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好好儿往下活◎
长久的黑暗中。
胜玉终于睁开眼, 长睫挣扎着颤抖开,像一只脆弱的成蝶奇迹般地越过漫长寒冬。
她眼前昏暗, 有些天旋地转, 似乎是在房间里没点灯。
视线转到右边,一个人影单手撑腮侧着靠在椅背上,用很勉强的姿势睡着。
胜玉往后退了退,发出的动静惊扰了他, 李樯睁开眼直起身, 从昏暗中望过来。
“啪嚓”, 帘子被拉开一些。
外面的光透进来一部分, 让胜玉差不多看清屋里的陈设。
床头点着檀香, 物件无一不精致贵重,这……不是她的房间。
胜玉垂下眼睫, 就不再看了。
衣袂晃动的声音,是李樯靠近了。
手背在她额头上贴了贴, 叹息一声。
“总算不烧了。”
胜玉拥着被子坐在墙角, 低垂着脑袋。
“还想睡吗?可不能再睡了。”李樯坐到了床边, 含着笑看她, “你都睡了整两天了。”
胜玉很慢很慢地反应,开口时声音嘶哑。
“你, 这两天……”
“放心,我可没一直守着你,我还有事要干呢。不过,干完活就来陪你了,谁叫你看起来那么吓人。”
李樯调侃道。
他接到胜玉时, 胜玉的状态着实有些可怖。
仔细想想, 他已见过胜玉许多狼狈的时候, 淋着冰雨,浑身裹着污泥,又或是一脸苍白地出现在柴扉外……
但都不像那一夜,胜玉像一张揉皱了、浸湿了又风干了的纸,脆得一碰就碎,沉睡的姿态像是折翼坠落的蝴蝶,再也不会醒来。
胜玉唇瓣嗫嚅了两下。
“对不起。”
顿了一会儿,又说:“谢谢。”
她喉咙干涩,唇瓣却还有几分润泽,还有些苦味。
说明这段时间,有人一直在给她喂水喂药。
这个人是谁,除了李樯不作他想。
李樯温柔地看着他,目光之中仿佛带着无尽包容。
“胜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查傅家当年的事。”
胜玉噤声,目光死寂地落在被子上。
她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在李樯这里,就已经明白,李樯定然是什么都知道了。
再没有隐瞒他的半分可能。
不过现在,胜玉既没有隐瞒他的必要,也没有隐瞒他的心力了。
她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李樯查清楚了也好,不用她一一交代了。
该怎么定罪,该怎么处置,都听凭他了。
李樯沉吟了一会儿,柔声说。
“胜玉,其实当年傅家的事情,我知道一点。”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胜玉听到这一句,僵硬地抬起脖子看他,像被丝线牵引的木偶。
李樯边说边沉吟,像是在斟酌着字句。
“傅家的事确实没有那么简单,当时的罪行是由三家同时判定的,陛下、御史台、给事中。惊动三家的案子当属重案,自开朝至今也没有几例,行刑时常常骇人听闻,没人敢提当年的事,但我不怕什么,只是担心提起这些,又使你伤心。”
胜玉挣动了一下,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李樯靠近了些,手心放在她瘦薄的肩膀上安抚,“我知道,我知道。傅大人和傅夫人的为人,整个京城有目共睹。当年提起傅家,谁人不盛赞?办会举宴,若能请到傅家人,那就是莫大的殊荣。哪两家有了不平之事,请傅家人去出面调和,必能立即说和。这般以德服人的威望,在京城没有第二家。”
胜玉沉寂下来,泪落如珠,胸腔里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舍不得傅家,舍不得父亲母亲,舍不得所有熟悉的、曾陪伴过她的面孔。
那样美好的傅家,葬身在污名唾骂的大火里,她每每想到自己的亲人受到那种苦楚,就如烧刀刮骨,全身痛得难忍。
李樯轻轻地在她背上抚摸着。
“可是胜玉,在世上,德行并不等同于罪行。有些时候所谓的罪只是一念之间的选择,傅家被判有罪,诚然是犯了错,但是在我心里,傅家永远是那个温暖亲切的大宅,是同门学子之中人人都欣羨的傅家。”
胜玉不由自主地揪住他的衣襟,指骨瘦得突兀,如同抓住一根浮木、一条救命的藤蔓。
“……当真?”
