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茶山
风雨飘摇险存活
从没有如此慌张的时刻, 王宝兴倒下了——
东小庄的顶梁柱倒了。
崇远甚至没有开始呼喊,就被族人们齐刷刷围起来。
逃荒路上遇见那么多次生死危机,众人依赖族长和木槿才得以化险为夷, 他们已经习惯族长在危机时刻挺身而出。
结果再次迁徙远行,族长竟头一个倒在了路上。
有胆子小点的, 直接哭出声:“族长, 你可不能有事呐!”
他老娘磕绊到的时候, 他都不曾哭得这般伤心。
队伍里人人慌乱不已, 织女镇的人拖家带口走在后头瞧不清楚前面的情形, 只纳闷东小庄为何突然停下来了。
家什颇多的织女镇甚至没有力气派个人往前头打探发生何事,他们趁着东小庄停止前行的功夫抓紧歇息,勉强得以喘上口气。
作为与王宝兴来往颇多的侄女, 木槿对他的身体状况再清楚不过。
逃荒结束后王宝兴身子好一阵坏一阵,今年春天,他的精气神明显比去年冬日好不少, 木槿还以为休养生息这段时日王宝兴终于把身体养回来了。
谁成想原本井井有条将所有事安排好的王宝兴竟再次倒在了路上。
木槿跟族人们围在王宝兴周边, 望向他的目光满怀担忧。
他的气息实在太微弱, 王宝根颤巍巍伸出手探族长的气息,感到王宝兴还在喘气, 终于舒出口气。
还好, 至少人还在。
木槿对众人说道:“大伙先散开吧,歇半个时辰再说。”
王宝兴的身子并非一朝一夕亏损掉的, 近几年他为了让整个王家村存活下来, 耗费颇多心血, 身体早就垮掉了, 这几日天天赶路连歇息的时间都极少, 可不就累垮了吗?
东小庄加上织女镇上千口人没有一个郎中, 大伙围在此处毫无帮助,还不如让王宝兴安生会儿。
赶路的两天,积水已经到了大腿上。
不提旁人,单说木槿自个儿身上的变化,由于长时间把身体泡在水里,即使她穿上特制的衣物,顶多比其他人多撑了会儿,鞋子里早就盛满水,几个时辰前连裤子都被全部浸湿。
按照如今的势头,再不快点到达药山,所有人都会筋疲力尽直到被淹死在大水中。
因此,无论王宝兴如何,都必须收拾好心情继续往前赶路。
半个时辰后王宝兴能醒过来自然好,倘若不能,他们也必须继续原先的行程。
木槿几乎没有错过王宝兴的任何反应,见他眼皮跳了跳,木槿忍不住低声唤了声:“二伯?”
良久,王宝兴才费力睁开眼睛。
方才他应当失去了意识,迷迷瞪瞪看向众人。
“爹,你咋样?方才走着走着你便晕过去啦……”崇远对着父亲数说道。
因着水位太高,在王宝兴倒地的瞬间,王崇远就眼疾手快将他从水里捞出来,王宝兴失去意识的时间,就是被崇远扶着站立的。
与其说站立,或许用倚在崇远身上更为合适。
他使劲自己站起来,木槿单单在旁边看着都能感觉到王宝兴的动作有多么吃力。
良久,他才勉强缓过来,道:“我没事,收拾好家伙赶紧继续往前走。”
水涨得如此快,再不走的话,他们恐怕要在此处丧命了。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没事,王宝兴专门往前走了两步,结果身体并不听话,一个趔趄险些再次跌倒。
木槿见此说:“二伯,实在不行你先让大哥背着你,我们把其余的的东西给你拿着。”
王宝山从头到尾都带儿女守在二哥身旁,王宝兴有难,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使了个颜色让崇文崇武上去。
其余族人见此情形,也过来帮把手,崇远身上的行李被大伙轮流背负在身上,他只管将王宝兴背到药山就成。
他们同生共死,不必再多说感谢的话,王崇远红着眼睛背父亲往前走。
王宝兴看着族人们纷纷上前,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总得再撑会儿,若不看着大伙彻底安顿好,他就是死也会死不瞑目。
崇远稳稳背着父亲往前走,身下的积水渐渐到了腰上,每每迈出一步都格外艰难。
强烈的求生欲让众人忘记疲惫,麻木地迈动脚步往前行进。
