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蔫儿玉 脆桃卡里 8160 汉字|8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3章

  ◎似乎是在对她毫无保留地赤诚◎

  对方显然一愣。

  特意赶到河渡里来做生意的人, 不多。

  “买什么人?”

  胜玉早有准备,脱口而出。

  “两女一男。女的要一个年纪小的, 不满十三岁最好。一个年纪大的, 做事麻利,不爱说话最好。男的要打手,力气大,听话些。”

  胜玉在雨灵乡摸爬滚打了五年, 她知道雨灵乡比起别处尚未开化, 做哪条道的都有。

  在其它地方, 她没有把握。

  但是在雨灵乡, 她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什么样的人。

  对面几人似是以眼神对着什么消息, 胜玉屏息等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为首一人哼笑。

  “你是哪家的小姐?想要奴婢去集市, 多的很。”

  “我的来历就不方便说了。”胜玉答道,“来这里买人, 自然是要做一些寻常家仆做不成的事。”

  她说话干脆, 对方也挑挑眉, 似乎不欲再多纠缠。

  直言问:“钱带够了?”

  胜玉一顿。

  她确实带了, 这笔钱数目不小,她之前的计划是最好先离开这里再拿钱出来。

  但现在对方问起, 恐怕这里的规矩就是要当场钱货两讫。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胜玉不想再多有变故,免得节外生枝。

  便点点头:“带了。”

  远处似乎寒芒一闪。

  胜玉低下头,提了提险些被踩到泥里的裙裾。

  这一伸手,袖子里的令牌掉了下来。

  哐啷一声, 正巧正面朝上, 花纹清晰。

  胜玉旁边围着的几个男人仓促退了一步。

  “你是军中的人?”

  胜玉神色淡然, 将令牌捡起收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疑惑问:“这生意能做么?”

  几人咽了咽口水,为首那人朝下一摆手,远处的寒光收了回去。

  他转头道:“去领人。”

  胜玉屏着的那口气徐徐呼了出来。

  方才险些被杀人夺财。

  好在她多准备了一手。

  这令牌自然是假的,她是仿着李樯手里那块刻的,糊弄外人应该足够了。

  人很快按胜玉的要求带了来。

  一个小姑娘又瘦又黑,像根被烧焦的芦苇杆,眼白很大,直愣愣地盯着人。

  还有一个婆子,老老实实地站着,双手合在身前,看起来是懂点规矩的,一径垂着脖子,胜玉走到她面前,她才“啊、啊”两声,竟是个哑的。

  再有一个男人,面相比山中的屠户还凶些,不过缺了半边耳朵,辨音不大清晰,行止有些木讷。

  “就这几个。”对方的语气蛮横,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过胜玉也不想再挑来选去,点点头,付了现银。

  这三个人,小丫头叫豆儿,婆子姓文,男人叫邓四。

  胜玉把文婆和邓四则安置在陈颖儿原先住着的草屋。

  陈颖儿住得偏僻,周围邻舍又都知道她已彻底搬走了,不容易引人注意。

  又嘱咐邓四每日午时前到郡中的一个土地庙里去一趟,若有要他做的事,会在那儿安排。

  豆儿则被她带了回去,只要在旁舍里登记,便可作为随行奴仆安排住处。

  利落做着这些时,胜玉没有一丝犹豫。

  等到事情办完,却反而有些飘忽起来。

  彼时日头渐沉,落在护城河上,给苍白的河水染上一抹刺眼橘色。

  胜玉独自出门,沿岸缓步,一阵阵的恍惚。

  有种竭力奔跑过后的疲惫虚软。

  她今日做的这些,其实都已在脑海中将计划反复过过几十遍,白天也想,晚上也想,想得几乎入魔,就像在地上铺满的火药,只差一根引线。

  而现在,她已经按照之前所设想的那样,把这引线点着了。

  这之后会烧到什么境地,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全然不知。

  她布置的网,究竟是否能等来想要的鱼,即便是真的抓到了人,得到了想要的线索,她又能怎么做?

  去寻仇吗,就以她空空两手,以她一脑袋热血,向谁去复仇?

