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迁徙
逃命迁徙求生路
王宝山敞开窗子看着院中的积水, 沉默良久。
不对劲,实在太不对劲了!
雨断断续续下,中途甚至下过几回暴雨, 而大河的水位不停上涨,此时无论高处亦或低洼的地界皆已被积水所笼罩。
前几日东小庄尚且还好, 虽有积水却不大碍事, 等雨下得愈发久了, 积水随之增加, 院子里的积水甚至可以没过脚踝。
按照当地建造房屋的习惯, 人们首先选择在地势较高且平坦的地方落脚,织女镇人数多需要的平坦土地面积更大,所以才选在西边, 毕竟东边平地的面积着实有限。
东小庄却没有类似的烦恼,织女镇祖祖辈辈在此地扎根繁衍上千年,子孙数目极为可观, 东小庄只百来号人, 在东边建造房屋绰绰有余。
因此, 东小庄的地势比起织女镇而言要高出不少,在阴雨连绵的天气中尚且得以多挺几日。
至于织女镇, 随着外头的积水变深, 甚至灌进房屋里头,人们不得不将家什往高处放, 房梁上挂的东西愈发多, 而粮食份量重, 便被小心翼翼放在床上以免受潮。
勤快点的人家时刻准备好笤帚将房屋里的积水往外扫, 奈何外头的水更多, 即使卖命干活照样不曾收获多少成效。
而懒惰亦或认命的则呆呆坐在炕上, 他/她总觉得这是老天爷降下的灾厄,逃不过去的。
房屋和厨下的土灶边亦有积水,柴火同样有限,连最最寻常的烧火造饭都变成格外奢侈的事。
于是,人们只能提前做出耐放的干粮,饿了就吃上口。
南边盛产稻米不假,然而稻米价贵,寻常人家少有吃它的机会,只有里正乔掌柜几户有家底的人家准备了炒米以备不时之需;其余人家,则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糠饼,他们在日复一日的贫困中活得与牲畜无异,吃糠咽菜是最平常不过的,对他们而言,灾荒年间有口吃的已经很是不错,哪儿来挑剔的机会呢。
南边的农人尤其是男性,打小在河湖边长大,几乎没有旱鸭子,他们倒不怕在大水里丧生。
让织女镇乡民们恐的地方在于,诸人能够保全性命不假,却没有办法将粮食全保下来,此前连夜做出的竹筏顶多能带出一两袋粮食,再多就容易在大水里翻船啦,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乔掌柜的忧虑比其余人多出几百上千倍。
他瞒着人在地窖藏了几万斤粮,原本预备等大伙山穷水尽之际拿出来置换他们的土地来着,谁成想计划尚未实施洪水就抢先来了。
知晓此事的只有乔家人,或许里正能算半个,乔掌柜没办法凭借自己跟几个儿子单打独斗将粮食运到安全的地方,他唯有不停检查地窖,试图将地窖封死。
乔掌柜自来聪明,就算不愿相信,他照样明白等大水来到他的地窖必定遭殃,如今乔掌柜只盼里头能少进点水,不贪心求旁的,只消保住半数粮食即可。
又几日过去,乔掌柜彻底无暇顾及地窖里头的东西。
屋里浸满了水,人陷在里头浑身潮湿。
织女镇有见识的老人晓得这是龙王爷发威的前兆,他们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村庄迟早要被大水淹掉,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奔波着逃命,还不如趁大水还没有到来,赶紧收拾家当往高处逃命。
“那咱们往哪里逃?”
说话的人几乎戳中每个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年老的人既然提出离开,指定有他的想法,他缓缓开口:“就往不远处的药山去,那处地界高,总能让我们避过大水。”
在这里,他是最年老的一批人,不长不短的几十年时光里活动范围仅限于周遭上百里地,药山已经是他所知晓的最高处。
明州城附近多山地丘陵,从不缺乏几米高的小山丘,而二十来米的药山则是距离织女镇最高的地界。
听闻药山盛产各类草药,不光附近的村镇,连明州城的人都会步行数里地前往药山采药。
相比于更加靠近明州城的其余山脉,药山是距离他们最近的避难所了。
经过族里老人的点醒,从陈氏宗族开始到整个织女镇,皆准备拖家带口前往药山避难。
里正一锤定音:“大水不晓得啥时候过来,你们赶紧回去收拾家当,明日鸡鸣时分在岔道口汇合。”
心思简单的听罢便赶紧淌着水往家中走,心思灵巧的还不忘问里正:“那我们知会东边一声吗?”
