且不曾失散。

  原本运到药山上的粮食早就被大水冲走,他们费尽全力只保住一丁点食物,如果再找不到吃食,一家老小都得交代在此处。

  他好容易凭借出众的能力抓到个头最大的鱼,却被同乡们逼着将鱼给放生,心中本就不舒坦,见东小庄有个小子来帮腔,男人赶紧抓住树干往上爬,死活不肯放弃已经到手的大鱼。

  几人争执一番,男人终究将鱼给绑在了自己身上。

  队伍仍在马不停蹄地赶路,毕竟才从药山出发几个时辰,总不能将最容易赶路的白天给耽搁过去,许多村庄房屋被水冲垮、从前的道路同样需要花费极大力气才得以辨认清楚,在夜里压根无法正常赶路。

  因此,他们不敢浪费白日哪怕一丁点时间,只实在累到受不住才会坐在地上歇息。

  等到夜幕降临、完全辨认不清前路之际,人们终于喘着粗气停留下来。

  因近几日太阳暴晒,裸露在水面上的树木恢复干燥,甚至由于树根浸泡在水下太久而失去活性,显得干瘪,死气沉沉的大自然倒便利了他们伐木做饭食。

  队伍中的青壮年主动去折树枝烧火。

  中间还有茬话头不得不提,东小庄找柴火时几乎成群结队合作将块大木头给运过来,再用手中的大刀给砍好;而织女镇则更习惯一家一户自行行动,木槿将原因归结为东小庄在逃荒路上锻炼出来的合作意识。

  有锅的人家委实太少,东小庄几十个人不分你我将鱼一道炖了。

  至于所谓的鲜美,反正木槿不曾察觉到,毕竟没有任何调料,连鳞片也不过草草刮了遍而已,能填饱肚子就成。

  织女镇同样只剩下两户人家有锅,他们尚算和气,允许其余人在自家用完后再用。

  捕捉到大鱼的汉子,则自顾自在旁边烤鱼。

  烤鱼味道并不差,许多人之所以借锅煮鱼也不肯上手烤纯粹因为烤鱼总会烧焦,不如煮了吃管饱。

  人人皆以为汉子捉的鱼快要成仙,怕后头有报应才不肯借给他。

  吃饱肚子再次有了力气,加上还有忧心家里人的缘故,人们就算爬着也要爬回亲人身边去。

  于是,在出发第二日的深夜,从远处而来的赶路人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家。

  听到外头的动静,崇文跟回到东小庄的族人果断拿起手中的砍刀,他们一心以为外头一群人是来打劫捡漏的。

  木槿看着东小庄依然屹立不倒的砖瓦房,眼泪几乎无法抑制地盈满眼眶,她已经做好无家可归、再次过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生活的准备,万万不曾想到家还在、家人们还在。

  外头乌漆麻黑,木槿看不清周遭环境的全貌,甚至连周围的族人也无法一一辨认清楚,她只看见崇文、王宝根并金宝等站在前头的几个人。

  她忙问崇文:“娘跟嫂子如何了?”

  崇文满是胡茬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都好,都还活着。”

  对于饱经苦难折磨的人而言,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崇文夫妇同王李氏遇见的风浪着实不算小,等狂风骇浪停止后尚有余波,崇文所在的竹筏不受控制往西边漂去,何况当初药山还不曾裸露出水面,筋疲力尽的崇文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控制竹筏的方向,便顺着水流往低处漂流。

  说巧也巧,后头几日洪水疯狂往低处涌,应当都流到东边的海里去了,一些被洪水淹没的村庄同样暴露出来。

  不够牢固的茅草房被大水冲得七零八散,只留下底下的土坯,而砖瓦房同样受到重创,有的房顶竟生生消失掉,不过四周砖瓦的墙壁尚算完整,崇文便是将砖瓦房当做地标回到东小庄。

  当然,回到东小庄的过程可谓惊险至极。

  顺着水流漂的过程轻松极了,不必花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等逐渐意识到水是往东边海里汇聚时,崇文才察觉出不对劲。

  倘若再不行动,自家就要被冲到海里去,到时候指定没有活命的机会。

  崇文便再次拾起手中的木桨划动起竹筏来,此时他们已经不剩多少食物,王李氏跟周氏把全部食物留给干活的崇文,饶是如此,与消耗的力气相比,那点子食物可谓杯水车薪。

  与此同时,他们还不能停下,即使在夜里也要不停划动竹筏。

  眼下的情形像极族长从前说过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结果柳暗花明又一村,崇文竟遇见座砖瓦制成的小院,将竹筏划进里头才不至于被冲出来。

  后来崇文无数次同木槿感慨说,这个决定当真救下了他的性命。

  遇见小院时,他已经不剩多少划船的力气,接下来唯有等死,何况在小院里避险时崇文还碰见了金宝、有粮两家人。

  有粮过惯苦日子,对粮食的规划几近吝啬,因此手中还有些许余粮在。

  有粮念着昔日东家在灾年接济自己的恩情,毫不犹豫分给崇文他们一块饼子。

  饼子已经干裂甚至长霉,然而在快要饿死的崇文眼中比黄金还要珍贵。

  三家人歇息够了便将所有累赘丢掉,准备按照约定回药山同家里人汇合。

  要想回药山,势必经过东小庄,等将船划回东小庄附近,他们看着自家气派的青砖大瓦房被大水冲击成如此模样难免心痛,加上缺衣少食没有力气,一番商量以后决定留在东小庄等水彻底退去。

  那时,水将将没过胸口,崇文与王李氏她们需要整日整夜呆在竹筏上,别说下水捉鱼,能保证竹筏不翻已经格外困难。

  等饿到实在受不住,他们就挨家挨户寻找地窖开口,虽说大头粮食都在刘半仙的乾坤宝袋里,但他们只求找到口吃的不被饿死。

  一群人就这么勉强活了下来。

  后头越来越多被冲散、冲走的人家重新回到织女镇跟东小庄,中间不乏有家人被淹死的,重逢的喜悦与妻离子散的悲伤彼此交织,形成分外古怪的氛围。

  崇文不晓得爹跟弟弟妹妹是否还活着,王李氏与周氏还能用眼泪排解苦闷,崇文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做老母和妻子的顶梁柱。

  盼啊盼,不清楚究竟等了多少个日夜,连积水都已经消失殆尽,木槿等人才缓缓归来。

  待问清楚大致情形,木槿便开始盘算东小庄哪户人家还不曾归来。

  当初车队来到东小庄定居之际,约莫有一百五六十口子人,如今不过百口人而已。

  像刘福贵孙辈这种当着自家人面被冲走亦或沉下水底的有二十来个人,剩下三十口子人都是整船都没有消息的,其中便有王宝兴一家。

  “要不俺们出去找找?”