  胜玉深吸一口气,阖目有些晕眩。

  像是失重,像是沉浮在水中。

  心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去,肉.身却命悬一线,无可凭依。

  “辘辘……”

  沉重的车轮声经过。

  胜玉回神,下意识侧身让路。

  她扭头看去,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拖着一辆板车,身上绑满了粗绳,负荷着一整车红泥砖的重量,因为用力,头颈低垂得几乎缩进黢黑的衣襟里瞧不见,勒在绳子上的手不受控地颤抖,步子艰难往前。

  胜玉心头微震,又一酸,伸手握住板车拉把上的麻绳。

  “大娘,帮您推一下。”

  板车完全上了小坡,老妪才反应过来,颤巍巍拢着手要道谢。

  胜玉连忙退开,摆手说了几句无碍。

  老妪慢慢离去,胜玉目送着。对方一步步地努力,拖着这般沉重的负担,已经不知走了多少岁月,也不知接下来还要走多远。

  老妪大约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该放下身上的担子,也从未想过,凭什么自己要比旁人费力许多。

  她们只是身处在这个境地,只有这一条出路有些光亮,就头也不回地往前。

  分明是素不相识,瘦弱得如同枯叶一般的身影,却像一个沉沉的锚,让胜玉的心定了下来。

  她无需犹豫,也无需后退。

  竭尽全力去做就是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不管日后会遇见什么,能做到何处是何处。泥人捏出一身血肉,最终又化为一抔黄土,人生只是轮回,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胜玉将胸中郁气徐徐吐出。

  从此再不迟疑。

  

  胜玉回到旁舍,豆儿已在屋中候着了。

  若主子没有别的的要求,随行奴仆要值守到子夜才会回住处歇息,翌日要在主子起身前到门口侍候。在旁舍,所有人的一切起居都有安排,一刻也错不得,奴仆的规矩就更多更严苛了。

  胜玉方一进门,就对上豆儿那双眼睛。

  眼白很大,显得目光直愣愣的,盯着人时有股呆气,更有股寒气。

  她有些不习惯,毕竟身边奴仆环绕已像是上一辈子的事,而她只一眼便能看出来,豆儿同样也不适应。

  豆儿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肩膀拘着,身子佝偻,像是浑身爬满了跳蚤却要强忍着一般不舒服。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胜玉心中笑了笑,跨步进去,边随口道:“知道在这儿要做些什么吗?”

  “服侍主子。”豆儿年纪小,声音倒不细弱,听起来没有娇柔之气,小声地答,“教导嬷嬷教了。”

  旁舍有专门的嬷嬷管着奴仆,基本事项大都会叮嘱一遍。

  不过一般带来的奴仆都是带的身边惯用的,自无需教什么,嬷嬷不会细说,大约只是同豆儿说了说规矩罢了,具体做些什么事,如何做得妥当,是不会教的。

  但胜玉也无需人服侍照顾。

  留着豆儿在身边,是有别的用处的。

  胜玉便没说什么,点点头走去桌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豆儿忽然又出声道:“方才有个郎君来问,你怎么不在。”

  胜玉一顿。

  放下茶杯合上盖子,才问:“哪位郎君?”

  “脑后有山羊髻,穿一身粉色衣裳。”

  胜玉抿嘴笑了:“那不是郎君,是郡守身边的小厮,同你一般年纪,你下回见了他,叫他拂茹就是。”

  豆儿低了低头,显然是为自己把个仆从认成贵主感到羞赧,她肤色黑,也看不出是不是脸红。

  胜玉又道:“今日得闲,去旁边转了会儿罢了。这周围街巷交缠,还真是分不清头尾。”

  随口一句,似是解释自己迟归的原因。

  豆儿果然听了进去,抬头道:“好分,所有街头都在东边,西边是一条横街串起来,哪个口子都能走得出来。”

  胜玉又瞥了她一眼:“你挺机灵。”

  这么快就把这周边的路都摸清了。

  豆儿目光讷讷的,小声接了句:“这里跟我从前住的地方像,所以认得。要是去了别处是不认路的。”