东边指东小庄。
东小庄那群人在此定居已经一年多时间,大多数时候与织女镇井水不犯河水,去年冬天缺乏粮食引来外头的贼人时,东小庄还与织女镇众人共同防御贼人。
虽说人们普遍对外来者抱有防备心理,可东小庄实在没有值得挑剔诟病的地方,甚至时不时帮衬织女镇。
如果来此定居的不是东小庄众人,织女镇压根不需要任何纠结——
自己走就完事了,管那群外乡人做甚。
怪就怪东小庄无可挑剔,绝大多数织女镇乡民都对他们抱着或多或少的好感,带吧,有点奇怪,不带真等他们淹死在大水中又太于心不忍。
乔掌柜头一个出来反对:“不成,不能带那群外乡人。”
有受过东小庄恩惠的人率先站出来呛声:“为啥你说不带便不带?东小庄碍着你发财啦?”
他说的倒真没错,东小庄着实让乔掌柜损失惨重。
且捡着两样最明显的地方说。
头一件就是去年地里没收庄稼,许多人在饿死的边缘徘徊,乔掌柜藏在明面上的粮食被木槿捅到织女镇乡民面前,又同里正等人说了好些有的没的,最后乔掌柜不得不按照往年的正常价钱将粮食卖给织女镇众人。虽说乔掌柜不曾亏本,但在乔掌柜眼中没有占太多便宜就属于吃亏,他心里始终记恨木槿挡了他的发财路。
而第二件事同样跟木槿脱不开干系,自打在陈寡妇处学会养蚕缫丝,木槿就带着东小庄的妇人们以此谋生,陈寡妇从此再不托乔掌柜往明州城里头倒卖丝绸绣品,织女镇同陈寡妇走的近的妇人听闻托木槿倒卖给的价格更高,竟也纷纷跟着转投木槿,被挡住财路的乔掌柜简直恨她恨到牙痒痒。
除却消息实在不灵通的人家,剩下的多多少少知道些乔掌柜跟木槿的恩怨,故有此问。
乔掌柜做出为织女镇着想的模样,说道:“那群外乡人在以前安生过日子不假,但咱们都晓得他们手里有大刀,明面上说从前在官府做衙役,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是不是做刀尖舔血的勾当?”
要知道,从西边到明州城数千里地遍地都是缺衣少食的灾民,他们带着那么多粮食家当难免受人惦记。
怕无法说服大伙,乔掌柜继续往里头添柴火:“如今屋里的水都要没过脚,外头的水更是快到大腿上,性命都快保不住,更逞论把家当都带走,如果把东小庄也给带上,等他们缺粮食的时候指不定要抢我们的。”
粮食无疑是所有人的软肋,乔掌柜明白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专门往人们在意的地方说。
织女镇没人经历过逃荒,然而从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传说以及灾年里人相食的故事里,他们也能猜到乱世生存尤其是背井离乡跨越上千里地逃荒的艰难之处。
东小庄那些粮食说不准就是杀人打劫来的。
听乔掌柜说起这些,人们难免动摇。
他们可不愿意等东小庄没有了粮食来抢自家的。
就在众人犹豫的关头,木匠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我瞧着东小庄都是群实诚人,并无凶神恶煞的模样,还不如带上他们,将来也能让他们承这份情。”
东小庄的门窗桌椅皆出自木匠之手,在某种意义上木匠算是整个织女镇与东小庄接触最频繁的人。
东小庄有喜欢挑事的无赖刺头不假,但更多的人老实本分甚至热心肠,木匠不相信他们是穷凶极恶之人。
东小庄那群汉子的武力他们见识过,个把个都是好手,带上他们之后再不用担心被外人劫了家当。
当然,带东小庄上路有旁的隐患,倘若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东小庄指定会上下一心先把织女镇坑害了。
所以到底带还是不带东小庄,是织女镇众人面临的巨大难题。
有明白人附和:“我们晓得去药山避难,旁的村子也晓得,离药山更近的说不准早就过去,还不如带上东小庄免得被他人欺负。”
此言刚出,就引得周遭人附和。
对啊,去药山躲避洪水的不只有织女镇,十里八乡很多村子都会过去,比起其他全然陌生且根基深厚的村子来说,他们与东小庄勉强算一根绳上的蚂蚱,带上东小庄那群年轻力壮的汉子总能多些保障。
与王宝兴相比,里正能力智慧均有所不及,但他到底算个明白人,思来想去还是派人去知会东小庄一声。
别说乡野之间,即使明州城里的路都是土路,不过略微宽敞平整些而已,每逢阴天下雨,土路格外难走。
织女镇派去东小庄报信的人脚底沾泥,淌着没过小腿的水往东边走去,费了好大功夫才来到王宝兴家中。
他们并不多言语,只将里正的话说给王宝兴听。
“你们打算往何处去?”
