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起来。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许三多说,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的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我这班代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我这样可能有点做作,可我这班代……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给你们送行了。
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操场的空地上,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着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轻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拍烟的时候紧张得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手指头,心尖肉,你们是在分我的肉呀。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忽然,高城看见烈日炎炎的空地上,许三多依然以最严格的立正姿势站着。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给我留下了一个?许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脚乱地翻开名册。
……是没有你。这么说就咱们两个人了?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留守的,这么说还给我留了个伴?
许三多笔挺地站着。高城慢慢也不再高兴了,而是有些悲哀。
……可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尖子吗?你要是傲气一点的话,你就是个兵王。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其实也就是换了个稍息姿势。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突然咆哮道: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吗?
我哭不出来。
哭吧,你只管哭,别忍着。兴许我能陪你一起哭。
报告连长,我哭不出来!
为什么?你不在乎钢七连?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战友吗?
报告连长,我真哭不出来!
为什么?!
报告连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操场上,两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的,那反倒像哭了。许三多在声嘶力竭的报告声中又下意识地回复了立正姿势。
高城终于冷静了一些,他说许三多,我们这支军队叫万岁军!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一队是以闪击战横扫了菲律宾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击攻坚打遍了朝鲜半岛的我们!
报告连长,我知道!
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
报告连长,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操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
报告连长,我知道!
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竖在自己眼前。
报告连长,我知道!
那屋里挂满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精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
可是肉呢?
报告连长,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
许三多突然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
你命令我?
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
高城点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之情,又用手指点了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
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
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
许三多看着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比任何哭泣都更为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他们是来找七连连长高城的,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起来:走光了!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
想拿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
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
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的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