  胜玉又笑了笑,没接话。

  桌上摆了许多吃食,竹屿苑虽职级不高,但向来是待遇最好的几个支事之一,郡守府分果子糕饼时,都是挑好的往这儿送。

  有一盘无忧果红红圆圆十分脆甜,看着也引人心喜口舌生津。

  它的价格也十分昂贵,莫说寻常人,就是小富之家也只能在待客时拿出来一盘罢了。

  但在竹屿苑的桌上,就像是不值钱的炒米一般堆成一碟,一颗压着一颗。

  胜玉指了指那碟子:“爱吃这个吗?你尝尝。”

  豆儿目光在碟子上落了落,停了几息,又收回去,谨慎地摇摇头:“奴婢不能吃这样的好东西。”

  胜玉看出她的忌讳,弯了弯眼睛走上前。

  “不用怕,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欢喜,想必是眼缘吧。”

  豆儿黑黑的脸上蹦出一丝讶然,过了会儿才应声:“我跟你……跟主子,哪里来的缘分。”

  胜玉轻轻摇头:“你以后是要长久留在我身边的,有些事情或早或晚你总要听说,我也不瞒你。我不是什么娇贵千金,我流落到雨灵乡时与你年纪相仿,比你还要瘦弱些。你虽然面上有风霜,却无卑怯,在河渡时,身边定有父母照看吧?”

  听闻父母二字,豆儿眼圈一红,躲闪着眼神,呜咽起来。

  “是,我爹娘也过得很苦……”

  胜玉定定盯着她,眼神凝着,好半晌才移开,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好孩子,过去的事不想了,往后跟着我好好儿过吧。指使你做事情,你可要机灵些。”

  豆儿擦了眼泪,点点头。

  胜玉揉着腰坐了下来:“走这么一圈还真是累了。等会儿还要看书,外厅窗台上有盏蜡灯,给我拿来吧。”

  豆儿走出去了,胜玉指尖在桌面上轻点着,目光凝在桌子一角。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啪嗒”碎响。

  接着便是一阵骚乱动静。

  胜玉等了一会儿,才走到门口去,探着脖子望了望:“这是怎么了?”

  正在此时,一位有些年纪的嬷嬷揪着豆儿的耳朵,正押着她向胜玉这儿来。

  “姑娘。”嬷嬷先行了一礼,“这可是您的丫鬟?”

  胜玉满目忧心,点了点头:“是,怎么了,她今日刚来,不知事的,得罪嬷嬷了?”

  嬷嬷摇头:“倒不是,只是她笨手笨脚打碎了外厅的蜡灯,按照规矩是要受罚的,但她是姑娘的仆从,所以老身想着来过问下姑娘。”

  豆儿在嬷嬷手下挣扎起来:“不是我!那灯的手把本来就是坏的──”

  胜玉见状忍不住劝道:“是我叫她去拿灯的,不如就记在我账上,我过几天赔。”

  嬷嬷瞪大了眼:“这怎么行,姑娘是竹屿苑的掌事,老身怎敢罚姑娘。但是旁舍也有规矩,若是失了威信……”

  嬷嬷压低了声音,正要说这回就在众人面前做个样子便罢了,却见胜玉愁染眉梢,屈指掩了掩唇畔:“那,没有旁的办法,只好请嬷嬷代我管教几日。”

  嬷嬷一句话卡在喉间,还想再小声解释,胜玉已殷殷嘱托了她:“请嬷嬷宽和些,不要打骂,她还小呢。”

  话说到这里,嬷嬷也不好再提之前想说不算数的事,只好点点头:“是,那老身就带她下去了。”

  胜玉一直站在门边,目送她们走远。

  过了许久才退回来关上门,神色淡去。

  不认路,思念父母?

  这个豆儿对她说的,没一句实话。

  在她装得这样纯良卑怯,大约是想放松她的警惕,拿她做跳板,离开河渡后,再借机从她身边逃走。

  每一只养不熟的野猫都是如此,假装温和顺从,实则弓着脊背时时刻刻准备进攻。

  但胜玉并不排斥去抚摸一只呲着牙的野猫,这世上多些聪明人,很好。

  况且她专程去河渡挑人,不就是因为需要用这样的人么。

  只不过在那之前,得修剪修剪小猫的爪子,让她明白比起流浪,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胜玉悠悠往里屋走,经过桌边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走向那盘无忧果,指尖轻轻一推,堆着的果子四散开来,胜玉轻轻点着数了数,摇摇头低笑出声。

