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命运的荒唐之处◎
这一套下来, 胜玉哪能不明白李樯的意思。
他其实已经笃定了此事与她有关,甚至已经猜到她曾仿造过军令, 他这样问, 只是一种温和的审讯罢了。
仿造军令是重罪,但李樯手中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毕竟她早已经将那块木牌烧毁,也从未主动声张过她与府军有干系。
只是让那河渡的人自己去猜罢了。
胜玉定了定神, 平静地开口:“我不太清楚。雨灵乡只有一个黑市, 就是南边的河渡, 我曾去过一次, 豆儿便是从那里买回来的, 别的就不知道了。”
李樯定眼瞧着她。
胜玉也与他对视,神情虽没变化, 目光却不由得露出恳求。
她明白自己这通话一定骗不过李樯,况且李樯故意将军令解下放在她面前, 就已经是在提示她。
并非是提示她要如实相告。
而是提示她, 他已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 所以她无需说出口, 也不能说出口。
没有证据的事情,只要她不承认, 他就能保得下她。
胜玉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也或许,是她自作多情。
胜玉深吸一口气,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等着。
若是李樯再沉默下去,她便默认自己是猜错了。
李樯并没想要包庇她的意思, 而是在要求她如实相告。
那么她也不再辩驳, 直接认罪, 该罚就罚,该杀就杀。
在她就要忍不下去的时候,李樯撑着腮笑了。
他屈着食指在胜玉鼻梁上蹭了蹭,软声道:“没事儿,就找你问问,毕竟你对雨灵乡比较熟悉。”
胜玉长睫颤了颤。
她知道,这便是这事要翻篇了的意思。
心缓缓落下之后,继而涌上来的是一阵空虚和失落。
她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
干尽坏事,还被李樯抓到。
简直就像一只脏兮兮的老鼠。
其实,她从前的几年就是这么像老鼠一样活过来的,虽然不至于大偷大盗,但是偷奸耍滑、看人脸色,她早已做得非常顺手了。
到处占点小便宜,才能捡到旁人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钱财,抱回窝里去妥妥帖帖地收好,谋划下一个天亮要怎么过活。
她之前并不以此为耻,或者说,她从来也没去考虑过这些问题。
只要能活着,孬一点儿又怎么样?
可是唯独在李樯面前,她不愿意如此。
尤其是李樯时不时对她说些很热烈的话,让她忍不住真有了一种幻觉,仿佛她还跟过去一样干净,还能做回从前那块无暇软玉。
但现在,这层幻想被揭开了。
她和李樯的差距分毫毕现地摆在眼前,李樯是手执利剑的执法者,而她是在界限边缘游走的肮脏鼠辈。
她竟还要这样的李樯来包庇她。
她真的……令人生厌。
“……胜玉。”李樯唤了她一声,刚刚刮过她鼻梁的手指移了上来,从她眼下蹭过。
胜玉抬眸看他,见李樯神情有些无奈,混着些许心疼。
胜玉坐在他面前,眼眶慢慢变得红彤彤的模样,终究让李樯忍不住心软了。
他干嘛非得吓她呢。
真是改不了的恶趣味。
他郑重道:“我错了。胜玉,你什么都没做错,不用怕,好吗?”
胜玉看着李樯,目光一时无法错开。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哄她。
明明她是犯错的那一个。
他不变得厌恶她,就已经是好事了。
可是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仿佛她是什么珠宝,生怕她会受到一点点伤害。
胜玉心里越发乱了起来。
李樯明亮的目光注视着她,里面盛满真挚。
“我没有别的意思,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也对你说实话吧,这些日子,我发现你似乎有些奇怪,好几回找你你都不在,所以好奇而已。”
原来如此。
按李樯的说法,他肯定很早之前就发现不对劲了吧。
只是一直没有对她说什么,原来这段时间以来,李樯一直都在容忍她。
胜玉心里的愧疚越发重了些。
但是她还是没有办法对李樯说真话。
她酝酿了许久,再开口:“没什么……只是处理一些颖儿姐走后留下的东西罢了。”
李樯点点头,似是出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胜玉,你在这里孤身一人,我真的很担心你,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我也想替你分忧。所以,无论你遇到什么事,都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好吗?”