报信的人回道:“我们预备去药山,那处山头高些,总不至于被大水给冲走。”
王宝兴并不知道所谓的药山在何处,他拉着那人仔细问了许多话,临了才说:“你们何时走?我同你一道。”
“明日鸡鸣时分在岔道口汇合。”
王宝兴:“成。”
即使没有织女镇的人前来报信,王宝兴也知道他们是时候离开此处了,周遭的水越来越多,从刚刚没过脚底板到脚踝再到小腿肚、膝盖……
眼瞧着大水避无可避,必须去高处才能逃过一劫。
前几日他已经叫族里德高望重又有见识的人前来商议过,囿于大伙刚迁居不久、对织女镇附近不熟,压根不晓得何处有足够高又安全的地方可供躲避。
如今织女镇递过来的橄榄枝正是时候,王宝兴在仔细听完里正托人传的话之后就毫不犹豫决定与织女镇的人一起过去。
而且东小庄众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拼出一条活路来的,几乎家家户户有把大刀,纵使织女镇人多势众,可并不是他们的对手,王宝兴不怕他们设置圈套。
眼下唯一令他心急的便属于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委实仓促了些。
王宝兴敲响家中的铜锣,这是他与族人们逃荒前就使用的联络方式。
果然,在铜锣声响起不久,人们就三三两两来到王宝兴处。
随着积水越发多,众人心里难免犯嘀咕,隐约能够猜到族长喊自家过去的目的。
饶是积水没膝且土路泥泞难行,他们照旧拖家带口往王宝兴家赶。
逃荒路上靠族长才能顺利来到南边,众人皆把王宝兴当做前行的主心骨,仿佛只要王宝兴还在,无论发生何事都能顺顺当当渡过。
看着院子里乌泱泱的人头,王宝兴皱眉:“怎的来了这么多人?”
在王宝兴看来,每户人家当家的过来就成,老人孩子着实没必要冒雨前来。
有人咧着嘴说:“族长,俺总归要过来听听你咋安排,否则心里不落意。”
王宝兴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他转头将决定说了:“方才里正派人过来跟我说,织女镇预备往二十里外的药山上躲避大水,问我们要不要同行,我寻思着如今既没有旁的法子,何不同织女镇一道过去。”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在他们眼里,族长的决定就没有错过,自家只消老实跟着族长走就成。
木槿不知道药山在何处,但她晓得在洪水即将到来之际,地势高的地方总能比旁处多出些生机来。
而且木槿几乎跟王宝兴前后脚知道消息。
陈寡妇母子受到木槿不少照应,她自打被告知织女镇全镇都要往药山避灾后,就赶紧招呼儿子麒麟前来告诉木槿,麒麟离开的时候还险些与里正派来的人撞上,幸亏他机灵才躲过去。
对于要离开刚扎根不久的东小庄,人们心中早已提前做好准备,唯一算得上惊讶的便是明日就得出发,略微仓促了点。
王宝兴当然能猜到众人的想法,他道:“反正我们的粮食全被刘半仙收进乾坤袋里头了,各家带着竹筏和锅碗瓢盆就成,别贪多。”
说到别贪多时,王宝兴的语速格外慢。
人们辛辛苦苦积攒了那样多的家当,指定想全带上,不过如今积水这般深,走动比当初在逃荒路上还要艰难,着实没法子携带太多东西。
带着必要的东西就行。
中间木槿还提醒大家带上家中的水囊。
有人奇怪:“如今都发大水了,俺们不愁没水喝。”
倘若木槿提旁的事,他们保准马上答应,只是在发大水、水多得喝不完的情形下,再带水囊未免太奇怪。
木槿哪里怕没水喝,只因洪水往往会带来人或小动物的死亡,极易滋生细菌,倘若喝了不干净的水,人也会跟着生病,再严重点更会爆发疫病。
她跟族人们解释道:“我并非担心没水喝,而是听天赐提过一嘴说,在洪水亦或地动之后,外头的水被混进太多脏东西,人喝进肚子容易得疫病。”
许天赐外祖家世代行医,加上他自己就是秀才,借许天赐的名义说话更能让人信服。