  说话的是栓柱,他跟崇文前后脚回到东小庄。

  栓柱爹娘和弟妹同样不见踪影,起初逃到药山时,栓柱爹非让儿子同他们一道、至于栓柱婆娘跟孙子孙女,则让他们自己找生路去。

  明眼人都能瞧清楚栓柱爹的全盘——

  他年纪已经大了,后头婆娘生的儿女尚未长成,至少比栓柱这个正值壮年的劳力弱许多,与其拖累未长成的儿女,还不如让老实忠厚的长子带着他。

  栓柱老实归老实,却不傻,他心中明白婆娘儿女独自上路只有死路一条,终究还是拒绝了老爹不近人情的要求。

  暂且不提栓柱爹被气到破口大骂之事,他们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就在那儿摆着,栓柱总不能不管爹娘,他担心着哩!

  面对栓柱提出的建议,木槿思虑再三终究还是摇头拒绝了。

  崇文他们还好,跟自己从药山回来的族人却已累极,就靠那么一口气吊着才与家人团聚,此时让他们没有方向跟个铁锅上的蚂蚁般四处乱窜寻人,跟要他们命差不多。

  木槿道:“大伙忍饥挨饿才会来,先歇息一夜,明日再说旁的。”

  大伙从药山被冲散,要想寻人,得从方圆百里开始,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功夫,余下的人要么饿到皮包骨、要么身上受伤得风寒,他们的身体压根禁不住折腾。

  眼下只有东小庄自己人,木槿便问刘福贵:“刘三叔,你试试如今能把乾坤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吗?大伙得有口粮食吃才行。”

  刘福贵念了句咒语,始终不见有东西出现。

  刘福贵生怕乾坤袋里头的粮食拿不出来,他几乎面红耳赤、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刷刷往下落。

  方才木槿被王李氏拉住说了半天话,实在无法分心顾及刘福贵这头,便导致空间里的东西没拿出来。

  等她准备把粮食拿出来之际,就听见有族人见刘半仙的乾坤袋迟迟没有动静,大喊道:“当初粮食是在刘半仙家收进乾坤袋里头的,咱们是不是从刘半仙家里才能拿出来呐?”

  刘福贵先后试了两回都不成,他本就心急,听见族人的话仿佛见到了救星般眼前一亮。

  刘福贵小跑着往家的方向去,族人们则战战兢兢跟在后头。

  乾坤袋里的粮食可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容不得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

  木槿跟在人流后头来到刘福贵家。

  她当真不曾想到,分神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会发生那样多意外。

  眼下再没有人能比刘福贵更焦急,他不光面对孙辈的死亡束手无策,还先后试了两三回都无法取出乾坤袋中的粮食,刘福贵心惊胆战生怕粮食就此打水漂。

  他做出极其郑重庄严的祷告姿态,祈求他的神明能够继续护佑他与同乡们。

  好在他的祈祷终于奏效,灾难来临之前被收进乾坤袋里的粮食完完整整出现在刘福贵被洪水冲刷后遍布淤泥的院落。

  人们欢呼一声,不约而同冲向粮食堆里。

  他们并不担心粮食无法分辨的问题,族长早就帮大伙做好了记号。

  有人习惯性回头看向族长的位置,却再没有王宝兴瘦削而威严的身影。

  王宝山自打团聚以后就没说过几句话,他发出重重的叹息声:“若你们二伯在就好了。”

  二哥给族人们做了最周全的安排,说句为东小庄众人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并不为过,然而作为东小庄的主心骨,他仍没有任何归来的迹象。

  王宝山不断暗示自己说王宝兴或许在哪儿耽搁才没跟族人团聚,说不准过几日就能见到他了,可一想到王宝兴在大雨里发高热,王宝山心中便泛起苦涩,他不愿意相信最糟糕的可能。

  金宝娘瞅着完好如初的粮食放声大哭,好几个年轻妇人过去拉把她却死活拉不起来。

  金宝跟他兄弟已经成家有了儿女,金宝爹娘不愿拖累儿女,准备单独撑着艘竹筏走。

  金宝担心爹娘出事,特地搓了条数十米长的草绳将自家竹筏跟爹娘的竹筏连接。

  在金宝眼里,不管爹娘的人与畜牲差不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没命。

  风浪袭来时,金宝勉强稳住身下的竹筏,他年老体衰的爹却比不上正值壮年的儿子,虽费力保持平稳却依旧翻了船。

  当时风浪极大,金宝爹很快便被浪花卷到水底,金宝娘命大些,抓住了竹筏上拴着的草绳,被儿媳妇拼命给拽了上去。

  连哭泣的功夫都没有,金宝一家再次开始与风浪搏击的日子。

  等风浪彻底停歇,金宝娘不停抹眼泪:“当初就应该听你的,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当了,俺和你爹要跟你一道,指定不会……”

  说到后头,金宝娘便因哽咽再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金宝夫妻只一个孩子,带上爹娘不算难事,只他爹是个犟脾气,死活都要单用个竹筏,最后反倒丢了性命。

  一家人整整齐齐走到最后的委实太少,继金宝娘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抹眼泪,有的是亲眼看着家人被风浪吞噬、有的家人生死不明,各人有各人的悲哀。

