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给予回应
胡琏按照伯景郁的要求,去了梦乡楼传递了假的消息给青山。
飓风带了几名地煞潜入梦乡楼盯梢。
在胡琏将消息传递出去后,当天夜里消息就传至一家布匹铺子。
贺兰阙的家人早已派人去盯梢。
赵修齐话音刚落,庭渊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
庭渊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庭渊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庭渊的刀没有追来。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说话间起了风,枝稍簌簌耸动,落下些小冰凌来,落了二人满身。
“只是当年朔北战事吃紧,实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一再旧事重提。”庭渊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扯出一方帕子将刀刃上血痕细细擦净,用完方才抛给赵修齐,“殿下朗月清风,要我做刀,我做得。”
庭渊半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问:“只是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今岁大寒,许多地方遭难,邺、昌两州大雪封山,肃萧千里,冻死者不计其数。豫、徐、崇三州经受蝗灾,粮食减产严重,饿殍流民遍地。只是临近岁暮年节,父皇身体有恙,又逢镇北军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颂然祥和。几州灾事便一压再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愿提。”
赵修齐擦净了血,平静道:“父皇日益笃信佛法道学,半月后冬祭之时,或可借天势卦象相求一二。”
庭渊哑然,半晌方才问:“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赵修齐翻身上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阖着目将缰绳在手心套牢了,温声说,“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气。”
庭渊也上了乌骓踏雪的背,跟随赵修齐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争,或仅为一厢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赵修齐莞尔,“父皇心中自有定夺,我又何必思虑太多。”
庭渊眸中孤冷,他实在很不会同这种君子相处,端方凛然的皮囊他见得多了,可撕开来看,无一颗心不是私欲横流,想来可笑。
想邀他入营,他今后便有的是时间将此人也一点点剖开来看个究竟。
待远远瞧见了屋厩前翘首以盼的赵慧英时,庭渊方才好似无意地说,“冬日林中雾凇沆砀,稍有动静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锥割伤皮肉,实在不值。”
赵修齐偏头看他,颔首道:“多谢少卿大人。”
“兄长!”赵慧英等待许久,终于将人盼回来了,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要赵修齐抱。
临到跟前儿了,他忽然停住脚,定定看着狐裘领口上的一小团晕染开来的血色。
“兄长,你怎么流血了?”赵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继而张牙舞爪地冲庭渊而来,“是不是你这坏家伙欺负兄长!”
庭渊双手托起他腋下,面无表情将人一把高举起来。
隆安帝的小儿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这节喉管也那么细,庭渊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将其折断。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极了,将落不落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打转,偏头张嘴就要咬他。
庭渊思绪猛地回来,忙将人放下,朝他脑门轻敲了一记,问:“怎么还咬人呢?五殿下原来是属狗的。”
……赵慧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着被庭渊敲到的额头,眼泪霎时就淌了满脸,委委屈屈地拉着赵修齐的衣角下摆,仰头告状道:“兄长,他欺负我。”
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庭渊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庭家一事,定有隐情。”
“庭渊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墨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庭渊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庭渊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伯景郁。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庭渊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伯景郁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伯景郁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庭渊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庭渊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伯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伯景郁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庭渊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庭渊,”伯景郁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庭渊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庭渊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伯景郁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庭渊没理伯景郁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伯景郁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庭渊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伯景郁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伯景郁胳膊抬到一半,便被庭渊狠狠摁住,庭渊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庭渊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伯景郁猛然发力,庭渊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伯景郁胸口,却被伯景郁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庭渊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伯景郁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庭渊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庭渊心知伯景郁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庭渊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庭渊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庭渊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庭渊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庭渊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庭渊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庭渊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庭渊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庭渊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庭渊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庭渊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庭渊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伯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伯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庭渊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庭渊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庭渊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庭渊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伯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庭渊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庭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大抵是命运弄人。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庭渊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庭渊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庭渊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庭渊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庭渊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庭渊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庭渊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庭渊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
“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庭渊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庭渊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庭渊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庭渊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庭渊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庭渊脚下猝然发力,伯鹤闪身鸣躲避之间,被庭渊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庭渊翻身撑起,坐在伯景郁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伯景郁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庭渊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
伯景郁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庭渊面上,最后落眼至被庭渊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庭渊掀翻下去。
庭渊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伯景郁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庭渊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伯景郁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伯景郁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庭渊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伯景郁,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伯景郁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庭渊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伯景郁后颈上,却被伯景郁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伯景郁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庭渊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伯景郁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伯景郁,待伯景郁自怔愣中回神时,庭渊已经将反圈着伯景郁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庭渊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伯景郁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庭渊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鸣,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伯景郁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庭渊,庭渊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伯景郁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庭渊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庭渊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伯景郁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伯景郁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庭清雎。”
伯景郁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庭渊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庭渊身侧,冷眼看着庭渊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庭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庭渊霎时一怔。
伯景郁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庭渊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
“吱呀。”
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庭渊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庭渊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庭渊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庭渊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庭渊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庭渊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庭渊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庭渊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庭渊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伯景郁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庭渊只觉得耳侧嗡鸣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庭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庭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庭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庭渊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庭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庭渊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庭渊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只要人在身边,那就什么都好。
庭渊知道他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他没说什么。
伯景郁抱了他很久,庭渊没有推开。
惊风过来叫伯景郁吃饭,看到这一幕退了回去,感情真是个奇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