说罢木槿突然想起旁的事——
当初在逃荒路上为了让族人们相信自己,她借许天赐的名义做过不少事,每回她都会在心里默默说等安顿下来一定要给他上香烧纸钱,结果来到南边又是忙着建房又是忙着织布,竟将此事给忘到了脑后去。
“等在洪灾里活下来,我必会给你烧纸上香,这回绝不食言!”木槿默念道。
王宝兴不懂医术,但他隐隐约约记得在从前读过的书里有这句话,他率先附和木槿:“五丫头说得没错,且听她的,带上水囊走。”
见东小庄两个主心骨王宝兴和木槿都说让带水囊,原本嫌弃水囊累赘想多带点被褥衣物的人立马噤声,即使心底里不乐意带,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带上吧。
众人散去之前,王宝兴再次叮嘱道:“记得明日鸡鸣前两刻钟先在村口见,我们一道去织女镇那头的岔道口同他们汇合。”
众人纷纷应答:“晓得了。”
对于木槿而言,贵重的东西都在空间里了。
如今她空间里除了自己和东小庄的粮食,还存放了各类可以马上食用的食物,譬如小米粥、馒头等等,又额外烧了一大锅水,直接把烧水的大锅给塞进空间里。
至于被褥和金银等贵金属,她同样放进空间里,如今只剩下家具放置在屋里。
等将所有物件收拾妥当,人们困顿不堪,木槿更是早早家去歇觉。
同时,木槿是全家头一个起床的人。
看眼前的模样,洪水必然会到来,却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落下去,换句话说,他们往后很长一段时日都会在外漂泊。
大人不碍事,孩子的日子则最为难过。
尤其南边多蚊蝇虫豸,孩子肌肤又娇嫩,平常稍有不注意就会被叮个大包,之后又要开始露宿野外的日子,木槿特地烧水给孩子洗澡擦上痱子粉,就算无法阻止蚊虫叮咬,却多多少少可以为皮肤提供一层屏障作用。
至于她自己,也早早梳洗好将贴身的换洗衣物塞进空间里。
出发时天色尚未变亮,众人指定没有空闲生火造饭,唯有啃几口此前准备好的食物囫囵吞进肚子里。
木槿先在空间里拿出准备好的热乎粥喂给孩子,又将粥装进水囊里避人耳目——最初她在逃荒路上用过这个法子,同时准备两个外表相似的水囊,一个正常放在外面,一个则放在空间里保温,确保大人孩子都能吃到口热乎东西。
如果有鸡蛋就好了,鸡蛋能够快速补充营养,无论大人亦或孩子都能受用。
奈何乱世里人活下来尚且不易,哪里有空闲养鸡鸭,纵使养活过,照样将鸡鸭充作食物填饱肚子了,想买鸡蛋都没处买去。
幸好双胞胎已经三岁多,相比于刚逃荒时身体强壮不少,生病夭折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待收拾完,木槿就抱着孩子去跟爹娘汇合。
王家东西已经收拾妥当,铁锅厨具以及部分粮食皆放在牛背上,其余衣裳银子则由家里人自己背着。
崇文崇武两兄弟还每人拉着一个木筏,倘若水变深,手中拉着的木筏是可以用来救命的。
不过因为外头的积水已然没过膝盖,木筏自然而然漂浮在上头,倒不必花费太大的力气拉它,只消控制好方向即可。
最让家里人头疼的还要属那头黄牛。
牛不如人灵便,在积水这般深的情形下行动愈发艰难,加上动物对于灾难的感知同样灵敏,黄牛或许已经意识到灾难即将到来,再不复从前的踏实温驯,竟隐隐露出几分狂躁来。
而且药山不晓得是什么情况,他们尚且知道去药山避险,离药山距离更近的村庄自然不会错过,到时候想护住耕牛恐怕要花费不少力气。
木槿同王宝山提过她的担忧,但不等木槿说完,话就被王宝山打断。
在王宝山眼里,耕牛就是他另一个孩子,他不允许任何人打牛的主意,即使是自家闺女也不成。
看着王宝山防贼似的眼神,木槿悻悻离开了。
东小庄好几户有牲畜的人家面临同样的隐忧。
不远处就是虎视眈眈的陌生人、牛在泥泞难行的土路上行走举步维艰,欲保住耕牛,必须下死力气才成。
至于说把牛宰杀掉,农家人怎么舍得?