  王宝山指挥儿女将王宝兴家的粮食运到自家去,他打算等明日歇息过来就带两个儿子并族中子侄去寻找王宝兴。

  族人们并不担心王宝山私吞掉族长的粮食,从王家村时候开始,四叔就是个厚道人、他闺女又三番五次带车队走出险境,人们打心底里愿意相信他。

  东小庄整体地势偏高,院落里并没有太多积水,经过太阳连续几日的暴晒后只略微泛着潮气而已。

  等转进屋内,情形却比院落里差很多。

  原本坚固的房屋只残留光秃秃的墙壁,幸运的话或许能有几根屋顶上头的横梁残留,而上头铺盖的瓦砾、芦苇皆消失殆尽,从屋内就能看见夜空。

  在等待木槿她们归来时,崇文就将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屋内的桌椅箱笼早就大水冲走、地窖里灌满了水,原先藏在地窖中的被褥衣裳甚至腌菜都有了发霉的味道,王李氏跟周氏甚至没有力气将它们浆洗干净。

  王李氏:“都活着就成、活着就成……”

  洪水让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瞬间家破人亡,自家能够再次团聚已经足够让王李氏谢天谢地,她不再期盼旁的。

  “对,这些东西往后还会有的,只要我们人都在就什么也不怕。”木槿附和道。

  那些物质上的东西只是过眼云烟,一家人团圆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因路途遥远的缘故,木槿他们当初用的竹筏早就被抛弃在半路上,崇文回到东小庄时洪水尚未退去,竹筏才得以保存。

  王李氏担心年幼的吉祥如意受风寒,特地把蓑衣铺盖在竹筏上,给双胞胎做了个简陋的床铺。

  余下的大人则倚靠在墙角就那么睡了过去。

  睡吧,明日还要找寻尚未归来的同伴。

  ——

  次日,东小庄二十余个没有受伤的青壮年便出发了。

  乡民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回东小庄、要么盘踞在药山,只消顺着这两个方向,总归能找见的。

  他们打算先在东小庄方圆几十里寻人。

  队伍中每个人都带了至少两个大水囊以及新鲜出炉足够吃用数十日的干粮。

  崇文等人的做法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他们不得不如此做。

  眼下没有归来的族人,假如还在人世,要么粮食全被消耗掉没有力气走路、要么受了伤,二者都拖不得。

  洪水终结了太多人的生命,当大水退去时,隐藏在水下的悲剧则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崇文自出发起就见过无数人和动物的尸体。

  木槿早在出发前就曾叮嘱说莫要触碰人和牲畜的尸体,也不要乱喝外头的水,他们将木槿的话当做半个圣旨,几乎自发远离这些。

  崇文在途中看见头死去的耕牛,不知耗尽几代人财富得来的耕牛身体膨大到不可想象,远远看去竟像山野中失去象牙的大象,唬得人全然不敢靠近。

  他不由得想到自家那头老黄牛。

  大水到来以后,爹死活不愿放弃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带它上了药山,随着药山一点一点被淹没,牛也失去避难的地界,兼之竹筏能够承担的重量有限,爹再不情愿也只能任由它自生自灭。

  崇文看它最后一眼是药山即将被淹没之际,向来温顺的老黄牛暴躁地撅蹄子。

  他艰难地移开眼睛,专心找寻失踪的族人。

  比起未曾经历太多风雨的南方人,他们实在经受太多天灾人祸,在险境中的生存足够丰富,次日竟当真找到了四个失散的族人。

  有福跟寡妇并两个孩子蜷缩在石头旁,面色苍白无力,不晓得是因为饥饿亦或是受了伤。

  看见崇文等人,她们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有福甚至怀疑阎王要将她收走、临死前出现了幻觉。

  寡妇辈分高,崇文看着她眼都睁不开的模样问有福:“婶子身上这是受伤啦?”

  有福慢慢接受有人来救她们的现实,她张开干裂泛白的嘴唇,哆嗦着说:“婶子被石头撞了下,不晓得撞到哪里,已经睡大半天了。”

  两个妇人的忧患意识本就比周遭人更强,她们在身上绑了足够的食物,寡妇儿子并有福的两个闺女同母亲们一道开启了无比艰难的渡劫之路。

  有福最小的闺女在她不注意时栽下竹筏,然后迅速消失在有福的视野中。

  等终于雨过天晴,她们却顺着水流撞到尖锐的石块,有福手臂受伤抬不起来,而寡妇则昏昏沉沉大半时间无法醒来。

  遇见崇文时,她们的干粮已经消耗得差不离,有福打算如果寡妇再不醒来,她便带着几个孩子回东小庄寻出路去。

  王宝根、栓柱四五个人护送有福她们回东小庄,剩下的则再次开启寻找族人的旅程。

  找到有福她们后,众人信心大增。

  原以为自己如同傻子般大海捞针,没成想才出来第二天就救下四条人命,他们怀揣着不知名的喜悦信心满满继续往前走。

  崇文觉得既然在山丘上能救下寡妇等人,说不准还有人在附近,他跟剩下的十几个汉子大半天都在此处打转,就盼着能多遇见些人。

  现实终究还是令他们失望了,除碰见被石头挡住的人和牲畜尸体外,他们再没遇见过活人。

  本以为遇见寡妇等人只是救人的开始,却不料这竟是结束,直到干粮快被消耗完,他们也没有碰见其他族人。

  众人带着浓重的失望与无奈打道回府。

  那时有福跟寡妇已经休养了几日。

  木槿在她们被护送回来时便去见过寡妇,她的症状很像脑震荡,只是不清楚属于重度还是轻度。

  而有福受的属于外伤,并不大碍事,她听闻唯一的儿子也没了,险些去跟疙瘩拼命,幸好被周围妇人给劝住了。

  “你还剩下个闺女要养,若你再出了事,可教她如何活呐!”

  疙瘩娘俩指定不会管闺女,到时候吃苦的终究是孩子。

  有福眼睛血红,生生将和疙瘩同归于尽的念头给打消掉。

  “若没有你们,婶子还不晓得如何,多亏你们才能救下她们孤儿寡母的性命。”

  见归来的十几个人皆垂头丧气,木槿不禁如此开导他们。

  接着,她又把拐子叔自个儿回到东小庄的事同众人说起。

  拐子叔无儿无女,一直靠侄子照看奉养,而侄子家好几个儿女,实在没有他的位置,他便独自撑着竹筏在波涛里翻滚。

  任谁都不会想到,侄子跟底下几个孩子没能活下来,反而是最不被看好的拐子叔命大活了下来。

  当时侄子家的船全然翻掉,加上风浪又大,四口人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侄媳妇命大,虽说不免呛了几口水,却在关键时候被冲到一户人家的小船旁,死死抓住船檐,那家人也心善,将她捞上来后收留好几日,直到洪水退得差不多才让她下船。

  侄媳妇踉踉跄跄回到东小庄,又从刘半仙处得来自家早先放进乾坤袋中的粮食,只是丧夫又丧子,她回来后便一直神神叨叨,再不复昔日的精气神。

  听闻拐子叔回来,女人飞快跑到被人群围起来的拐子叔跟前,破口大骂:“你这老不死的,该死的人是你!”

