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珠冠失窃
“那你可清楚这贼人是如何偷走东西的?”
说起这事儿来,沈塬就更是有话说,“奇就奇怪在,不知道这贼人是如何偷走东西的。”
“难不成东西长翅膀自己飞走了?”
伯景郁觉得这事儿有些邪门,问庭渊:“你怎么看?”
庭渊:“有点意思。”
庭渊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发热连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纷扬的天地一块儿,将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过片刻,就见米酒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个府内小厮模样的男人。
那小厮臂弯挂着个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码着许多银丝碳,只低眉顺眼地跟进来,绷着张脸,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将房门关上了。
庭渊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开口戏谑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说点废话吧。”尾陶没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随时会进来人,只靠近了床边查看情况,皱着眉问米酒,“他怎么弄成这样?”
“是伯小将军的海东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鸟当日进过食,污血染了伤口,又碰上岁暮天寒,这才病得严重了些。”米酒叹口气道,“怕是还要养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这事不打紧,我正好乐得清闲,不用去看那张臭脸。”庭渊就着米酒的手把药喝了,这药苦得发慌,他连忙往嘴里丢块蜜饯,边吃边问,“有进展吗?”
尾陶点点头,边弯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边说:“谭书此人刚刚及冠,明面上虽为国子监太学生,私下却同礼部尚书府上来往甚密。主子,礼部尚书和那典当扳指的张兆一样,同归属于大皇子赵经纶一党。”
庭渊沉吟片刻,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他伯云野还真是块儿香饽饽。”
如今的隆安帝赵延虽年事已高,可膝下并无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长到成年的儿子只有大皇子赵经纶与二皇子赵修齐两人。
惟剩一个五皇子赵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赵修齐的同母胞弟,可惜是个生来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听闻是因为其母生产时已逾三十,此胎难产,足足五六个时辰才生下来,赵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气,活活给憋傻了。其母亲更是可怜,经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愿见他,赵慧英便从出生起就养在亲兄长赵修齐身边,同他最是亲密。
自长子赵经纶立府入朝后,隆安帝屡次对其委以重任,却又似乎格外偏爱母妃命陨、温润如玉的二皇子赵修齐,哪怕赵修齐早已出宫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宫关怀慰念,连带着小傻子赵慧英一块儿跟着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将在这二位的角逐中产生。
庭渊先前在宁州时,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诸事上,就连当年真相也不过知悉几月。
他尚未来得及探清煊都形势,这会儿只得问尾陶:“这赵经纶,是个怎样的人?”
尾陶手里火钳拨弄着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说:“大皇子赵经纶已近而立,行事干净利落,颇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庭渊想了想,继续问:“这赵经纶是老皇帝长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养在身边?”
“是,”尾陶点点头,低声道,“赵经纶的生母,乃是云州白氏嫡女。赵经纶五岁时,白氏发了疯病,于宫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亲自养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云州白氏乃是整个大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白氏扎根大梁海贸要地,相传富可敌国,前朝内阁首辅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只是白文山死后,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听闻了。
庭渊轻笑一声:“老东西为人独断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养起来的好儿子,想来大差不差。”
他话头一转,复咳嗽着交代道:“乌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细说。此事着实蹊......”
倏的,他住了嘴。
——房门“砰砰”响了两下,便被蛮力打开半扇,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收了踹门时的爪子,飞进来盘旋半圈,挑了个尚且能够落脚的泥金描花草围屏,停在上边歪了头,好奇地看着三人。
庭渊:“......”
庭渊咬牙切齿道:“我早晚把这破鸟炖了煲汤。”
说话间,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进来,朝疾低声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声,傲然飞走了。
伯景郁这才硬着头皮朝庭渊垂眸,闷声说:“对不住二公子。”
庭渊冷哼一声,嘲讽道:“既然没事了,就请一并出去吧。劳驾伯将军管好你的鸟,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将骨架鸟羽赠与旧主留念了。”
他放这狠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过分苍白的脸远不及平日里那般张牙舞爪。
伯景郁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庭渊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伯景郁滚蛋。
“我没放心上,”庭渊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伯景郁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庭渊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庭渊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伯景郁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庭渊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伯景郁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伯景郁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伯景郁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庭渊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庭渊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庭渊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庭渊摆摆手,朝伯景郁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庭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伯景郁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伯景郁一离开,庭渊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伯景郁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伯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庭渊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伯景郁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庭渊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伯景郁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庭渊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伯景郁蓦地被噎住了。
庭渊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伯景郁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庭渊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庭渊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庭渊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伯景郁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
伯景郁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庭渊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庭渊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伯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伯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庭渊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庭渊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伯景郁,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伯景郁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伯景郁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庭渊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伯景郁,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伯景郁面上不虞。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庭渊向前踏了两步,凑到伯景郁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伯景郁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伯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庭渊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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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景郁心头骤然一跳,可庭渊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庭渊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庭渊与伯景郁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鸣,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伯景郁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庭渊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伯景郁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庭渊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伯景郁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庭渊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伯景郁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庭渊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庭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庭渊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庭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庭渊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庭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庭渊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庭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庭渊嘛,就只能这样!”
……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庭渊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伯景郁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庭渊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伯景郁的耳朵里。
伯景郁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伯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伯景郁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庭渊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伯景郁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伯景郁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庭渊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庭渊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庭渊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庭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庭渊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庭渊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寻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庭鸿,庭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庭渊问父亲,庭鸿不答,再问庭涟,庭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庭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庭渊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渊,你十二了。”庭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庭渊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庭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渊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庭渊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
“阿渊啊,好好活。”庭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庭渊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庭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庭渊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庭鸿兄长。
“我们阿渊,会叫兄长了。”庭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渊,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庭渊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庭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庭渊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
庭渊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庭渊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伯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庭渊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庭渊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伯景郁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庭渊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伯景郁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
庭渊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伯景郁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庭渊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伯景郁,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庭渊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庭渊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伯景郁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伯景郁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庭渊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庭渊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伯景郁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庭渊,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庭渊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庭渊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伯景郁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庭渊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伯景郁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伯景郁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庭渊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庭渊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伯景郁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伯景郁一把攥住了。
伯景郁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庭渊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伯景郁本能地退后一步,庭渊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庭渊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伯景郁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伯景郁憋着点羞恼,他松开庭渊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庭渊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庭渊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庭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伯景郁哪儿听得了这话,从庭渊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庭渊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伯景郁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庭渊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伯景郁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庭渊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伯景郁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庭渊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庭渊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伯景郁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庭渊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伯景郁,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庭渊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庭渊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庭渊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庭渊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庭渊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
庭渊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庭渊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庭渊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庭渊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庭渊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庭渊道:“火把燃烧会消耗空气中的氧气同时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我们人体呼吸也要消耗空气中含有的氧气,一旦下来的人多了,里头空气不流通,火把和人大量消耗氧气同时又产生大量的二氧化碳很容易窒息。”
火把燃烧的速度所消耗的空气中的养分是非常快的。
见伯景郁不明白,庭渊说:“这就像你要熄灭一盏蜡烛,会配有专门的盖子盖上去,就是通过余下的火焰消耗里面的氧气从而达到灭蜡烛的效果是一回事。”
空气不流通的情况下,他们在这里头都不能待太久。
伯景郁眨了眨眼,“一般我都是用嘴吹灭。”
庭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