与王宝山差不离,农家人将耕牛视作与儿女同等重要的存在,除非真的等不到活路,他们轻易不肯放弃耕牛。
因此,人们只能拖拽着耕牛往前走。
人们穿着布衣草鞋往前走,刚迈出家门,膝盖以下就被水浸透。
木槿有提前准备,空间里有几套雨衣,她提前改造过,把一层布料缝在雨衣外头,能够保证身体不被淋湿,鞋子也做了类似的改造,如今木槿跟吉祥如意身上都穿着类似的防水衣物。
不过她下半身全浸在水里,即使防水性能再好的东西都不会万无一失,腿上还好,鞋子里早就灌满了水。
两个孩子倒不碍事,他们被家里大人轮流背着,除却用后世雨衣制造而成的特殊衣物,还分别穿了蓑衣,连头发丝都没湿。
泥土粘鞋,每每走出一段距离就得拿竹筹将鞋底粘上的泥土刮干净继续走,在跟织女镇的人汇合之前,木槿就用竹筹刮了两三回。
见到东小庄的人马过来,织女镇眼尖的人立马注意到他们带的家当实在太少,当初车队逃荒过来时,家家户户满载粮食,就算这一年多时间里没有多少收成,却怎么都不可能把那么多粮食给消耗干净。
如今与东小庄比起来,织女镇倒显得阔绰很多,他们大包小包将所有能带的家什全给带上,木筏上头同样绑了不少东西,行进起来格外艰难。
里正凑上来问王宝兴:“老兄,你们东小庄咋就带这么点子东西?”
倒没存坏心思,纯粹因为好奇。
如今水位日渐上升,屋里指定会进水,粮食会被水淹没甚至发霉,人们竭尽全力带更多粮食出来,除却粮食实在太多的富户人家,其余人皆将所有能带的都带上。
在里正看来,就算实在没法子全带出来,总能带个大半,东小庄那群人委实太怪异。
王宝兴回道:“外头路这般泥泞难走,能从大水里活下来已经不容易,还不如将粮食放在家里,说不准过个十日八日水就退了。”
里正却露出不大赞同的表情。
外头人人缺衣少食不假,护住家当同样需要花费天大的力气,可把粮食放在随时可能被大水淹没的房屋里,无异于暴殄天物,
甚至连胆大包天的流民贼人都不屑于豁出性命游到被大水淹掉的地界寻找食物,等待那些粮食的命运只有发霉。
譬如里正自个儿家,他家比寻常人家富裕、存粮自然多些。
他跟老妻儿女把能带的粮食全给带上,实在无法携带才将剩余的给藏在地窖,谁知东小庄这群人看似精明,却愚蠢到每家只带大半袋粮食。
里正忙着逃命,倒没空继续搭理东小庄。
王宝兴怎会不知里正的想法,他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反正关系到大伙性命的粮食都藏在刘半仙的乾坤袋中,只要他们能在洪水里活下来,后头再不会有什么灾厄。
同样,东小庄轻装简行的好处在逃命的路上显现出来。
道路泥泞不堪、积水不停上涨全然没过膝盖,十来岁的孩子大腿甚至要被积水淹没,人们即使不带任何东西行走都十分困难,更逞论携带这般多的家当。
织女镇的乡民每每走出几步道就被累到大口喘气,恨不能在背上插根翅膀马上抵达药山。
假如不带任何东西,一天之内就能到达药山,结果因为道路泥泞、家当太多的缘故,他们在天黑时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东小庄安顿下来之后,只对织女镇和明州城的大致情况有所了解,并不清楚与药山的具体距离,之所以晓得走了多少路还是织女镇那群人说的。
外头全是积水,连坐都没处坐,人们所谓休息不过是停下前进的脚步略站站而已。
大人还成,尚且可以勉强支撑,孩子却不好办。
五岁以下的孩童个头太矮,被爹娘背在背上亦或坐在竹筏上,再大些的最难挨,他们既不像大人般身强力壮在积水里独立行走,又不如年纪小的被爹娘背在背上、抱在怀里前进。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木槿或许会有疑问,竹筏上既然能装东西为什么不能把孩子放在上头、大人累了上去歇会儿脚?