李樯的眼睛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很柔软,像是下一刻就会蹭上来,黏人又忠诚。
胜玉心弦忍不住一动,但是到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李樯,谢谢你。但是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不想欠你太多,我还不起。”
“那有什么不好还的,我还不好打发吗?这样吧,你同我出去玩一次,我替你做一件事,不错吧?”李樯似乎说得随意,其实,他还在惦记着那场胜玉没陪他看的焰火晚樱。
胜玉蹙了蹙眉,隐约觉得不好。
“这种事怎么能……”作为交易?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对李樯几乎是带着些哄:“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没关系的,我会照顾好自己。”
李樯拽着她裙摆上的飘带把玩,哼唧两声,才终于不说什么了。
“那你明天陪我用午饭。这几天,你都瘦好多了。”
李樯埋怨地看着她,胜玉被他看得有些手痒,有点想摸下他的脑袋。
“好。”她答应了。
李樯面漆那个满意,这才放她走了。
软轿载着胜玉离开的背影消失。
李樯坐在空荡的屋子里,指尖下意识地在扶手上慢慢地敲了起来,原本生动的脸色变得面无表情。
一个手下适时进来,单膝跪在他脚边。
李樯冷漠的嗓音从上至下传来。
“去查,她到底在做些什么。”
自此之后,胜玉安静了好几日没有出门。
直到一天夜里,她终于忍耐不住,披着斗篷徒步去了雨灵乡。
到小木屋时,胜玉双脚上的鞋都已经破了洞。
她叫醒邓四保护自己,透过小窗,看见被束着手脚倒在里面的胡不峰。
不能再拖下去了。
时间拖得久了,胡不峰可能会察觉到这场骗局的不对劲,胡不峰的家人或许也会找他。
胜玉咬咬牙,冒险推开了那扇门,慢慢走进去。
胡不峰似乎昏睡着,并未察觉她过来。
胜玉靠得近了,看到胡不峰几乎遍体鳞伤。
这也是她的罪证。
胜玉心上仿佛长出了荆棘,又焦急,又疼痛。
她犹豫着,要不要解下伪装,直接以本来身份同胡不峰交涉。
或许她不需要这样折磨胡不峰,而是可以跟他谈判。
在她犹豫时,胡不峰梦中发出一声痛吟,腿脚缩了缩。
这一挪动,使得原本就已经有些破烂的裤管更加散开来。
借着月光,胜玉看见胡不峰膝盖下方有一处显眼的伤疤。
似乎是陈年刀伤,那疤痕的形状尤为突出,可以看出愈合的过程定然十分艰难,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及时用药,就是因为使刀之人手法毒辣,让伤口轻易无法愈合。
胜玉不由得凝神细看了一会儿。
这伤疤的形状,像是有几分眼熟。
怪事,她怎么会眼熟胡不峰身上的伤口?
她与胡不峰根本没有交际的。
……胡不峰与李樯,倒似乎曾有过冲突。
胜玉忍不住屏息,往李樯的方向仔细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
胜玉终于想起来,李家就有这种形状的刀。
刀背上覆了一层铁片,如同弯钩,在刀刃伤人时,还能同时挖出敌方的血肉。
李家的当家身边常年跟着十数侍从,他们就用着这样的刀。
因刀身形状特殊,这种刀从不入鞘,无论走到何处都闪着锋锐寒光。
因此李家在尊享圣宠的同时,也让其余世家忍不住胆寒。
看来胡不峰说的,与李樯之间只是“小误会”,果然全是谎话。
若真只是小误会,怎会让李樯身边的侍从下此重手,甚至刻意留下此种伤疤,如同烙印?
可是当年胜玉竟然对这人与李樯之间的冲突全然不知情。
胜玉在胡不峰身边待得太久,他终于有所察觉,从昏睡中醒来。
见到面前戴着白纱之人,胡不峰先是猛吓了一跳,接着认了出来,急忙道:“流西子?你没事?快救我出去!”
胜玉对他毫不理睬,只问:“你为何会来金吾郡?”
她有些担心,这胡不峰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会不会对李樯不利。
胡不峰嘶声回答:“早知道会这么倒霉,我哪里会来!新郡守竟是李家的将军,还被山匪……流西子,你,你为何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胜玉摘下帷帽,俯视着他。
“胡不峰,你认得我吗。”
胡不峰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先是疑惑,后又心惊肉跳。
“你,傅、傅……”
胜玉冷声道:“你既认得我,我有话问你,你答便是,我不会伤你性命。”
胡不峰本就被少粮缺水地关了几日,又日日遭毒打,早已心境紊乱。
再突然来这么一遭,霎时崩溃。
他大声嘶喊,又哭又叫。
“我没对你做什么,你为何不肯放过我!当年险些叫李家的小儿断了我的双脚,今日又被你逮住……”
胡不峰喊到一半,翻着白眼,几乎昏厥过去。
胜玉听得越来越奇怪。
什么意思?
