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来,到底有多么锉磨人你也明白。”
他的目光扫过刑讯室里流水一样的刑具,眼中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今日是刘瑾刘大人亲自负责行?刑,听说?你们俩也算是旧相识。你早点说?清楚,也省得刘大人受累。”
幽微的火烛照亮着方寸之地?,周围站着许多或是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宋也川去年?在诏狱中暗无天?日的那?几个月已?经伤了眼睛,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下,他有些看不清楚众人的脸。他手脚被捆绑于刑凳上,艰难地?看向刘瑾的放心。
“刘大人。”宋也川轻声说?,“也川有一事相求。”
“你说?。”
宋也川眼眸平静:“请刘大人不要废去我的左手。”
刘瑾平淡地?看着他:“为何?”
“我在来的路上才发觉,我这一生,写过无数文?章策论。她对我这样好,我却从来没专门给她写过只?言片语。”坐在刑凳对面?的两个人在宋也川的眼中宛如两团依稀的影子,他低垂着眼睫,没有看向任何人,“思及至此,只?觉心痛。”
他的五官笼罩在晦暗不清的灯影之下,每一个字都说?得这样艰难。
贺虞冷笑:“你以为这样的事情,宜阳公主还能替你脱罪不成??”
“贺大人。”刘瑾突然开?口,他的嗓音浑厚而低沉,“到底不是十足把?握,就先?不动刑了吧。”
“刘大人。昔年?万州逆贼皆已?伏法,不过只?余下这宋也川一人。刘指挥使你说?,除了他还会有谁?”
刘瑾的目光看向那?个瘦弱的青年?,他额上的黥痕不曾遮掩他的出尘风姿,他端正的坐着,却又无端带有一丝压抑的破碎感来。
去年?也是这样的秋天?,轰轰烈烈的雷雨天?气里,也是这个青年?安静地?对他说?:“可否容我下车凭吊片刻。”
刘瑾早已?是见惯生生死死的人,却倏尔觉得这一切对宋也川来说?太过残忍。那?些淋漓的鲜血,那?些尚未痊愈的伤疤,总是一次又一次撕破在宋也川的眼前。太多的人想要彻底的摧毁他,不仅仅是摧毁他的肉身,更是想要摧折他的傲骨。
去年?秋天?时的宋也川,了无生意只?余下残魂一缕,刘瑾曾以为他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今年?再次见他,宋也川已?经成?了宜阳公主的裙下臣。他曾坚定的以为,宋也川是媚上求荣的人,可在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想错了。
宜阳公主才是宋也川活下去的全部动力。他把?生的渴望与?信念全部寄托给了另外的那?个人,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在如此悲痛困厄的折磨纠缠之中,获得一丝难能可贵的喘息与?太平。
刘瑾见过宋也川三次,从他高中榜眼,再到如今碾碎成?尘。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在变化,可他眼中的那?份长久不变的安宁,却不能被刘瑾忽视。
宋也川的心静得近乎绝望,他已?经失去了搅弄风云的欲望,他不过是仰仗着温昭明而存活的一缕残念罢了。
贺虞还在说?着什?么,刘瑾已?经站起身来:“若贺掌印还想再审,今夜锦衣卫都不会再掌刑了。”
“来人,封卷。”说?罢,刘瑾把?手中的笔掷在桌上,抬步便走。
贺虞起身追到门外:“刘大人,你就这么相信这个罪犯?”
刘瑾背对着他,身子停了停,随后压低了嗓音切齿道?:“贺掌印,我是个武人,不懂你们东厂提审的规矩,这案子没头没尾,全靠捕风捉影,我刘瑾没审过这样的案子。宋也川是个罪犯不假,可也是活生生的人,你若想让他死,拿刀去砍他便是,何苦又要这么折辱他?”