直到次日晌午,地势才逐渐升高——
他们踏上了上山的路。
亦是在上山途中,他们碰见愈来愈多前来避难的人,人人拖家带口、人人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模样。
木槿背着孩子,感觉腰都要断掉,腰部以下已经泡浮肿,原先尚且能感觉到疼痛,可越往后越麻木,连疼痛和疲惫都无法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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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途中,她亲眼看着原本涨到腰部的积水落到大腿、膝盖、小腿……直至全部消失。
然而不能停下,积水仍在上涨,如果不快点到达山顶,照样得重复先前的痛苦。
王宝兴趴在崇远的背上打瞌睡,他睡着的时间越发长了。
木槿看了王宝兴一眼,没有打搅他,跟崇文说:“兄长,你带几个人请里正他们在前头带路吧,马上就到山顶了。”
里正在织女镇经营半辈子,与周遭几个村落的村长、里正总归能说上句话,人家亦愿意卖他个面子。
没办法,乡土社会更看重人情,如果东小庄的人打头阵,在山顶上的其余人指定会带着仇视看他们。
人们对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存在理所当然的成见,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引发以村落族群为单位的冲突。
里正明白东小庄过来请他的用意,他全然不介意。
毕竟织女镇和东小庄属于相互庇佑的关系,东小庄借助织女镇经营多年的人脉让在山顶上避难的人不至于驱赶他们,织女镇则因为携带太多粮食且关键时候想借用东小庄的大刀和精壮汉子威吓觊觎他们粮食的人。
最山顶的位置已经被先来的人给占据,里正出面与几个领头人斡旋几句:“织女镇那片也发了大水,我不得不带乡人前来此处避难,唉……还盼着咱们能互相照应,且在龙王爷发威的时候捡下条性命要紧。”
初来乍到,倘若不跟已经在山头上占了位置的人交际,对方指定会觉得他们心思不正,到时候必然要出岔子。
里正的话无疑是告诉几个主事人,他们只想来避难,不会因为人多势众而主动招惹是非。
木槿看见几个人脸上的戒备明显降低。
也对,旁的村庄规模有大有小,多则几百人少则几十人,只有织女镇和织女镇达到了上千人的规模,谁能不防备他们呢。
周遭几个村落并织女镇几百年来互相通婚,彼此间存在着七拐八绕的姻亲关系,即使没有十分熟悉,但突然出来上百口眼生的的人,他们即使再心大都不至于忽略掉。
这不,有人问里正:“我瞅着他们说话的口音跟咱们不一样,老兄你这头是啥情形呐?”
里正说道:“他们从西边逃过来,被官爷们安顿在织女镇旁边,这一年来倒算得上安生,并非那起子难相与的,我便将他们带过来了。”
几人听闻里正的话,带着戒备往东小庄一群人那边看了眼。
“你管他们做甚?不过外乡人罢了!”
说话的人跟里正舅家沾亲带故,虽说里正舅父舅母早就没了,但还有几个表兄弟不曾断了姻亲。
他代表此时大多数人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初来乍到的逃难者与土生土长的乡民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就是来抢占自己土地的。
里正道:“他们在西边都是富户人家,领头的还是个童生老爷,加上来了咱们这儿亦十分安生,到底关系着几百条人命,我思来想去便将他们带上了。”
听说东小庄还有个童生老爷,几个人再次带着打量往东小庄驻扎的地界看。
不怪他们好奇,此时的读书人实在太少,在山上避难的人家竟无一识字的。