其实,这就要从积水深度和竹筏的质量说起了。
如果水再深些,竹筏倒能够在上头轻巧地漂浮,奈何如今水刚到膝盖至大腿的中间,按照后世物理学角度看,妥妥属于浮力有限;竹筏同样不是由专业人士打造、而由普通农人紧赶慢赶做出来的,即使足够结实却仍旧存在些许不足之处。
人们将锅碗瓢盘甚至粮食放在竹筏上,有时候一个不注意竹筏便翻了,着实不敢把孩子放上去。
为免夜长梦多,纵使累极,众人依旧不分日夜赶路。
王宝兴加大嗓门对族人们说道:“快了,等明日天亮咱们就到药山啦!”
自打逃荒结束,王宝兴身子就大不如以往,时常出现精力不济的问题,他眼下整个人晕晕乎乎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王宝兴意识模糊,他根本不晓得大伙已经走出多远,怕他们因为过分艰难的路途丧失斗志才随口说了句明日天亮就会抵达药山的话。
族人们对向来英明的族长怀有近乎盲目的信任,有的人听完族长的话一度怀疑是否是他自己记错了。
唉,纠结这些做甚,族长的话总是对的,只消再坚持几个时辰就能去药山歇脚啦。
王宝山死命拉着黄牛往前走,牛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导致拉着缰绳的王宝山颇费力气。
而崇文崇武每个人都拉着竹筏往前走,竹筏上放置着家中必须的杂物。
吉祥如意则由木槿、王李氏并周氏三个女眷轮流背着,幸好她们都是走过上千里路逃荒过来的,吃苦头卖力气对她们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
双胞胎同样乖巧,姐弟俩已经懂点事,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冒雨前行,却好像模糊知晓不能给大人添麻烦。
吉祥已经乖巧地伏在王李氏的肩头睡着,而如意则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好奇打量周遭的事物。
周氏见婆母已经背着吉祥近两个时辰,欲把吉祥接过来。
如意从出发开始就没合眼,吉祥同样刚闭上眼睛不久,王李氏怕把孩子吵赢,便对周氏摇头。
木槿对周氏说:“嫂子,你且多看顾亲家大娘点。”
木槿口中的亲家大娘即周母,自打周大山人没了,周母便始终疯疯癫癫的,最严重的一段时间连吃喝拉撒都不受控制。
周氏六个弟弟知晓母亲因为何事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对母亲十分孝顺。
这回往外逃命时,年长的铁锤铁柱等人背着铁锅、衣物、粮食往前走,最年幼的铁杵等人则始终牵着周母的手。
男丁众多的周家反而比多数人家来得更轻松。
周母应当被四处包围的积水给吓到,突然一个猛子径直坐到了积水中,可将众人给吓了个不轻。
儿子们身强力壮不假,到底年纪小些不经事,最好让作为长姐的周氏回去安抚家中。
周氏见婆母也点头,这才快步往前走了数十靠近娘家人。
是的,周家壮劳力太多,行进速度比王家更快,倘若没有周母半途闹事,周家人此刻恐怕要走到队伍最前头去。
周氏赶过去的时候,周母又开始闹了:“不走,俺要家去,不跟你们走!”