“你同情他,谁又来同情我们?”贺虞怒极反笑,“难不成?等他势强,将咱们这些人全都砍了脑袋。我们东厂不比你锦衣卫荣宠多,这些人都是穷人家的苦孩子,他们这群酸臭文?人想恨不得将我们生吞,你以为我这是羞辱他,我这是在救自己!”
见刘瑾不语,贺虞的声音更是森冷:“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掌刑,三日之内我也要拿到口供。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凡挡我路的,不会有好下场。”
天?色已?经将明未明,刘瑾迈着阔步走出诏狱,深深吸了一口初秋含着露水的空气。
一个锦衣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宜阳公主进宫了。”
*
三希堂外,宜阳公主跪在了宋也川曾经跪过的地?方。
来来往往的大臣经过她身边时都会向她行?礼。
人人皆知明帝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女儿,可这一次,显然是明帝真的恼怒了。
明帝下朝之后,温昭明便跪在这里,明帝看也不看,径直走进了三希堂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柔弱的公主跪在丹墀上,脸色苍白,显然有几分力竭。
阎凭小心着劝了一句:“外面?秋风冷,不如让公主殿下先?起身吧。”
“朕几时要她跪过,不过是她自己性子太倔。”明帝淡淡道?,“她要跪就跪,在很多事情上,朕对她已?经是太过纵容。”
一时间无人敢再劝。
外头来报说?是庄王到了,明帝的头都不曾抬起:“朕也不想见他,让他回去。”
自德勤殿被烧毁之后,明帝显然对庄王楚王两个成?年?的皇子有了疏远之意,并不再向过去一般委以重任,一时间朝堂的风向又有几分诡谲难辨。
阎凭从三希堂中出来,看着温昭明叹了一口气。走到平武门处时,碰到了孟宴礼。
“孟大人,今日是庶吉士们入宫的日子,听说?你们翰林院分了新人。”
孟宴礼的兴致并不高,他和阎凭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南走:“叫池濯。这是他的策论。”说?着,孟宴礼把?手中的一张纸递给了阎凭,阎凭看过之后忍不住惊讶说?:“和你那?小徒弟有几分像。”
“对。”孟宴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对池濯说?,你的策论很像我的徒弟,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宋也川是他的好友,这篇文?章,他曾受过宋也川的点拨。”
二人一齐沉默下来,又走了很久,孟宴礼终于站定了身子,他的声音有些艰涩:“我和他说?,我那?小徒弟没有你的好运气。”他的声音宛如从牙关处挤出来:“阎老头,池濯如今一朝新贵,可我那?徒弟,却在东厂狱里生死未卜。”
阎凭缓缓道?:“宜阳公主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如今能救他的只?有公主。若是连公主都没办法,咱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年?宋家获罪,你已?经一求再求,那?时陛下听你一言,是因为宋也川的确身在翰林院,与?宋家的纷争没有干系。这篇策论若真是宋也川流传出去的,你再去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孟宴礼仰天?长叹,眼中似有泪意:“琉璃厂那?边,其实?也有不少人写了文?章替宋也川求情,但这些人的呼声哪里可以传得到御前,言路被阻塞太久,只?怕圣听早已?被蒙蔽了。”
*
安静的三希堂中除了博山炉中香料燃烧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郑兼走到明帝面?前说?:“陛下,五殿下来了。”
明帝头不抬:“宣。”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儿臣见过父皇。”
明帝淡淡问:“你今日来,是给宜阳求情的么?”