借助读书人的光环,人们对东小庄的戒备感总算稍稍降低些,临走的时候还有人跟里正说:“你可不能把心偏到那群外乡人身上去,他们总归不如我们能跟你互相帮衬。”
里正自然连连答应,然而他嘴上答应,心里却不那般想。
话说得好听,去年不晓得是谁放任自己村里人来织女镇抢粮食,比起这群人,至少东小庄不缺粮食,不会来抢他们的。
——
等驻扎下来才清楚,他们来得着实不算早,最早一批人从五日前就过来了。
不算大的茶山上密密麻麻挤了几千口子人,后头或许还有赶路过来的人,但瞧着山下快速上涨的积水,下一波人恐怕难以安生到来了。
木槿看着山下的积水,比几个时辰前又上升不少,远处的房屋竟被淹没了小半。
远远看去,他们仿佛在一座孤岛上,四处皆是洪水,这座孤岛随时可能会被洪水覆盖。
而且风越发大了,雨更是从未停过,颇有种狂风暴雨的味道。
东小庄与织女镇众人距离山顶数十米,连个小点的山洞都没有,人们身着蓑衣全家挤在一处。
然而不能一直淋着雨,机灵点的早就学山顶上的人,寻来石块垒在下头支撑,上面则放上木筏,倒能勉强躲雨。
虽说照样免不了打湿衣裳,但总不至于被雨给淋成个落汤鸡。
人们身上湿漉漉的,脚下更是在先前赶路时被泡到浮肿,然而却没有足够干燥的柴火生火让他们烘干湿乎乎的衣物。
看着族人们虚弱的模样,尤其是孩子被冻到嘴唇发紫,木槿跟族人们说:“好歹寻点柴火来,不求家家都能生火造饭,能让每个人有口热乎水喝就成。”
接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假如让族人们始终穿着潮湿的衣物喝冷水的话,恐怕会有不少人得风寒。
缺少药物时,严重点的风寒很容易达到发热的地步,到时候可就得要人性命了。
山上多草木,大多数都被雨水打湿,就算寻来也不能生火,不过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石块,有的石块将树木覆盖住,这些树木免不了潮湿,生火却没有大问题。
木槿让族人们去砍的,正是这些。
几棵树上头有石块遮蔽,下头的土地尚算平整,过去砍点枯枝杂叶倒没有危险。
族人们对木槿的信任深入骨髓,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听见她的话,二话不说就扛起锄头过去。
又寻了个勉强有块大石头遮挡的地方生火。
生火过程颇多曲折,因木头潮湿,打火石擦出的火花总是很容易熄灭,王宝山拿出一把原本给牛准备的尚算干燥的草料,才勉强生了火。
接着,众人拿出锅就地取水,又放了木槿给的姜块,许久才让人喝上口热乎的姜汤。
从前木槿最讨厌姜块的味道,更是从不喝姜茶、姜汤,然而在山穷水尽之际,她才明白一碗热乎的姜汤有多宝贵。
不仅东小庄人人分了碗姜汤,连织女镇和其余避难的人,只要过来讨,东小庄几乎来者不拒。
心思灵活的也有样学样在遮蔽处生火暖身子,一时间好不热闹。
等人们稍稍缓过来,木槿先让队伍里的老人孩子轮流烤火,然后再让青壮年过去,如此总能让他们避开穿着湿透衣裳感染风寒的危险。
因就点火的地界只面积实在有限,每回顶多容纳两个人,再多人的话,实在无法遮风挡雨。
等所有人勉强把衣裳烘干,时间已经来到次日凌晨。
木槿趁烤火的时候悄悄把湿透的衣裳换下,换成空间里的干净衣裳,不光样式与先前那套一模一样,里头还同样缝上防水布料,再在外头套上蓑衣,勉强能保证干燥。
换衣服鞋袜时,她看见脚上已经被水泡到泛白脱皮,模样堪称恐怖。
可她暂时活下来了,赶在洪水彻底村落淹没之前来到茶山,在木槿看来,她已经格外幸运。
木槿后半夜被哭喊声吵醒。
雨依旧在下,他们携带木筏能够略微帮忙遮风避雨不假,但依旧比不得房屋牢靠,不时有雨滴落到头上、身上,有蓑衣才不至于全身湿透。
不提旁人,且拿木槿家来说。
她身上被雨淋湿倒不大碍事,就怕孩子染上风寒,因此,木槿和王李氏她们几乎把吉祥如意挡在身下,祈盼双胞胎能够平安度过比劫。
旁边发出哭声的是织女镇的一个乡民,连续两天两夜不停歇地赶路,就算铁人都受不住,更逞论身体没那么强壮的老人孩子呢?