  果然少了一个。

  而且偏偏少了最底层的,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有胜玉的那句话,嬷嬷果然只是象征性关了豆儿两日,就将她放了出来,让她回主子身边侍候。

  胜玉正忙得不可开交,看见豆儿过来,也只是目光略停,没有旁的表示。

  她知道豆儿的目光正像针一样落在自己背上,里面满是怀疑和警惕,显然在思索那盏蜡灯的事情究竟与她有没有干系。

  但胜玉只是勾唇笑笑,不置一词,当作没看见。

  豆儿懂得怀疑她,正说明豆儿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聪明。

  她是故意让豆儿被嬷嬷抓住,好叫豆儿明白这府里规矩多,到处都是眼睛,短期内熄了逃走的心思,也是故意让豆儿怀疑她。

  就像放在老鼠窝前的一碟香油,把小老鼠的注意力全部引去,就不用担心它会从别的地方挖出洞来。

  胜玉不打算跟豆儿以亲密主仆的关系相处,但对于自己身边多出来的任何人,她都必须要掌握所有的主动权。

  什么时候该让豆儿对她不满,什么时候要让豆儿亲近她……都得由她来决定。

  这样忙碌的时候,竹屿苑还来了个惹不起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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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李樯从门口走进来,胜玉的目光就顿住,停在他身上。

  李樯大摇大摆地过来,翘起嘴角:“你好像不欢迎我。”

  胜玉也扯了扯唇,没有否认:“原来你知道。”

  “当然了,你在用眼睛骂我。”李樯皱了皱鼻子,“好凶。”

  现在看他装相,胜玉已经不会再心软了,这可不是什么惹人怜爱的小狗,而是只心怀不轨的豺狼。

  但看他装模作样,又确实有几分好笑,胜玉想了想也没再驱赶他,毕竟这偌大的郡守府哪一块不是他的地盘,他来便来了,她也没立场阻止。

  胜玉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他,转头做自己的事。

  李樯自顾自地悠然自在,像个手痒的孩子,拿起胜玉放在桌上的文书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地点评。

  “你这样整理,要到什么时候去。不如划张表把所有类别记录下来,依次往后添人名。”

  胜玉抬头瞥了一眼,想了一想,点点头:“确实不错。你安排就是。”

  受到认可,李樯挑了挑眉,美滋滋地转头抓了个人过来教导一番,故意说得字正腔圆,好叫胜玉听见,再夸他一夸。

  最后虽然没受到额外的褒奖,李樯也还是眉目雀跃,脸上都光亮了不少。

  只不过这一偏头,却叫李樯发现了奇怪之处。

  他皱着眉,又回头看了好几眼。

  远处的墙根下,一个黑黑瘦瘦的婢女一直盯着这边,更准确地说,是在盯着胜玉,一对眼白十分晃眼,令人碜得慌,莫名心生不悦。

  李樯凑到胜玉耳边,低声道:“你怎么弄来这么一个蠢仆?”

  豆儿被李樯发现是迟早的事,胜玉早有准备。

  淡声道:“我无人可使,昨日去雨灵乡买了个小丫头,忘了提前同你报备。”

  “报备倒不必——”李樯迟疑了一瞬,接着道,“但这人看着并不堪用,不大顺从,我看还是去了好。”

  胜玉听得想笑。

  豆儿虽然聪慧,能装作老实呆木,但毕竟年幼没有城府,装不出忠心耿耿的模样,叫李樯这火眼金睛一下便看了出来。

  胜玉道:“不顺从说明心思活络,这不是挺好。”

  李樯还是觉得不妥,皱眉:“身边服侍的人,怎能容忍她有旁的心思。”

  胜玉摇摇头:“这殪崋世上,除了王侯身负天子血脉,其余人谁又生来高贵、活该被人服侍,我与她素不相识,她凭何对我忠心?人只有一双眼睛,都会盯着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这是天性,比起旁的伪装乖顺的人,我宁愿要豆儿。”

  胜玉边说着话,边忙手头的事,等专心忙完这一阵再抬头,才察觉面前已经安静了许久。

  李樯正托腮,正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专注时仿佛天地万物都消失,只在暖意融融的深潭里映着她一个人的倒影。