“回父皇,”温珩抬头,“儿臣在替宋也川求情。”
明帝缓缓抬起了头:“大胆。”
朝中的所有人没人敢在明帝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就连温昭明都只?是跪在殿外,只?有七岁的温珩却一字一句地?说?:“请父皇恕罪,儿臣恳请父皇能够留下宋也川一命。”
“朕不知道?是谁对你说?了这些,是宜阳还是孟宴礼。当年?万州书院的事情,或许你也有所耳闻。老五,你年?纪还小,朕不会过多苛责你,你回你宫去,禁足一个月,好好思过。”
寂静的宫殿中,明帝的声音低沉而肃杀,带着多年?为上位者的森然寒意,不怒自威。
温珩膝行?数步:“父皇,儿臣既不曾见过皇姊,也没有见过孟大人。只?是儿臣想给父皇看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信纸,缓缓放在了明帝的案头。
他低声说?:“父皇,怡嫔娘娘过身后,儿臣曾沉湎于悲伤无法自拔。宋也川曾写信给儿臣。书信皆在此。”
明帝的目光扫过最上面?一张白宣,第一句话便是:建业七年?,也川失去了自己曾拥有的一切。
原本明帝并不想细看,只?是却又被内容吸引,于是缓缓将纸张拿在了手中。
宋也川每一封信都不长,除却最开?始的两封信曾提到了当年?藏山精舍的事情,后面?写的都是他年?少时四处游历的趣闻。从始至终,他都以一种平和且审视的口吻,徐徐地?讲述着他对于生活的诸多思考。
行?文?平静温和,不带半分仇恨。
“父皇,儿臣愿意替他作保。”温珩再次叩拜,“宋也川的志向从来都是教?化百姓,他并不是一个想要插手政治的人。他曾在浔州城中做夫子,若父皇有心去查,也可以听听当年?他教?过的学生是如何评判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想要再掀起波澜呢?”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那?几张字迹清隽的信纸,明帝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温珩的脸上。
*
东厂狱中,陆望拿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走到了宋也川的面?前。银针寒芒凛冽,发出幽蓝的微光:“咱们东厂,有的是法子不露痕迹地?伺候宋先?生。今日便从这根针上开?始吧。”他举起了宋也川的左手:“我记得你对我说?过,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没了左手还有唇舌。那?么今日,我倒想问问宋先?生,这左手你还要不要?”
腐败腥臭的气息充盈在宋也川的周围,东厂的人站了满满一屋子,都带着想要把?他拆穿入腹的恨意目光凝视着他。
宋也川抬起眼睛,静静地?看向陆望:“陆秉笔,我身上还有什?么你们想要拿去的尽管拿去,给我留下一口气便足矣。”
“昔年?,你不是铮铮铁骨,死都不怕,怎么如今却又想活?”陆望冷笑着问。
“因为,她想要我活。”宋也川的声音低低的,浓睫低垂着藏住他全部的情绪,只?余下一抹寂静的柔情,“我的命早已?只?属于公主,不属于我自己。”
“很好。”陆望眼中有更冷的狰狞寒意闪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
三希堂香炉里的龙涎香已?经彻底燃尽,却没有任何人敢进来更换。
明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宜阳。你真的很像你母亲。”
温昭明跪在地?罩前,缓缓抬起头,她跪了很久,脸色有些苍白:“是,很多人都说?儿臣和母后长得像。”
“不光长得像,性子也像,认定的事情不愿意回头。”明帝的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声音幽幽,“若她知道?朕让你跪,她大概是会怪朕的。”
明帝觉得自己老了,儿子们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皇位,而他身边却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人。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无比思念已?故的皇后。
温襄的伎俩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想到要对自己的儿子动手,明帝便无端觉得痛心疾首,所以他疏远了他们几个月,却不愿意彻底断绝父子之情。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在利用自己的女儿,明帝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干预。
此刻,明帝的心中的亏欠感越发强烈,他把?对先?皇后的愧疚一并加在了温昭明的身上。
“凤凰儿,朕或许可以留宋也川一命,甚至可以替他洗脱罪籍。这不仅仅是朕对他留情,也是朕对于他修书有功的赏赐,更是朕不想再听那?些文?臣们的轮番奏请,算是朕给清流们一个交代。”