这不,织女镇就有个老人发高热,眼瞧着人要没了。
更早抵达药山的人则面无表情注视着织女镇兵荒马乱的场景,他们中间已经有数人发热得风寒了,撑过去的尚且勉强活着,至于身体弱点的,已经被家人寻了个隐蔽处埋葬啦。
老人儿女偏是个孝顺的,从织女镇往药山赶路时,无论自家多累都要背着老人走,谁晓得抵达药山之后反而更艰难。
木槿顾不上织女镇如何,因为王宝兴也开始迷迷瞪瞪发起热来。
木槿伸手摸了摸王宝兴的额头,果真滚烫无比。
二伯娘从旁边不住抹眼泪:“打在药山停下,老头子除却烤了一刻钟火,后头便没醒来过,我该多看顾着他点的……”
看模样,王宝兴发热应该有段时间了,只是家里人手忙脚乱收拾东西没有留意罢了。
等后头察觉的时候,已经到了发高热的地步。
王宝兴蜷缩在竹筏底下,打眼瞧着就知道这是发烧而导致的寒冷。
木槿转头问崇远:“上回我从明州城带回来的草药还有吗?里头有味治风寒的,先拿出来熬上吧。”
乱世里花再多银钱都难以买来药物,即使富裕如王宝兴家,照样将它看得珍贵无比,来药山躲避也不忘将剩余的药材带着。
崇远赶忙点头:“有,我都带着啦!”
王宝兴身子向来不好,如今只剩下一小半,被二伯娘小心翼翼用油纸包裹好带到了药山。
不必木槿再提醒,众人赶紧帮忙把锅支起来预备熬药。
木槿大致知晓草药里头的成分,里头有味治风寒的,却没怎么有退烧的功效,王宝兴眼下发高热,必须把烧退下去才能保命,
她准备等会儿喂草药的时候把退烧药一道喂给他。
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可能真的要看命了。
族人们当真关心王宝兴的安危,不时有人过来探望。
木槿看着雨滴不停落到人们的身上,对前来探望说道:“外头阴冷容易得风寒,大伙赶快回去避雨吧,有事的话我总会喊你们的。”
临了,又道:“反正药也熬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亦或觉得不舒坦,过来一块喝上碗。”
柳树大着胆子过来讨药:“俺娘自打来了药山就蔫蔫的,瞅着像是得了风寒,只还不曾发热。”
即使再贪小便宜的族人都不会在这个关头过来讨药,毕竟药材是要留着救命的,柳树他娘的情形着实不大好,他不得已才过来。
木槿听完他的描述,大致能猜到他娘的情况。
柳树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感冒了,只还没到发热的阶段。
木槿给王宝兴盛出一碗之后,又给柳树娘盛了碗药。
后头还有几个家里人身体不舒坦的,皆端了碗药回去。
木槿端着碗过去给王宝兴喂药,顺带把半颗退烧药也喂给他。
王宝兴年老体弱,又从未接触过抗生素,木槿怕过犹不及,便只喂了半颗给他。
二伯娘在旁边看顾王宝兴,剩下的倒不需要木槿担心。
她转头跟崇远商量:“给织女镇也端碗草药过去吧,我听着他们那头动静不大对。”
她指的是号啕大哭的那户人家。
诚然,她出于私心不敢冒险把空间里的退烧药给陌生人,但手里的草药却是过了明路的,而且王宝兴有木槿的药,草药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与其浪费,何不顺手帮他人一把。
王宝兴倒下后,整个东小庄已然将木槿当做半个主心骨,连曾经看不惯木槿一个妇人在车队中指手画脚的王崇远都对木槿颇为信服。
在生死危机面前,女人与男人并没有区别,只消能带众人活下去,他们就乐意听她的。
崇远半个不字都没说,亲自给织女镇那户人家把要送过去。
收到药的人家自然千恩万谢,他们当真没想到山穷水尽之际东小庄还能有药接济自家,那户人家的儿子直接在地上朝着东小庄的方向磕了个响头。
这可是救命之恩呐,无论他娘能不能救回来,都得念着人家东小庄的好。
里正同样没料到东小庄竟会如此大度,他对身边人感叹说:“没白带他们出来。”
连原先附和乔掌柜说不带东小庄一道逃命的族人都感慨不已,甚至隐隐因为原来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感到羞愧。
东小庄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旁人,他们满心扑在王宝兴身上。
喝过药之后,王宝兴就开始发汗。
此时人们对待发烧,最最常用的是两个法子——要么捂出汗退烧,要么用浸湿的巾子敷在额头上起降温效果。
二伯娘采用的方法属于前者。
等到后半夜,王宝兴已经完全退烧,众人终于不复最初的担惊受怕。
王宝山家跟王宝兴家驻扎的地方紧挨着,木槿探个头就能看到旁边王宝兴的情形,见他已经安稳睡下自己才抱着孩子睡觉。
与此同时,雨越发大起来,竹筏里漏雨同样更加严重,木槿的头发已经被打湿许多,黏糊糊贴在头皮上,身上衣服同样泛潮。
然而她没有旁的法子,唯有把蓑衣罩在头上,尽量减少身体被淋湿的面积。
本以为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会彻夜难眠,但她却出乎意料得快速进入睡眠状态。
或许之前两天赶路消耗太多精力、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罢。
她浑浑噩噩进入梦乡,崇文等人却不敢睡,他们数十个年轻后生始终注意周遭的动静,生怕有个意外。
王长寿曾劝他们说不打紧,反正东小庄不曾带多少粮食:“该担心的是旁边那伙!”