  不知她如何想的,竟将丈夫和孩子的死怪罪到拐子叔身上。

  也对,女人老早便不满丈夫照看拐子叔之事,等整个车队皆从土匪窝发了笔横财,女人则天天盼着拐子叔没了,自家好得来他手里的百十两银子。

  不过女人死活都想不到,中间会突然遇见洪灾,丈夫孩子皆未活过拐子叔。

  拐子叔全然没料到侄子人已经没了,他顷刻瘫软在地,跟族人重逢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格外奇怪。

  人没了,日子却照样得过下去。

  女人的大闹仿佛给东小庄的湖面投射下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曾经泛起波澜,又很快消失掉。

  至于王宝兴一家,依旧不见踪影,族人们已经从原来的信心满满期盼族长归来变成后头的心如死灰。

  从前总觉得族长料事如神,只消跟着族长做事,无论如何都能逢凶化吉。

  在大伙眼中,王宝兴仿佛战无不胜,不管遇见怎样的危险,族长也不会遇难,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王宝兴回到东小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时间不停流逝,连拐子叔和寡妇等人都回到了东小庄,王宝兴却依旧不见踪影,他们渐渐失望。

  “或许族长在药山啦,等俺们明天去药山瞅瞅,保准能把族长带回来。”

  说话的后生眼圈泛红,说的话恐怕连自己也不相信。

  族人们自欺欺人般去相信这人说的话,纷纷附和:“对,俺们等着族长从药山回来!”

  话不多说,次日就有族人自发结伴去到药山,其中便有木槿。

  王宝山死活要跟去瞧瞧,二哥全家无一人回来,他心里实在不放心,总要亲自去找找才能安心。

  可王宝山逃荒结束后就落下老寒腿的毛病,发大水后又泡在水里、漂在水面那般久,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不好生保养指定会生病,木槿态度强硬地把王宝山留在家中,她和崇武跟着去药山找人。

  距离洪水退去已经十几天,明眼人皆知晓余下族人生还的机会实在太过渺茫,可大伙不能放弃,如果连自己人也放弃,那……那他们就真的死定了。

  道路比木槿回东小庄时更容易通行,不过偶尔在路上便能闻见股子恶臭,是尸体散发出的味道。

  木槿等人在出发前就扯出家中残余的旧布料做了面衣遮掩口鼻,饶是如此,依旧有若有若无的味道飘散进来。

  此时交通不便,当地官府自顾不暇,京师在灾难发生几日后才得知消息,如今只有极少地方能遇见官府的救兵,大多数人想活下去只能靠自救。

  就算有受伤幸存下来的,如果救治不及时,照样会变成路边的一具尸骨。

  同等规模的灾难,古代死亡的概率远远高于现代。

  路上的积水早已消失、泥土路纵使坑洼不平却不复早先的泥泞难行,木槿天亮出发,等到深夜就抵达了药山。

  此时在药山滞留的人不剩多少,也有虚弱到无法移动的人看见他们仿佛见了救星般拼命哀嚎,努力伸出沉重的手臂欲抓住最后的依靠。

  对于饿昏的人,木槿等人并不吝啬给他半块饼子充饥,因为对那些人而言,半块饼子或许就能把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至于受伤的,木槿只能努力学会视若不见,这些人太多太多,她救不过来。

  直到他们自己携带的口粮被送出去半数多,众人才停止,毕竟自个儿也要吃饭,行善积德总得有点子限度。

  木槿跟族人们几乎翻遍整个药山,最终仍旧一无所获。

  下山时竟在山脚看见一抹熟悉的亮色,榆树大着胆子走近,那人面目有些发胀,但熟悉的人仍旧能分辨出五官来,不是王宝顺是谁?

  来药山时,王宝顺穿上了最贵的衣裳,那是他到东小庄定居后新买的料子,从王宝顺的话里能窥得这料子只比丝绸略逊一筹,若非他突然得了笔横财,恐怕这辈子都没有穿这等好料子的机会。

  那段时日族人们还私底下笑话王宝顺有了地主老爷的做派,实在阔气。

  谁成想再见这抹鲜亮颜色竟是如此情景。

  王宝顺全家都不曾返回东小庄,眼下王宝顺已经没了,他婆娘跟宝贝般的儿子存活的可能已经极其渺茫。

  木槿看着几丈外的王宝顺,自言自语:“都说祸害遗千年,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没了……”

  同王宝顺斗智斗勇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王宝顺总能令木槿和王宝兴气到跳脚,可等到他真的死掉,木槿心中反而生起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总让木槿头疼的王宝顺、总令王宝兴破口大骂的王宝顺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众人盯着王宝顺感慨万千。

  他在族里一向属于人憎狗嫌的存在,但大家总归有过同生共死的情谊,当亲眼看见同伴死去的时候,免不得心有戚戚焉。

  等到众人的情绪稍稍平静些,木槿对同伴说道:“咱们便在此处将他安葬了罢,如今天气热了起来、路途又遥远,中间免不得出现岔子,到时候先在墓旁做个记号,等所有的事了了再买棺材迁回去。”

  说罢,她借着衣袖的遮挡从空间里拿出手衣,同后世的手套长相差不多,那是她给王宝山做来御寒的。

  家中赶牛车的活向来是王宝山在做,他的手皲裂到不成样子,木槿实在看不过去才做了两副手衣给他,没成想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她将手衣递给准备给王宝顺收尸的族人。

  按照在王家村时的规矩,此事得由最年长的几个同族子侄来做。

  挪动时木槿还不忘喊:“动作小心点。”