看着温昭明的眼睛,明帝一字一句:“作为交换,朕要你在朝中择一驸马,与?宋也川再不往来。”
明帝并不想逼迫自己的女儿,但站在他的角度,他觉得自己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朕说?过,朕不能允许他依靠你的手,染指分毫朕的江山,你若能做到,朕即刻就下旨。”
东厂狱中,宋也川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面?上冷汗涔涔,嘴唇也已?经被他咬出淋漓的血痕。
他的左手五根手指都被银针从指尖深深刺入,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他纤瘦的手腕滑下,一直流淌到手肘处,滴落在地?上。
宋也川的眼眸幽黑一片,眼前是一片又一片的晕黑,疼痛几乎让他失去了言语。
贺虞和陆望今日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证供,临走时贺虞冷笑说?:“今日只?是开?始,你且待明日。”
宋也川被捆在刑凳上,面?色惨白如纸。
司礼监中有一个年?轻的秉笔,是今年?才提拔上来的,名叫李燃,他被贺虞留下善后。
李燃走到宋也川的身后将绳子解开?,宋也川骤然脱力,摔倒在地?。李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说?:“我是真的恨你们这群自诩清高的文?人。你们把?我们说?得一无是处,仿佛除了下地?狱,我们不再有任何好下场。但我真的想问问你们,让你们挨上这一刀,换我们如今的风光,你们愿不愿意?你们自诩清流,我们便是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各自为了各自的功名,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
宋也川趴在满是血污的地?上,他右手本就难以用力,如今左手也无法承受住身体的重量,李燃冷眼看着他艰难的想要坐起来,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把?他拉起来让他能够端坐在茅草上。
大狱里放着一口水缸,李燃舀了一瓢水递到宋也川的手边。
“多谢。”宋也川缓缓说?。
“不用谢我。”李燃年?轻的脸上平静冷漠,“其实?,是我该谢你。自我净身之后,贺掌印曾许我看书写字,我读过的书中有很多你写的批注,若没有你,我也不会能有今天?。你写的策论,也曾给我带来启发,若在民间,我或许该叫你一声老师。”
李燃锁上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诏狱的这一间牢房中只?剩下了宋也川一人。
潮湿而腥臭的诏狱中没有窗户,甚至不能判断出天?色,宋也川沉默的倚着墙,缓缓垂下眼睛。
明帝是依靠阉党登上的皇位,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司礼监与?东厂如此倚重。但明帝又是一位看重制衡分权的皇帝,所以他一直默许着清流与?阉党争权夺利。万州书院何尝不是明帝冷眼旁观许久,纵容其逐渐树大根深呢?
帝王之术从不是寻常人可以看清楚想明白的。
宋也川不知道?自己在这坐了多久,直到牢房外有脚步声响起,他才抬起头。
“宋也川。”隔着一扇牢门,温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依稀的灯火下,温珩的神情竟如此肖像明帝。
“五殿下。”宋也川的嗓子有些哑。
“我一直都很想见见你,却没想过自己会是在如此境遇里见到你。”温珩淡淡说?,“我今日来想告诉你一件事,父皇可以宽赦你,甚至可以洗脱你的罪籍,恢复你白衣之身。”
宋也川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条件是什?么?”
温珩抿平了嘴角:“作为交换,皇姊要在朝中由父皇挑选驸马,而你与?她,不再往来。”
不再往来。
宋也川口中喃喃这四个字,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痛色:“公主殿下是如何说?的?”
“你希望她如何说??”温珩把?问题抛了回去。
“其实?也川,从不是惜命的人。”宋也川垂下眼睫,一滴冷汗顺着他的睫毛滴落于眼中,一股刺痛之意充盈于四肢百骸,他右手缓缓收紧,握住身下的茅草,一字一句,“我希望宜阳可以过得快乐安定,不要成?为政治的附庸,也不要为任何人做牺牲。”
眼前有些模糊,宋也川的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也川可以死,但她一定要过得好。”他缓缓抬头,声音颤抖带着极深的痛意:“五殿下,请您一定要转告公主,不要因为也川而妥协。”
也川可以死,但她一定要过得好。
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让温珩都感觉到了动容。
温珩没有再看他,而是仰起自己的头:“但皇姊已?经答应父皇了。”
两行?清泪顺着宋也川苍白的脸颊流下来,他显然是痛极,声音都带有一丝哽意:“不可,请殿下一定要替我劝说?宜阳。”
“宋也川。”温珩突然开?口,“你喜欢我皇姊,对吗?”