王长寿朝织女镇驻扎的地方使了个眼色。
东小庄的粮食都被刘半仙收进了乾坤袋,每户人家手中顶多剩下半袋粮食,压根没到吸引旁人来打劫的地步。
可长久的颠沛流离让大家充满忧患意识,他们着实不敢全睡过去,商量一番依旧决定留十来个人守夜。
崇文对王长寿说道:“九爷爷,你先歇着去吧,夜里若没有人守着,我心里总觉得发虚,等大伙明天醒来,我们就下去补觉。”
王长寿不曾继续坚持,此时把小命保住最要紧。
一夜平安无事,但织女镇生病的老人却没了。
儿女们悄悄寻了个地界将亲人给埋葬,喝完药尚且没有撑下来,只能说命不济,他们连追悔都不晓得该如何追悔。
雨终于停了,王宝兴虚弱地坐在石头上盯着给亲人处理后事的人家。
若非他命大,今日被埋葬的人里头或许要多他一个。
王宝兴烧得神志不清,只隐约记得被喂了些草药,那时候他甚至想同他们说别浪费药材了,但嘴巴仿佛被缝上,死活说不出话来。
王宝兴深深叹了口气,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他不晓得自己究竟还有多久的活头,罢了,过一天算一日,若没看见族人们从洪水里活下来,他死都不会瞑目。
他想瞧瞧山下的水有多深了,却总觉得没力气走动,便吩咐旁边的木槿:“五丫头,你去瞅瞅底下的水。”
此时的王宝兴孤零零坐在石头上,二伯娘照看了他整夜、崇远亦与崇文等人值夜,除却孙子孙女,家里其余人皆忙着补觉。
木槿二话不说便往前走,寻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向下看。
一夜过去水位暴涨,水已经漫到了半山腰,山下原本的农田村庄皆消失不见,全部蜕变成河湖。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不会想到被水淹没的地方曾经有多么热闹、曾经承载了多少人的希望与生机。
木槿看得心惊胆战,按照眼下的势头,小小的药山迟早会被淹没,她不知道自己同族人们能否在灾难中活下去。
看着木槿湿润的眼睛,王宝兴已经不需要问出口,他已然猜到山下的情形有多么惨烈了。
王宝兴近乎绝望地闭上眼睛。
泪水从王宝兴紧闭的双眼中流出来,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悲伤与无奈。
从前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危机,木槿见过王宝兴双眼湿润含泪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般直接流了满脸的泪。
木槿哽咽道:“二伯,你可得撑住,外头的情况这般恶劣,大家伙还指望你呢。”
王宝兴没有回应她,他仿佛已经认命又似在沉思,没人能猜到他究竟在想什么。
等到晌午,雨再次淅淅沥沥下起来,接着开始电闪雷鸣。
野外露宿总归比不得家中,尤其是打雷的声音格外唬人,如意吉祥姐弟俩被吓得哇哇大哭。
木槿只得不停哄他们:“不怕不怕……”
她跟王李氏分别用手捂住姐弟俩的耳朵,试图将雷声隔绝在外。
后头哭累了,孩子蜷缩在木槿身下睡了过去。
木槿死活睡不着,她不知道接下来的结局是好是坏,此时的她仿佛变成等待判决的犯人,无数只蚂蚁在心头噬咬,明明遭受了那么多折磨,最终想要的答案却始终无法到来。
此时的木槿想大哭一场,但她的眼泪仿佛早已在一环接一环的灾难中流光,所有的情绪已经接近麻木继而无法表达。
电闪雷鸣之后便迎来瓢泼大雨,无数的雨滴穿过竹筏落到里面的人身上,就算有蓑衣遮挡,人们身上的衣裳照样被淋湿。
木槿跟孩子身上的衣物使用了特殊的防水布料,虽说不至于同周边人一样被淋成落汤鸡,却到底被淋湿了一部分,只里衣还保持着干燥。
无论东小庄还是织女镇亦或山顶上其余的乡民,皆哀嚎不断。
他们不仅哭诉眼前的困难,更在伤感于未来的生死难测。
大雨始终不曾停歇,山下的积水越发多了,水位更是不停上升,每每发觉水位上升一点,木槿心下便阴沉几分。
等到第三日清晨,他们脚下几米处就是积水。
像如意吉祥这般大小的孩子身边时刻有大人盯着,而十来岁的孩童正属于活泼好动的年纪,总要父母千叮万嘱:“莫要乱动弹,不然掉进水里可没人捞你去!”