  他们用手中的大刀勉强挖好安葬王宝顺的坟墓,准备将他放进去之际竟从他怀里摸到了两锭金子。

  穷惯了的人们即使面临生死危机照样不舍得把金银丢掉,除却粮食,能让他们在发大水时还随身携带的也只剩金子了。

  两锭金子就有一百两,足够普通农人过活几辈子,木槿当然不会清高到让金子给王宝顺陪葬。

  她道:“先扔到旁边,等会儿用水洗刷过之后带回去交给红花。”

  是的,红花没有跟爹娘弟弟一起死在洪水中。

  王宝顺夫妻自来偏宠儿子,当初毫不眨眼就将红花卖给财主做妾,逃荒途中红花再次回归后,两口子甚至不想养她,幸亏他们不愁吃食加上还有族长的管束才没有闹出更大的事来。

  这回发大水,两口子一副让红花自生自灭的态度。

  王宝兴昏昏沉沉还没从风寒中缓过劲来、族人们同样自顾不暇,没有人关注王宝顺的举动,丢掉红花竟出乎意料地顺利。

  幸好大牛将红花收留,她才不至于死在洪水中。

  没想到红花竟因祸得福,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

  灾后正值各种疫病高发的节点,木槿怕他们接触之后染上疫病,在让王宝顺入土后,立马让两个搬运的族人把手衣并最外头的衣裳扔掉,顺带用水囊里的水给他们冲了冲双手和手臂。

  那人舍不得衣裳,眼睛紧紧盯着地面。

  木槿只好安慰他:“等回去把所有事都给了结,我给你买匹好料子做衣裳。”

  从东小庄到药山所有的地界、从药山的山顶到山脚复回到山脚,几乎每个角落都被他们找遍,除却王宝顺的尸体,再没找到其余失踪族人的痕迹。

  王宝兴到最后竟然落了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局。

  木槿不死心,手里的干粮省着吃还能再撑个四五日,她准备跟族人们沿着药山再往西走走,说不准就能碰见王宝兴他们呢。

  要知道,有福等人就是在弹尽粮绝、虚弱到无法赶路的时候被救下来的。

  从药山往西几十里还有座小山丘,在洪水冲刷下,各种山丘甚至体型略大点的石头都能提供阻力,这也是幸存者们最容易藏身的地界。

  从药山到西边小山丘的路途格外崎岖,木槿的脚底已经被磨到起泡,如此艰苦的环境给她种穿越回逃荒路上的错觉。

  他们在西行途中遇见的人格外少,当发觉前头有人时,崇武大喊出声,指着前头独自行走的模糊人影大喊:“有人!”

  他说话声音不小,那几人同样被惊动了,直直立在原地。

  直到熟悉的乡音传来,木槿才如梦初醒。

  “你们是打东小庄过来的?”

  木槿等人没有回应,而是朝着人影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

  打西边逃难而来且定居在明州城的人本就极少,能发出熟悉的西边口音必然是东小庄的人。

  走近一看,对面竟是狼狈至极的二伯娘并小儿子崇运还有崇远的长子锁儿。

  二伯娘见了木槿便开始抹眼泪,问她话也不搭嘴,整个人比往日木讷许多。

  而一向天真娇气的崇运则始终木着脸,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消耗干净,全然看不出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他对着木槿说道:“爹没了,没死在洪水里,因风寒没的。”

  木槿愣在原地,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流出来,她哆嗦着嘴唇仿佛有无数句话要说,却死活说不出口。

  她从不曾想过,一直以来无所不能的王宝兴会死掉、会如此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几个子侄辈的人听到消息的刹那,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被洪水留下浓重痕迹的土壤上。

  崇运所有的情绪似乎被抽干,他继续说:“兄长嫂嫂还有几个侄儿侄女都没了,都死啦……”

  他同父亲在风浪中亲眼看着崇远的竹筏翻掉、看到崇远夫妻葬身在大水中。

  木槿嘶哑着说:“都是……都是怎么没的?”

  不待崇运说话,崇远的儿子就抓住木槿的衣角:“五姑姑,我饿。”

  孩子着实跟随大人受了不少苦头。

  光崇远就四个孩子,王宝兴家不得不兵分两路走——

  崇远夫妻带着三个小的、王宝山老两口则跟幼子崇运并长孙锁儿一道。

  锁儿是孩子的乳名,他是崇远的第一个孩子,听闻当初崇远媳妇早产生的他、险些没能养活,便给儿子取了“锁儿”的乳名,意为将儿子锁在身边。

  锁儿果真平平安安撑到了最后,他的爹娘弟妹却彻底消失在狂风骇浪中。

  孩子伤心归伤心,却不像大人般万念俱灰,锁儿好几日不曾进食,如今饿到肚子咕噜咕噜响,见到熟悉的人便忍不住开口要吃的。

  木槿感觉拿出水囊和烙饼,饼已经有些硬,她便用水泡饼,小块小块撕给锁儿。

  锁儿年纪小脾胃本就虚弱兼长时间不进食,木槿怕伤到他,只给他吃了个七分饱。

  二伯娘和崇运则陷进亲人死亡的悲痛中迟迟无法走出,木槿刚从锁儿处得知,他们上回进食还是三天前捉到条鱼,三个人将鱼烤熟分食。

  就算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如此折腾,木槿跟族人们打算先劝着二伯娘和崇运吃点东西、歇息两个时辰再赶路回东小庄。

  见木槿一直吞吞吐吐,二伯娘很快便猜到她想问什么,她说道:“老头子葬在更往西那头的小山上,体面了半辈子,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