  胜玉耳根后腾的一热,她不自觉抓了抓散落的发丝掩了掩,拿起桌上镇纸抵在李樯肩上把他推远。

  “别靠这么近。”

  这点力道对李樯来说当然不值一提,但他还是十分配合地退开,露出委屈的表情。

  一边懒洋洋道:“喂,我可是在说人坏话呢,不得小声点吗。”

  胜玉无言。

  每次他来,周围服侍的人都自觉退开老远,别说是说人坏话,只要他不大声喊叫,否则根本没人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哪里需要这样额头碰额头地小声说话。

  她想开口驳斥,却听李樯探询地问。

  “胜玉,你在害怕什么?竹屿苑的下人都任你驱使,谁敢对你不忠?”

  胜玉抿抿唇,低着头,从李樯的角度看过去柔软的脸颊肉有些嘟起,难得透出几分稚气。

  “我才没害怕。”

  李樯默默笑而不语,没再去戳穿她。

  连身边的婢女都要小心翼翼地反复考量,还说她不害怕。

  简直就是一只警惕得耳朵都贴着脑袋的兔子。

  原先李樯时常为胜玉的这份警惕难接近感到恼火,现在看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又真情实感地觉得有些怜惜了。

  很想捉着这只受惊炸毛兔子的尾巴提起来揉一顿,把她的毛都给揉顺才好。

  李樯喊了她一声。

  “胜玉。”

  胜玉抬眸看他。

  李樯一手托腮,表情笑盈盈的,因他生得俊朗,所以更显得玩世不恭,但他的目光却很宁静,像溪底的沉石,透彻坚定。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放手去做就是,做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有我呢。”

  胜玉喉头轻轻滚动,眼睫轻眨。

  有我在。

  这种话她已经许久没听过了,今天才发觉,就算这只是一句口头空话,至少听起来是舒心好听的。

  胜玉摇摇头,似是无奈,轻轻笑了笑。

  这一笑,立即把李樯激得兴奋起来了。

  若是这世上真有神明在照看着世人,定会怜惜地告诉胜玉,她在此之前都做得很对,李樯这样的人,是不能给他任何一点好脸色看的。

  即便胜玉并非成心要冲着李樯笑,但只要让他看见了,他就如休憩之中的豺狼见了带血的生肉,立即双眼发红,心痒难耐。

  他又忍不住了,无论如何想跟胜玉更亲近一些。

  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

  李樯紧紧盯着胜玉,真想直接伸手握住她的下颌,把那抹丛中雏菊一般的笑容拉到眼前细看。笑得这样漂亮,被他看见了,就该是他的,他要刻记在瞳孔里,再狠狠地吻上去,沿着笑弧用力舔一遍,尝尝到底有多甜。

  他竭力克制,喉结滚动,脑海中翻滚的种种暴行最终压抑下去,伸长手臂凑近胜玉,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眼巴巴地瞅着胜玉:“我今天可是有正事要跟你说。”

  他这么严肃,胜玉也不由得郑重了些,抬起头看他:“你说。”

  李樯抿着唇角,甜甜一笑:“听说河堤边的野樱开得很漂亮,你得陪我去看看。”

  “……”

  这就是所谓的正事?

  胜玉深吸一口气,偏他还招摇着那张桃花一般艳丽的俊脸,笑得理直气壮。

  胜玉拒绝:“不行,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做了。”李樯蛮横。

  “那怎么行。”胜玉只当他是又在耍孩子脾气。

  李樯咬了咬唇角。

  “那我等你,你下了值再去看。”

  “那便天黑了。”

  “天黑也能看!”

  胜玉不做声了。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为什么李樯今日突然又这么执拗。

  明明这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

  除了有时候嘴巴讨嫌,李樯也没再有别的什么过分举动。

  胜玉本来想着就这样冷下去,等过一阵子,李樯对她不感兴趣了,两人自然又变回朋友。

  但现在李樯又突然没来由地急燥起来。

  胜玉垂下眼,是个拒绝防御的姿势。

  “我不去。你自己去看吧。”

  李樯皱了皱鼻子,放柔嗓音。

  “是我不好,我刚才声音大了些。你别气我,那一路野樱当真漂亮,我想让你高兴高兴。你鲜少来郡中,不看美景反倒整日忙碌,浪费大好时光岂不可惜。”