孩子好奇地看着山下的水,仿佛正在凝视深渊。
药山越发像一座孤岛了,这座孤岛被不断上升的洪水亲吻,只保留最上头的山尖。
家里人都自顾不暇,当然没有多余的力气管牛,牛只能在瓢泼大雨里、在电闪雷鸣中忍受大自然的怒火,这两日蔫蔫的连进食都颇费力气。
若只木槿家的牛如此就罢了,其余将牛带上山的人家皆面临同样的问题。
王宝山看着脚下的水,明白人能够平平安安活下去已经是上天保佑,他恐怕再没有精力看管身边的老伙计了,王宝山已经做好等灾难到来把拴牛的缰绳割断、让它自己逃生的准备。
木槿与族人们歇脚的地方漫上越来越多的水,眼瞧着再也无法保住,无奈之下只好往山顶移动。
在如此直观的生死危机面前,人们全然没有原先抱团的宗族意识,更没有担心有人抢彼此粮食的担忧,毕竟命都要保不住了,单单留着粮食又有什么用?
因此,几乎没有花费太大力气,东小庄和织女镇就到山顶上与早来到此处的乡民挤着啦。
此时山顶上人挤人,由于没有太多的空间,他们只得挨个坐着等待,等待最终的结局。
人们满怀担忧,全然忘记言语。
在静默之中,东小庄却破天荒地生火做饭。
乔掌柜凉凉的声音响起:“命都保不住了,做劳什子的饭!”
乔掌柜心下格外委屈,他辛苦经营半生,日常足够简朴,可谓从没有真正享受过富贵生活,谁成想竟马上要将小命交代在洪水里了。
乔掌柜越发后悔,早知如此何必花费那么大力气四处捞银子。
东小庄诸人懒得同他解释,照旧将铁锅支起来熬粥做饼。
依照木槿跟族长的说法,洪水势必会到来,与其饿着肚子没力气逃命,还不如吃饱喝足多求得一线生机。
此时大伙已经不分你我,有粳米的出粳米、有小米的出小米,每个人都吃了碗热乎饭。
接着,妇人们又开始和面做饼,这是准备让每个人都背在身上的。
等药山彻底被淹没,众人指定无法像现在般齐整,说不准就要七零八落四处漂泊,总要带口吃的在身上才好。
木槿提醒一同避险的人:“瞧这架势必定要有大水来了,大水不晓得什么时候落下去,人总不能不吃不喝,还是备点吃的在身上带着好,到时候说不准等救下咱们的命。”
木槿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洪灾中活下来,但她晓得一味逃避没有丝毫用处,她只能做好所有能做的,唯有如此才能更大概率存活。
她没有再看乡民们的反应,反正已经提醒过了,至于要不要听则在他们自己。
在东小庄人们的忙乱中、在孩子们的哭泣声中,洪水即将把小小的药山吞并。
人们手足无措,不晓得该逃往何处,天地这般大,他们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
木槿看着家里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出几个时辰药山就要被洪水淹没,他们家做了两个竹筏,势必要分两头行动,木槿不知道等洪水退下家人还能否再次团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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