  他们在狂风骇浪中丢掉的东西委实太多,待到后头手中连个铲子都没有,二伯娘和崇运用双手、用划船的木桨才勉强挖坑将王宝兴给安葬了。

  在没有任何工具甚至连肚子都无法填饱的时候,很多人的亲人死去,他们不敢冒着把自己拖死的风险花费近一天时间去埋葬亲人,不过找个隐蔽处让死去的亲人安身罢了。

  二伯娘知道王宝兴生前多么在意体面,跟崇运不吃不喝花了一整个日夜才给王宝兴挖了个略微像样点的陵墓。

  二伯娘三个人显然已经疲惫至极,几乎不可能靠自己走回东小庄,只能靠众人背负亦或搀扶,木槿思忖过后果断放弃寻找王宝兴陵墓的念头,打算先护送二伯娘等人回东小庄。

  二伯娘和崇运想不通他们明明熬过了更艰苦、更危险的逃荒路,最后却在一场洪水中家破人亡。

  原先家中数十口人格外热闹,如今却只剩下三个人苟延残喘,他们筋疲力尽,倘若没遇见木槿等人,恐怕就要折在半路了。

  二伯娘不愿拖累子侄们,可她在前几日就已经没了力气,走两步就要歇息会儿,最后被几个后生轮流背着上路。

  而锁儿则全程被崇武背负在身上,崇武中途累了才会让别人背。

  一行人就这般回到了日思夜想的东小庄。

  他们出去两趟,每趟都要花费数十日时间,等回去后,东小庄已经被修整得差不离,再不复二十天前光秃秃的模样。

  房屋里的积水淤泥被清扫一空、屋顶重新铺设好干净的苇叶与瓦砾,纵使比不得灾前精致,却到底能给人遮风挡雨。

  听说织女镇的木匠没能在水灾中活下来,木匠全家老小无一生还令许多人唏嘘不已。

  没有木匠,桌椅厨具是不要想了,东小庄众人借助残存的木料勉强将门窗做好糊上。

  族人们从未想过亦或压根不敢去想王宝兴在水灾中死去的可能,即使他们家依旧没有人回来,族人们照样自发去族长家中帮忙收拾,原本光秃秃的屋顶被重新修整好、地窖和屋内的积水被一瓢瓢舀出去、地窖里藏的尚未被大水冲走的被褥更是被妇人们重新浆洗晒干,散发出阳光的味道。

  二伯娘等人刚回来,听到风声的族人们便纷纷来她家探望。

  他们不知道王宝兴遇难的消息,欢天喜地来到她家,左看看右瞅瞅却只见三个人,有的族人甚至去了院子里瞧,仍然不见王宝兴的身影,他看着二伯娘问:“二伯娘,族长跟大哥去哪里啦?怎么没看见他们?”

  族长是整个东小庄的大脑、王崇远更是出了名的身强力壮,谁死都不会是他俩死,族人们只当族长被旁的事给绊住了脚。

  二伯娘讷讷道:“都没了……”

  问话的人笑容直接凝固,屋内、门口、甚至院子里刚赶来准备探望族长的人先是满脸不可置信,而二伯娘总不会拿这种事情同他们玩笑,族人们脸上又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悲伤。

  木槿对大伙摇头,示意他们莫要再问下去。

  二伯娘尚未从丧夫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每询问一回都无异于在她伤口上撒盐。

  待安抚好二伯娘,木槿引众人来到院子里,空荡荡的院落难免教人触景生情——

  王宝兴家人口众多,他们前后各五间砖瓦房,崇远带着妻儿住在后头、王宝兴夫妇跟远远不到娶妻生子年纪的崇运住在前面,王宝兴是整个东小庄的主心骨,族人们遇见大事小事都免不了往他家跑上趟,因此,他家无时无刻都极热闹,从未像今日般冷清过。

  木槿努力抑制住伤感,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

  “族长跟八叔的尸骨还在外头,我们不能让他二人曝尸荒野,赶紧买好棺木迎回来要紧。”

  明州城内已经有前来赈灾的官兵,只是明州城同样遭受重创,由于明州城地势更为低洼、且靠近东边的海,所受冲击只管比织女镇等地更为严重,听说城墙都塌掉了。

  此时此刻,委实不容易弄来棺木。

  至于如何在棺木如此紧俏难得的时候拿到口棺材,则成为众人面临的最大难题。

  至于说借,往哪里去借?

  几乎每个人都有亲人死去,幸运点的能找到尸身将亲人安葬,更多的人则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饶是如此,他们依然不肯放弃找寻,即使家中有棺材也不愿轻易拿出来。

  东小庄情况略微复杂些,他们在此定居不久,压根没有提前准备棺木的条件。

  多次碰壁后,他们决定自己给族长打副棺材,纵使比不得外头做的,到底能保住他死后的体面。

  族里男女老少纷纷出动伐木。

  除去生命力过于强盛的树木还在病蔫蔫挺立着,很多树已经被洪水泡到树根烂掉、颓然倒在地面上直到枝干全部腐烂与土壤融合到不分你我。

  织女镇幸存者们木然看着东小庄进进出出的人,一场大水使得织女镇损失格外惨重,他们明明水性比东小庄那群旱鸭子好得多,死在大水中的人却比东小庄多好几番。

  灾难来临时织女镇上千口人,如今回来的竟不到一半,连精明到骨头缝里的乔掌柜都不曾回来,加上织女镇只里正和乔掌柜两户人家属于砖瓦房,不像很多人家的茅草房般在暴风雨中轰然倒塌,有贪心些的便自发在乔掌柜家落脚。

  幸好里正还活着,否则织女镇势必要大乱。

  如今那群人就盼着乔掌柜回不来好去搜刮他的家财哩。

  里正看在眼里,倒不曾说什么。

  论黑心肝,没有人能比得上乔三汉,若非突然发了大水,乔三汉早就用他手中的粮食去让织女镇的乡民卖地、卖儿女了。

  粮食!竟忘了乔三汉的粮食!

  乔三汉当初走的匆忙,根本来不及将所有粮食细软带走,那些东西指定还藏在他家中。

  里正馋得心痒痒,却碍于平日里营造的德高望重形象不好带头干趁人之危的事,如今大水已经退去半个多月,如果活着的话早就回来了,乔三汉全家迟迟未归,想来应该不在了。

  不过里正足够沉得住气,他准备等几日再将乔三汉家有好东西的事给透漏出去。

  里正把儿子跟几个亲近的子侄喊过来,对他们耳语一番,几个人听完眼睛瞬间亮了。

  原来里正比其余人更清楚乔掌柜有多少家当,他不求粮食,只希望把乔三汉这些年积攒的金银拿到手,让子孙们将来能过上富贵生活。

  因有着自己的小心思,里正没有声张,只让儿子跟侄子去办此事。

  里正儿子满脸为难:“爹,十二叔他们已经在乔家旁边卷了铺盖,就差住进去了,咱们瞒不了人呐!”