  他百转千回地劝,胜玉差一点点就心动了。

  好在还差了一点。

  胜玉始终不点头,李樯费尽口舌都没用,干脆站了起来。

  自顾自地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河堤边等你。”

  李樯说完就走,显然是不容分辩。

  胜玉张了张嘴,却只对上他飞快消失的背影:“……我不会去的。”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胜玉叹了口气,怔怔出了会儿神,就收拢心思接着做自己的事。

  李樯自己耍了赖,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叫来竹屿苑的杂使管事。

  “酉时一到,就立刻把人赶出去,一个不许留,把门都锁了,听到没有?”

  胜玉既然说要忙着干活所以不理他,他就叫她没法儿积极。她无处可去,总得来找他了吧。

  那管事诚惶诚恐地点头,哪敢有失,一连点头应了好几遍,直到把李樯送走了,还在独自嘀嘀咕咕,低声重复,免得忘记了这尊大佛的嘱咐。

  “落锁,落锁……嗐,竹屿苑多久没用过锁了?都收哪儿去了……”

  胜玉对这些一概不知。

  她急着找一本典籍,午饭过后就没歇息,一头扎进了藏书阁。

  沉进了那些卷宗里,根本不知外面天色是白是黑。

  到了酉时,管事拎着起锈的铜锁过来锁门。

  到处张望一圈,将还逗留在里边儿的人全都赶出去,零零星星也没剩几个人。

  看着园子差不多空了,到处都静悄悄的。管事还多留了个心眼,对着一个旁舍里的侍女问:“主事呢?”

  侍女摇摇头:“姑娘平日里都不叫我们跟着,用过午饭就回去歇息。今日并未在旁舍见到姑娘,之后就不知道了。”

  到底是主子,他们自然不会过问。

  管事琢磨着也是这个理儿,叫上那侍女一道绕着园子找了一圈,确实是找不见人,才把每一道门仔仔细细落了锁。

  郡守大人的命令是竹屿苑里不能留人,至于这些人去了哪儿,就跟他们没干系喽。

  胜玉直到发现书页变得模糊,须得要到窗边借着光才能把字迹看清晰时,才意识到时辰不早了。

  她捧着书犹豫了会儿。

  在藏书阁里待了这么久,固然是因为被书中所述内容吸引,但胜玉明白,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躲避李樯,所以刻意支开仆从,独自图个清静。

  他邀她去看樱树,她不能去。

  踏青赏景本是雅事,但李樯别有心思,她不想回应,就只好回避。

  哪怕是用一些看起来很笨的法子。

  只是,胜玉发觉自己莫名地有些遗憾惆怅。

  一旦眼睛离开了书卷,心思也飘飘荡荡地不知飞到了哪儿去。

  似是失落,也似是遗憾。

  间隙里总是时不时地回想起,在雨灵乡时,花月宴上,她跟李樯有说有笑,并肩而行,丝毫不似现在这般烦忧。

  要是她当真能装作李樯没说过那些话就好了……

  胜玉想着想着,悚然一惊。

  没抱书卷的那只手连忙拍拍自己的脸颊,好叫自己清醒一些。

  她定然是饿了,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本来就爱胡思乱想。

  时间也不早了,如果李樯要去看樱树,这会儿定然已经去了。

  毕竟,再晚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胜玉自觉捱够了时辰,不会再出去撞上李樯,才从藏书阁里走出来。

  一路拾级而下,只有自己的脚步回声,园子里空空荡荡,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当值的人不在了倒还好说,可怎么洒扫的婆子也没见一个?

  胜玉觉得有些奇怪,脚步加快了些。

  走向门口时,突然察觉不对劲,一直走到近前,看得清楚了,才终于确定大事不好。

  门竟然锁上了。

  她赶紧换了个方向去别处,结果发现竹屿苑四道门全都堵得严严实实。

  这……

  平日里竹屿苑不见锁门,怎么偏偏今日勤快。

  胜玉揉了揉额角,颇觉头疼。

  碌碌转了好几圈,也根本找不到出路。

  胜玉朝着大道上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今日像是说好的一般,全消失了。

  胜玉整个呆住,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高墙。

  忍不住,拿目光比了比墙头。

  要不……爬出去?