李樯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胜玉的力道卸了些许。
李樯的话多少让她得到些许安慰。
父亲母亲如若在世,大约不会在乎世人的评价。
但是在胜玉心里,却丝毫也不愿意使父母的画像蒙尘。
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同她站在一边,也足以使她喘息。
“胜玉。”李樯用掌心轻轻替她拭泪,“从现在起,你要好好爱惜自己。你那时能活下来,我不知道有多感激天意……你现在这样伤害自己,我也同样受折磨。”
胜玉怔怔地看着他。
很缓慢地说:“那个,胡不峰……”
李樯眼神一冷,满是厌恶。
“我看到他时,便觉有几分眼熟,还当他是什么人,原来只是畜生罢了。当年他借居傅府,不知感恩戴德,还动了歹念,竟敢爬到你院外窥视,被我的侍卫逮住,当场施以惩戒,并拖到傅大人面前去指认。”
“傅大人当即就把他赶出了傅府,未免使你受惊吓,大约没有对你提过一字半句。哼,谁也没想到此人贼心不死,竟为了报复,又偷偷潜回傅府,正巧那日傅府大乱,他如入无人之境。”
胜玉的舌头像是被石头压住,说话又缓又沉。
“可是,若非如此,我也活不下来。”
李樯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有些不敢再开口,生怕刺激了胜玉。
胜玉涩然道:“我可能,确实是个扫把星。整个傅家,偏偏活了我一个。而我活下来的原因,也这么肮脏……李樯,我曾经确确实实憎恨过天命,为何给我这么多苦难,可现在我才知道,我连憎恨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我如今能活着,正是苦难给我的礼物。”
李樯抿紧唇,再顾不得什么,一把搂紧了她。
双手捆得牢牢的,不许她挣脱。
“我从没见过什么扫把星,你要非说你是,那我倒要见识看看你有多厉害,能方到谁。胜玉,我敢打赌,你连一只猫都打不过,就不要假装自己很厉害,还要说自己是什么扫把星了。”
胜玉呆住。
李樯……强词夺理。
但是莫名的,那一阵浓烈的自厌情绪,就这么被李樯三两棒子打散了。
“我……”胜玉还要说话,李樯立刻又动作起来,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你不许再说了,我不想听。”李樯严肃地说。
胜玉:“……”
那他应该捂自己的耳朵的。
李樯蛮横道:“你现在什么都不应该做,就应该好好躺着休息,吃点好的,把这阵子的亏损都补回来。”
胜玉摇摇头:“我囚禁了胡不峰,还没有领罪。”
“你这是为民除害,要领什么罪?”
郡守大人一脸嫌弃,哼的一声道:“那胡不峰是个欺霸幼女的惯犯,只是原先被他拿金银摆平,没闹出过事罢了。如今既然被抓起来,所犯罪行就干脆一并查清。如今他已经被关押入狱,受阉刑和杖鞭,与你再无干系了。”
胜玉张了张嘴,又沉默。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犯了错。
可也知道,李樯这明晃晃的偏袒。
简直像是双眼都被蒙蔽了一般,就看不见她一点不好,甚至不允许她自己说。
胜玉虽然刚刚还在心如死灰,只想干脆认罪,了却所有往事。
但也绝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个性。
她沉默良久,轻叹一声,脖颈弯了弯。
“谢大人明察秋毫。”
李樯弯眸笑了,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这就对了。好好养身体,快些精神起来,可不许再吓唬我了。”
门外被扣响,婢女在外面问能否传膳。
李樯赶紧站起来,亲自拉开门,让婢女进来给胜玉喂粥。
李樯让开了位置,胜玉视线中就渐渐看不见他了。
温热的粥流进肚子里,仿佛第二种生机流进了这具身体,将她支撑了起来。
胜玉从一开始勉强吞咽,到大口喝下。
一边喝粥,泪水一边再次从已然肿胀的眼眶里坠落下来,一颗、一颗,如暴烈的雨滴。
婢女面对她的眼泪虽然惊慌,但捏着勺子的手却不敢抖哪怕一下,只敢垂眸不看。
胜玉喝完了粥,身子骤然平稳下来,脑袋沉得厉害,被扶着躺回被窝里,昏昏欲睡。
听着耳边收拾餐盘的动静,胜玉下意识转头,想再看一下李樯在哪儿。
但还没找到,就已经克制不住地再次昏睡过去。
后来高烧又反复了两三日。
再一夜过去,暴雨初晴,胜玉呼吸轻松起来,才终于完全好了。
她推开被子走下地,拉开门板,看着外面洗刷一新的世界。
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依旧和平。
她想象的山崩地裂就已经过去——不,更像是没有到来,刚露了个影子,就被人蛮横地、不讲道理地赶跑。
路过的婢女小厮朝她屈膝问安,笑得很甜。
“姑娘大好啦。”
“谢天谢地,神仙保佑姑娘。”
胜玉一一笑着回礼。
对于旁人来说,原来她只是病了一场。
这么简单,这么平常,谁也没有把她当成异类。
而她的内里,已经彻底地拆洗了一通,仿如新生。
她的问题真的得到解决了吗?
并没有。
但是现在,她已经学会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活着,并不是为了非要实现什么或者得到什么而活着,这种念头本身,就是命运诱引她自毁的圈套,她好好儿往下活,就是她对抗命运的最强劲的资本。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就要在一起啦!又欣慰又有点心酸,哎……其实不管跟不跟李樯谈这场恋爱,都是胜玉成长的必经之路,其实对我来说现在就已经是最虐的时间段了,以后不论是感情上被背叛,还是文案上的分手,都不会有现在这么让人难受了。
李樯:喂?我不是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