她从不觉得自己与胡不峰结仇,抓住胡不峰,也只是怕他再逃跑,想从他这里问出当年的信息。
可是为什么胡不峰心绪崩溃之时,只字不提傅家血海,反倒像是跟她一个人有仇怨?
李樯又是怎么回事?
胜玉冷声喝止:“你说清楚。”
胡不峰大叫了一阵,不知是哭是笑地嚎完,忽然开始痉挛,木屋里弥漫起刺鼻的尿骚味。
他竟然吓到失禁。
缓过来后,胡不峰不顾自己双手双脚还被捆着,奋力挣扎成一个跪姿,给胜玉不断磕头。
“我错了,我是畜生,我不该对幼女下手,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求求你放过我……”
胜玉听得头脑嗡嗡作响,心中一片凉意。
邓四从外面进来,说胡不峰喊得太大声,恐怕引起外人怀疑,要不要用布条堵住嘴。
胜玉阻止了邓四,对胡不峰道。
“继续说。”
胡不峰只以为她是叫自己当面忏悔,立即用更大的力气,恨不得将头磕破:“我不该,不该觊觎傅家的小姐,被李少爷瞧见,险些折了双腿。我不该,不该为了报复,把傅家小姐……把你从府中偷出来,试图囚禁,我失心疯,我该死,我猪狗不如,你放了我,我什么都没对你做,你还好好的,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胜玉静静地站着,定定地看着他磕头不止。
她终于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从前的几年,胜玉无数次地想过,那个陌生的行商为什么会独独救她一命。
是不是爹爹娘亲在生死存亡之际对一个外人递了信,向他托孤,所以才会把自己带出来。
她想找到胡不峰,与其说是铁了心为了复仇,更多的,其实是为了从他口中得知只言片语,再听一听五年前父母的叮咛。
她太孤单了,太无助了,一个人走在人世间,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是她是傅家存活于世的唯一血脉;是爹娘或许还在人间留下了什么讯息,她还没有听到;是还有一种可能,傅家那一夜或许还有生机,她既然能跑出来,为什么别的人不能。
她好想回到爹娘的怀抱里,如果有得选,她那一夜一定选在父亲母亲身边,和他们去一样的地方。
可是现在,她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真相”终于大白。
她活下来,并不是因为什么嘱托,什么谋略。
真的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偶然。
她当年毫不知情地被觊觎幼女的行商盯上,被偷出去试图侵犯,却恰好因此躲过了傅家的劫难。
五年前的傅家,原来真的无人可救。
而她的生机,其实也是衍生于一段更悲惨的命运。
如果不是当天夜里,傅宅大火,百姓奔逃,每条街巷都有官兵严加把守,吓破了胡不峰的胆子,并没真的对她动手。
她现在会如何?
是不是会成为一个粗俗商人的禁/脔玩物,她的家族毁于一旦,所有人都会以为她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将背负着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度过何其难熬的一生。
胜玉泪流满面,却摇晃着笑了出来。
命运的荒唐,就在于它其实从来没有能够变得越来越好的解法,它给的悲惨从没有止境。
从来没有人承诺过,吃过苦了,就必定能尝到甜。
苦难的背后常常仍是苦难,只是有些未发生,有些未察觉。
人总幻想着,我已经够倒霉了,我已经在最低谷了,往后的日子总不会更差的,殊不知,身后还有无尽的深渊,只是人一厢情愿地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不愿意瞧见。
原来她不是什么能为傅家复仇的英雄。
她身上也没有重要的使命,她只是悲惨的一只蝼蚁。
一只蝼蚁,并没有非要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胜玉慢慢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木屋。
这里的动静太大,周围的邻舍已经有所察觉,亮了烛灯,遮遮掩掩地来看。
胜玉什么也管不了了。
她踉跄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昏黑,根本看不清方向。
双腿软倒,胜玉的意识察觉到自己在跌落,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半途被一个人拢抱住。
硬实的胸膛和冷幽的暗香,很熟悉。
胜玉连抬眸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彻底地消失。
月光之下,山林漆黑寂静。
屋内的胡不峰已经被揍到重新噤了声,屋外山路上,李樯打横抱着胜玉,眸底比深山的潭底更黑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