她前言不搭后语,几乎被儿子们拖着向前。
见长姐过来,铁锤第一反应是皱眉:“姐,你快回去,别让婆家说道。”
周家凭借在土匪窝里发的横财才开始过上富裕日子,逃荒之前一向依赖王家的接济,从前是家贫没办法,铁锤铁柱等人都晓得姐姐夹在中间有多为难。
如今富裕了,周家再不用依靠王家的接济,本就自尊心强的铁锤更不乐意给人留下话柄。
周氏看了眼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弟弟,良久才说:“婆婆让我过来瞅瞅咱娘。”
说罢,她就转头过去搀扶周母了。
大的儿子们忙着赶路,小点的不知事,几乎生拉硬拽着周母前行。
周氏好歹比弟弟们心细,温言细语哄着母亲继续往前走。
周母起初还推搡周氏:“累,俺想坐着!”
周氏:“娘,再有几里地到了药山,不光能坐着,还能让你吃饱了美美睡上觉,咱们马上就到了……”
周氏几乎在哄骗着周母前行。
然而年纪大的老人到底不如年轻人,王宝兴就在赶路的时候跌了好几脚,有几回他明明知道该往前走,身体却始终不受控制违背头脑里的意识。
二伯母是日日无他相伴的人,清楚知道老头子的身体本就不好,这回迁徙无异于使他的身体更加糟糕,她抹着眼泪将王宝兴给扶起来。
王宝兴自来好强,他清楚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恐怕没有几年活头了,但他死活不肯承认事实。
早年还年轻的时候,王宝兴并不恐惧生死,嘴里说话几乎从不避忌,等到这两年,生老病死反而成为王宝兴最禁忌的话题。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往前走。
直到听见后头的声音,王宝兴的心神才回归至现实。
又是疙瘩家。
疙瘩自娶了苇叶后可谓满面红光,疙瘩肯对她好、每顿饭都能吃个七八成饱,苇叶的日子既说不上好又说不上惨,在苇叶看来,哪个女人不是糊里糊涂嫁人生子然后变老死亡的。
她不喜欢疙瘩没错,却不愿意为了反抗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罢了,好死赖活着最好再生个一儿半女,往后孩子就是她全部的指望了。
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迎来了水灾,她不得不跟着疙瘩奔波逃命。
疙瘩对苇叶热乎不假,然而他在银钱的事上从不许苇叶沾手,换句话说就是防着苇叶,苇叶倒不自讨没趣。
刚出发时,疙瘩怀里揣着金银,跟他娘轮流背着家中值钱的东西,而苇叶则背着家中几件衣裳被褥,锅碗瓢盆被放置在竹筏上,全家人尚算安生。
直到天色擦黑,疙瘩老娘开始受不住。
疙瘩弯腰背了她一段路,老婆子就开始心疼儿子,张嘴说让苇叶背。
苇叶身材本就娇小,比疙瘩娘都得矮小半个头,加上她与疙瘩成婚成得心不甘情不愿,自然不会像从前的有福般逆来顺受,直接了当跟疙瘩娘说背不动她。
疙瘩娘指着鼻子就开骂:“你这个不孝的妇人,寻常好吃懒做就算了,眼下竟不管俺的死活啦!”
瞧疙瘩娘的模样,她好像对苇叶忍耐已久。
苇叶脾气算好的,但她嫁疙瘩时心里总存着一股子气,就算没有对疙瘩母子表现出明显的怨怼,但同样不曾有多少热切和真心在。
疙瘩娘看儿子每天热脸贴冷屁股早就不耐烦,却因为儿子正在新鲜头上不好发作。
即使背地里跟疙瘩抱怨上几句:“儿媳妇年纪小脾气却不小,俺连支使都支使不动她。”
每回遇见这种情况,疙瘩就开始打哈哈:“她年纪小不懂事,再等两年就好了。”
因此,疙瘩娘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有时候甚至会想起有福的好处来。
如果有福在,必然不会跟自己顶着干,他们母子也不至于离心。
唉,当初就应该以死相逼阻止疙瘩娶这个不孝的妇人,疙瘩娘每每想起就后悔不已。
层层累积下来,她已然对苇叶不满已久。
不晓得苇叶给疙瘩为了什么迷魂汤,听见她的拒绝,疙瘩居然还能笑呵呵跟老娘说:“娘,俺不累,能背动你。”
才过去两刻钟不到,疙瘩娘就吵着闹着让儿子将她放下,她着实心疼儿子的辛苦。
嘴里不满嘟囔着:“不晓得俺儿子是娶了个媳妇还是供了个祖宗,哪有先前的婆娘勤快!”