  见乔掌柜迟迟未归,好几户人家觊觎起他家的房屋家当,纵使已经被大水冲走一部分,但四周的砖瓦墙壁还在,只消略加修葺便能入住,谁不眼馋?

  里正儿子口中的十二叔家里是茅草屋,被大水冲得只剩地基夯土,他便惦记起乔掌柜的房屋,早早就带着妻儿从乔掌柜院子里打铺盖,美其名曰帮乔掌柜看家。

  其余人家见他明目张胆搬过去,自然不肯落于人后,也效仿着搬了过去,眼下十来户人家盘踞于此,想把他们支开着实不容易。

  里正摸摸胡子:“莫急,我有法子。”

  当天夜里,里正就去到乔掌柜家,义正言辞对这十来户人家说道:“三汉自来机灵,想必只是在道上耽搁了时间,你们且各自回家重新把房屋修建起来要紧,莫要想那旁门左道。”

  里正既然能控制上千口人的织女镇几十年,自然有两把刷子,织女镇众人没有不敬服里正的,他发话后,这群人竟老老实实搬回了自己早已变成废墟的家。

  而里正的儿子侄子四五个人摸黑带着家什将乔掌柜的地窖给掘开,打算从其中捞上笔家财。

  乔掌柜家中的地窖称句小型密室也不为过,当年修建时耗费大量的精力和银子,其余人只知道乔掌柜肯定在家藏了银子,只里正等少数几个消息灵通之人才清楚乔掌柜有座小型密室专门放这些。

  地窖入口极其隐蔽,他们掘了好几个时辰才真正进入。

  里头积水没过小腿,但几个人接二连三发出惊叹声,无他,只因里面隐藏的财富过于庞大。

  不提铜钱绸缎,光银子就有满满两大箱、旁边还有个小匣子,里头装着人们梦寐以求的黄金。

  相比于年轻人的喜形于色,里正要镇定许多。

  他不动声色将那一小匣金子抱进怀里,又指着装银子的大箱子同他们说:“先把它们抬进我家去。”

  见里正只想要金银铜钱,丝毫没有带走丝绸并粮食的意思,几个侄子心中不乐意了:“剩下那么多好东西,我们不拿走吗?”

  里正心里笑他们见识短浅,里头的绸缎被水浸泡太久,早就不值钱了;而粮食太多,他们很难瞒天过海全部带走,眼下把最重要的金银拿走就足够他们几家过上富贵生活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太过贪婪只会一无所有。

  里正斜了他一眼,剩下人再不敢多说,只照着里正的吩咐做事。

  等把金银等物什收拾妥当,里正便果断带着儿子和侄子们离开,顺带着细心掩埋好密室入口。

  过去好几日,织女镇依旧风平浪静,并没有人察觉到里正私底下做的事。

  毕竟除里正跟乔掌柜几户人家的砖瓦房没被大水冲倒,其余人家的土坯茅草屋仅仅留下那么一丁点痕迹而已,大多数人不得不重建房舍,何况许多人的口粮早就被大水冲走,他们靠吃鱼、四处游荡捡漏才活下来,实在没有多余精力跟盯里正的举动。

  又过去数十日,手中没有余粮的人家几乎要被饿死,里正终于站出来,他做出大义凛然的模样:“此事绝非君子所为,但我不能瞧着你们被饿死,只能让我来当这个小人了。”

  众人被里正文邹邹的话给愣住,他们云里雾里不晓得里正怎么个意思。

  “去年乔家人同我说他家存了批粮食,眼下乔家没有一个回来的,已经过去快一个月还没回来,恐怕已经……我不能为了死人饿死活人,虽说不仗义,我也得带着你们先把肚子填饱,剩下的就等我入土再做牛做马报答乔家人去罢。”

  里正话说的漂亮极了,话里话外都是他为整个织女镇着想不得不背弃乔三汉,唯有他儿子跟侄子们知晓里正背后做的事。

  尤其侄子们,对里正怨念颇深。

  当初从乔家把金银抬回去后,里正就将最值钱的那匣金子给私藏起来,余下的银子同样没平分,他拿了最大头,单给了侄子们几个银锭子。

  那些银锭子也有数百两了,但比起里正手里的东西就有些小巫见大巫的意思,侄子们心里总归不大得劲,觉得他出了这样大的力气,应该多分点才对。

  不知内情的乡民们全然不曾察觉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他们已经感恩戴德到要给里正下跪。

  里正:“切莫耽搁,里头还不晓得什么情形,就算有粮食,泡在水里太久也没办法再吃,赶紧去寻粮食要紧。”

  乡民们如梦初醒,纷纷扛上家伙寻找密室的入口。

  进去后果真看见堆成小山的粮食。

  想必乔掌柜建造密室时耗费不少心血,纵使外面大水漫灌,密室中的水只堪堪到小腿的位置,最底下那层粮食泡在水中太久已经发霉,而上头九成粮食却不曾坏掉,乔掌柜吝啬一辈子,舍不得享受半点富贵,到头来尽便宜了旁人。

  乡民们不复之前软绵绵没有力气的模样,争着抢着把粮食扛到自家去,生怕落后一步比别人少拿了。

  织女镇的人不像东小庄般有过共同逃难的经历、凡事讲究平摊,对于他们而言,抢到多少就能拿多少、有便宜不占就是活王八。

  乔掌柜密室中藏的家当委实不少,手脚麻利的能扛回家五六袋粮食,少的也有两三袋,总归不至于在荒年里被饿死。

  等抢完最紧要的粮食,人们也不放过堆积在里头的绸缎绣品,缎子泡在水中太久再没有往昔的光泽,拿出去卖也无法卖出太高的价钱,可牙缝里的肉也是肉,总归是个进项,人们几乎没有犹豫就把缎子并地窖里头的被褥家什给搬了出去。

  转眼间,乔掌柜积累几十年的财富被扫荡一空。

  里正对儿子感慨:“你说乔三汉汲汲经营大半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到头来还不是咱们的。”

  里正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嘲讽,他老早便眼馋乔三汉的宝贝,看来发大水也并非坏事,既让他得到乔三汉几乎所有的金银、又让他拿乔三汉的积攒的粮食做回好人,重新在织女镇确立了自己的威风,可谓一举多得,就算乔三汉还活着,知晓此事后也得被气死。

  织女镇所有人欢欢喜喜,那段时日里正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有退过,所有人都当他是因为给整个织女镇谋到活路而高兴,只有里正自家才晓得他到底发了笔多大的横财。

  里正吩咐儿子:“等过些日子外头安定下来,你跟他们几个去城里买些香烛纸钱,乔三汉给咱家做了半辈子活,我们总得烧个纸钱让他在地底下过的舒心点。”

  说着,里正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并非里正张狂不稳重,无论谁突然得到这般多的财富都平静不下来。②

  正因如此,里正这段时日几乎完全忽视了东小庄,若非七叔公跟他说起,里正竟不知道王宝兴已经死在了洪水里。

  “什么?隔壁那个童生老爷人没啦?”