  胜玉咽了咽喉咙,还真往前走了几步。

  走到墙根底下,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她小时候的确很会爬墙爬树,可如今手脚不如幼时灵活不说,这堵高墙也不是那时贪玩到处爬的墙头可以比拟的。

  若真不自量力去爬了,丢脸是小事,恐怕要摔断腿。

  胜玉又原地转了两圈,又荒唐又好笑。

  怎么就这么倒霉。

  “咻——嘭!”

  远处,一枚焰火升空绽放。

  吵吵闹闹的惊讶人声,模模糊糊地从远处传来。

  那焰火照亮的位置,似乎正是堤岸边。

  既然有光,那倒也不用担心李樯会因为等她而错过晚樱了。

  衬着璀璨焰火,说不定樱树粉花会看起来更美。

  胜玉回到藏书阁的台阶上,靠着廊柱坐下。

  双手捧着面颊静静地看着天边的焰火出神。

  真的很漂亮。

  藏书阁地势高,能看到一点蜿蜒流过的河面。

  映着岸边灯火,护城河也似乎变得多情了些。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哪一家那么大的手笔,不仅有焰火,还在向来入夜就黑黢黢的河边点满了灯。

  ……等等。

  河堤边不寻常的美景,和竹屿苑莫名其妙落的锁。

  有这么巧的事吗?

  胜玉回过神来,把前后想了一遍,大约猜到关联,眉心隐隐抽搐。

  李樯想要让她去看樱树,就弄出了这么大阵仗。

  又是锁园子,又是夜里点灯放焰火。

  ……她却反而因此被关在这里。

  胜玉是当真气笑了。

  李樯是傻子吧。

  夜风吹过,凉意透身。

  胜玉搂紧自己的手臂,靠在廊柱上,仰头看着焰火。

  那样绚烂的光芒,哪怕只是倒映在河面上,也显得温暖明亮。

  若是能在樱树下亲眼见到,大约会被美得失语。

  李樯真的准备了很多。

  他似乎一直都不太擅长说真心话,不管是少年时的沉默寡言,还是如今像是戴着面具一般的温和。

  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也总让人有种无法真实地靠近的距离感。

  可是他做的事,却似乎是在对她毫无保留地赤诚。

  他现在,恐怕还在焰火下等她。

  等不到她,该要生气了吧。

  就像之前每一次被她拒绝的时候,他会沉着眼,耷拉着眉毛,一脸的不高兴,仿佛在说,他这么好,凭什么不喜欢他。

  胜玉想象着李樯的神色,无奈地笑笑。

  她困在出不去的竹屿苑,仰头看焰火,在心中百无聊赖地猜测着,樱树下,游人会有多么欢欣雀跃。

  可惜她猜得不对。

  河堤边不仅没有热闹,还死寂一片。

  精兵卫队分列开来牢牢把守着,谁也进不去。

  那数百盏精心挂在枝杈间的灯笼轻轻摇晃着,暖光交织,映着如云粉瀑,美不胜收,可落在大道正中那男人的脸上时,再暖的光也要被冻得打个寒颤。

  这繁盛到极致的美景被他一人独占,他脸色却冷得很难看。

  李樯今晚推了别的所有事,一直在这儿等。

  他当然知道胜玉并没有答应他会来,他只是在赌胜玉会为他心软。

  可惜她当真不来。

  晚樱转瞬即逝,珍如昙花,她说不看就可以狠心不看。

  他精心打扮半个时辰才出门,她也不屑一顾。

  火树银花自夜空四散,拽着拖尾悠悠坠落,重新归于寂静,暗光流散的世界正中依然是男人独自立着。

  静默着站了半晌,李樯终于转动脚尖,一言不发地迈步离开。

  一旁的蒋喜德连忙跟上。

  空中还弥散着硫磺的气味,是盛大荼蘼绽放过的痕迹,亦是虚妄不甘的灰烬。

  蒋喜德悄悄抬眼,看一眼前边儿主子戾气丛生的背影,心惊胆战,实在忍不住,无声地叹息一回。

  太可惜,这样好看的焰火,胜玉姑娘怎么就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胜玉:救命,有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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