苇叶看不出有多少情绪波动,凉凉说了句:“那你让他回去找先前那个好了。”
幸好有福跟村里的寡妇还有二虎子母子几个人走在后头,否则她听见定要上去理论几句。
从前两个人没和离时,老婆子将有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她给磋磨死,如今疙瘩娶了年轻貌美的新媳妇,老婆子竟想起她的好来啦。
疙瘩跟有福的儿子只跟在后头不说话。
他年纪不大,同岁的孩子被爹娘背在怀里,他却只能拽着父亲的衣角艰难挪动。
自打疙瘩娶了有福,对前头留下的儿女愈发没有耐心,闺女原本就吃不饱饭,眼下更没有多少人想着她们。
有回实在饿极从灶房里偷来半个糠饼,被奶奶发现后不免遭了顿毒打,女孩们拖着受伤的身躯在深夜敲响母亲的大门。
有福心疼孩子,两个闺女再没回去过疙瘩家。
结果疙瘩娘俩竟好似忘记两个闺女的存在,直接撒手不管啦。
至于儿子,疙瘩同样没有多稀罕。
在他看来,苇叶年轻好生养,不出几年他又会有新的儿女,对儿子的关注十分有限。
而最喜欢折腾人的疙瘩娘竟成为全家最关心孙子的人,她不喜有福、厌恶苇叶,甚至觉得两个孙女迟早会成为别人家的人,但对孙子确实没话说。
在她眼里,孙子是能够传宗接代的,但凡她还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委屈孙子。
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有吵起来的架势。
疙瘩劝劝这个、拉拉那个,最后总不得其法,等到后头竟要劳动旁人给婆媳俩拉架。
有人拉架就有人看热闹,一向看不起疙瘩作为的人笑话说:“还以为你是个能耐的,降不住老娘就算了,竟连婆娘都降不住……”
疙瘩气急,但他不敢真对苇叶怎么样,不只是因为欢喜她。
和没有娘家人撑腰的有福不同,东小庄才是外来人,就算苇叶爹娘说往后要少来往,但苇叶被打,相当于疙瘩瞧不起织女镇的陈氏宗族,苇叶事小,最重要的是她背后的宗族不好得罪。
在摸清楚织女镇那群人是否会给苇叶撑腰之前,疙瘩并不敢轻举妄动。
王宝兴眼见是疙瘩家自己人在吵,懒得管他们,像个没事人般扭回头。
恶人自有恶人磨,且等他们自己消停去罢。
像疙瘩娘般最后没力气走不动道的老人很多,年轻人尚且吃不消,更何况他们一群老骨头。
有人抹着眼泪责怪自己拖累了儿孙。
“咋不让俺去死,净带着你们受苦……”
儿孙们则轮流背起爹娘:“爹/娘,你们莫要再说丧气话,俺乐意带着你们走!”
穷乡僻壤中的人们有在冬天把没办法干活的爹娘背到山上饿死的风俗,他们却不乐意,且不说族里自来注重孝道,但凡有良心的人就不会将生养自己的爹娘给放弃。
人们的速度越发慢了,不晓得何时才能抵达所谓的药山。
王宝兴倒下去的时候,他脑袋里的昏沉已经达到顶点,想到的最后一件事竟是他还没跟族人们嘱咐接下来怎么办。
王宝兴脑袋嗡嗡作响,好似听见了族人的惊呼声、叫喊声,他太累太累,甚至分辨不清究竟是自己走了太久出现幻觉亦或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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