宋也川喉结滚动:“是。”
“你想不想娶她?”
灯花爆燃,照亮了宋也川眼底的晶莹,过了许久,他才用极其压抑的声音说?:“我不配。”
“建业四年?,你以榜眼的身份入仕翰林院。编修一职虽然只?是七品,却有无数阁臣是从这个位置上做起来的。若没有藏山精舍的事,如今你只?怕早已?官至五品以上,下一步入内阁,为辅臣,堪称国士无双。等到那?时,你说?你有没有资格娶她?”
温珩手中拿出一把?钥匙,插至锁孔之中:“随我出宫,平武门外,你可以和皇姊再见一面?,她已?经在那?等你很久了。”
*
深秋的风呼啸着吹过琼楼玉宇和九重丹墀。
宋也川染血的衣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左手还没有包扎,干涸的血迹被新涌出的鲜血覆盖,滴在地?上,像极了一颗又一颗的眼泪。
温珩在前,宋也川在后,他的脚步颓唐又踉跄。
远远的,他看见了温昭明。
依然是灼热的红色风氅,华光璀璨的宜阳公主,宛若盛世王朝最华丽的一笔,永远靡丽而辉煌地?站在众人面?前。
她转过头与?宋也川四目相对,宋也川对着她绽开?一个苍白的笑容。
温珩站定了身子:“你去吧,不能说?太久。”
风中都带着温昭明身上清浅动人的香气,宋也川缓缓走向她,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来:“给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殿下。”
温昭明的手依然不愿放下:“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犹豫良久,宋也川终于将左手放在了温昭明干净白皙的掌中。宋也川的指尖冰冷,血痕淋漓,五个指甲已?尽数脱落,手掌上满是伤口与?脏污。而温昭明的手这样洁净,这样柔软温热。
一滴温热的泪掉在了他的手背上,宋也川慌忙抬起头。
泪水顺着温昭明的脸颊流淌下来,她眼中满是疼痛与?怜惜,她哽咽道?:“宋也川,我真的好难过。”
宋也川抬起右手,颤抖着擦去她的眼泪,可泪水源源不断,竟怎么也擦不完。
“宜阳,我不痛。”宋也川眼眸含笑,“就算左手亦毁,也川依然是也川。”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宜阳,你若是要嫁人,一定要选一个你喜欢的人,不可妥协不可将就。”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膝处,缓缓说?:“听五殿下说?,你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昭昭,你痛不痛?”
他叫她昭昭。
他说?,昭昭你痛不痛。
明明受尽折磨的人是他,可他偏偏这样怕她会痛。
温昭明咬住嘴唇,突然抬起手环抱住了宋也川清瘦的腰身。
他的怀抱和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清冷干燥却又如此温柔。
温热柔软的身躯拥了满怀,她的手臂环在腰间,胸前的衣物被公主的眼泪濡湿,宋也川轻声说?:“昭昭,我的衣服很脏。”
他身上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可却依稀可以闻出属于宋也川的味道?。
“我身上不痛,心里痛。”温昭明潮湿的声音自怀中传出,她含泪仰头,“宋也川,是我错了,我不该带你来京城,更不该把?你重新带回这个,你根本不喜欢的地?方。”
“昭昭,”宋也川正色起来,他眼眸清润,一字一顿,“我不喜欢这里,甚至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我喜欢你。”
“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宋也川松开?怀抱,退后半步。缓缓抬起受伤的左手,对温昭明长揖及地?:“明明上天?,照临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高高在上的苍天?,照临着穹庐之下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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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神明听到我今日说?过的话,希望他可以赐给你祥和与?幸福。
这一切都是宋也川最卑微最虔诚的心愿,他踅身向平武门走去,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霍时行?驾着马车在平武门外等他,宋也川沉默地?走到马车前,登上了马车。
“宋木头,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吗?”