  七叔公感慨地点头:“是呐,听说东小庄都在给他整治棺材啦。”

  作为织女镇陈氏宗族里辈分最高的人,七叔公跟王宝兴的交集不算少,他之所以前来找里正,就是为了探探里正的意思,商量是否去吊唁。

  别看只是吊唁这等小事,里头的名堂却不小。

  如果当作无事发生,意思就是织女镇跟东小庄继续过不远不近、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去吊唁的话,则代表全然接纳东小庄是自己人、往后可以互结姻亲成为彼此的倚仗。

  织女镇的人在洪水中死去大半,而被嘲笑成旱鸭子的东小庄仅仅没了二三十人,这并非他们头一回见识东小庄的实力,却是最深刻的一回,东小庄着实不可小觑,再过几十年他们站稳了脚跟,必定有一番造化,七叔公的意思是尽早同他们结交。

  或许觉得七叔公的话有道理,里正说:“等明个儿我亲自过去瞧瞧。”

  见到里正时,王宝兴的尸骨已经运了回来,他唯一的儿子崇运跟王氏族里最年长的子侄重新给他收敛了尸身,埋葬的地界就在东小庄不远处。

  下葬时,里里外外围满了族人。

  无论男女老少皆满面带悲戚之色,有人甚至当即伏地痛哭,或许他们亲人死去的时候他都不曾如此悲痛过。

  王宝兴对于东小庄而言,不只是村长,更是带着他们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引路人,倘若没有王宝兴,绝大多数人恐怕都得在死在逃荒途中,在东小庄众人眼中,王宝兴就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然而,如此大公无私的族长、如此受人爱戴的族长竟悄无声息离开了人世。

  刘福贵已经泪流满面,他顾不上擦拭眼泪,只不停给族长烧香祈福,既然仙人肯眷顾自己,刘福贵愿意把剩下所有的灵力都转移给族长,盼着他死后能够位列仙班,再不用忍受世间纷扰。

  有人号啕大哭、有人低声抽泣、还有人一个劲儿不停对着王宝兴的墓碑磕头。

  墓碑是族人自己搬来石头、一点点磨平,又求唯一识字的木槿在上头写了碑文,他们照着碑文的形状一笔一笔刻上去的。

  灾后家家户户受到重创,崇运不想这般劳动族人们,多次试图阻止,族人们却道:“俺们不是替你做事,是想给族长尽最后的真心,没有族长,俺们哪还有站在这里说话喘气的机会?”

  崇运抹了把眼泪,直愣愣看向王宝兴的棺木。

  爹,你原先总是替族人们操心,操心到身子都熬坏了,你对他们的好,他们都记着、都没有把你给忘掉,倘若你泉下有知也该安心长眠了……

  几百号人团团围住王宝兴的墓,连向来喜欢玩闹的孩子都变得沉静。

  有孩子天真地问她爹娘:“族长爷爷去哪里了呀?他还会给我饴糖吃吗?”

  她刚满五岁,尚不清楚死亡的概念,只知道大人们都是来送别她的族长爷爷,孩子幼小天真的脑袋里涌现出无数疑惑,明明来送别族长,可为什么族长爷爷始终不露面?

  孩子父亲罕见地流泪:“你族长爷爷往天上去当神仙啦,往后年节咱们都要供奉他。”

  孩子爹属于强硬甚至有点暴躁的性子,当初在土匪窝受了那么重的伤都不发出哪怕半句哭嚎,今天却一反常态地哭了,以分外狼狈的姿态。

  孩子以为族长就像刘半仙讲的故事那般羽化成仙,不禁露出快活的笑容:“虽然吃不到族长爷爷给的饴糖了,但是有个当神仙的爷爷也不赖。”

  看见她天真无畏的模样,大人们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凶了,他们始终无法接受族长离开的事实。

  在高低起伏的哭声里,木槿的思绪回到最初穿越的时候,犹记得自己战战兢兢回王宝兴话的情形,当初她最怕王宝兴,生怕在他跟前露出马脚。

  后头还自以为是给了前来王家村讨饭的妇人一个饼子,殊不知她的小动作都被王宝兴看在了眼里,她同王宝兴从这以后才慢慢熟络起来,木槿在此后的时光里无数次设想假如他们的队伍里没有王宝兴的情形——

  假如没有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放下偏见与歧视,肯听从一个女人的建议;假如没有他,整个队伍就是盘永远聚不起来的散沙,各人有各人的小心思;假如没有他,所有的人或许已经死在了漫长的逃难途中……

  木槿始终觉得穿越以来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王宝兴,遇见一个标准的聪敏睿智却又愿意放下成见的古代士人。

  她和族人们知道,拥有王宝兴是整个王氏宗族、整个东小庄的荣耀与幸运,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像王宝兴般呕心沥血替大家打算,往后的路途只能自己向前走,无论崎岖还是坦途都得如此。

  木槿嗓子已经哭哑了,她狠狠用衣袖擦了擦眼下:“走吧,等端午再过来替族长上香。”

  王宝兴死在了端午前。

  三个月前他还说等端午时候也要学南边人划龙舟、吃粽子,那时候他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了,往后就该好生过日子。

  王宝兴不曾想过灾难会以如此突兀的方式到来,而他同样突兀地离开了他心心念念守护的族人们,甚至来不及叮嘱族人们几句话。

  作者有话说:

  ①明代一尺约33厘米

  ②乔掌柜:没错,我就是那个给别人打了一辈子工的大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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