宋也川茫然地?抬起头,去哪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从有她的地?方,去向任何一个没有她的地?方罢了。
“宋木头,陛下命我送你去常州,也就是你的籍地?。”霍时行?一抖马缰,马车徐徐地?开?动起来,“今年?年?初,我从浔州把?你接来,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要送你离开?。”
“不过你应该开?心才对,只?要你抵达常州,你的身契便会交由你处置,只?要你不再入京,你从此就不再是罪臣,你可以做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你不要替公主难过,她到底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不会过得不好的。”
“你也别伤心,你生得这样好,虽然脸上有刺字,但肯定也会有人愿意嫁给你。”
“宋木头,宋木头,你倒是说?话啊。”
马车已?经开?到了城门口,宋也川苍白的手指掀开?车帘,他的目光越过无边人潮,看向身后公主府的方向。
茫茫人海,人潮汹涌,他似乎可以看到温昭明的灿若繁星的眼睛。
“我不走。”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在这。”
“你疯了吧!”霍时行?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陛下虽口头应允复你白衣之身,只?是你的身契将要发回常州,如此一来你来户籍也无,如何在京中安身立命?”
“霍时行?。”宋也川安静地?开?口,“我要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可皇上马上会为殿下选驸马了。”
秋风徐徐,拂过宋也川的长发,霞光如金披在他身上。
宋也川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他看着霍时行?的眼睛,温和说?:“我想亲眼看见她的幸福。”
霍时行?哦了一声,思考片刻之后才说?:“我师父在京中有一处私宅,一进院,一直空着,你愿不愿意去住?”
宋也川显然愣了一下:“这么巧?”
霍时行?漫不经心地?说?:“买了好多年?了,只?是他一直跟在公主身边,没什?么机会去住。”他的目光扫过宋也川的手:“你要是还想要这只?手,我劝你先?听我的。”
过了良久,宋也川低声问:“是殿下的意思,对吗?”
霍时行?拨转马头,悠哉悠哉地?重新向城中行?去:“你这木头倒也不傻。你放心,这宅子除了我和师父之外没有别人知道?。公主说?若你想走,等我把?你送到常州,她会给你百金,若你想留,她就让我把?你带到这间院子。”
宋也川没有说?话,霍时行?也习惯了他一直以来的沉默,二人一路无话,行?至西棉胡同,霍时行?掏出一把?钥匙,推开?了一扇半新不旧的木门。
四四方方的院落,两间正房两间厢房,院落中种了一棵银杏树,如今正是银杏落叶的时节,黄灿灿的扑了一地?黄叶,房子半新不旧,檐上零零星星地?长了几根杂草,果真一副久无人居的模样。
霍时行?将钥匙给他:“房间是打扫好的,你先?进去休息,我去请大夫替你瞧瞧。”
宋也川温声谢过,霍时行?这才放心地?走出了院子。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带着医者回来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霍时行?一直等到天?彻底黑透,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宋也川的影子,终于不得不相信宋也川的确是不告而别。霍时行?失魂落魄地?回到公主府,领了三十板子。
温昭明听他垂头丧气地?如实?禀告,温昭明许久无言。
“我要出去一趟。”温昭明忖度了片刻才如是说?道?。
*
平宣街后有两排一进院,这是许多翰林院芝麻官们宫外暂住的地?方。这里离皇城稍远些,很多没有马车的官员们只?能早起许久徒步上朝。
更有许多人,本就没有参与?朝会的殊荣,早起当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中年?人缓缓敲响了其中一扇门,片刻之后,一个青年?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开?门:“这么晚了,什?么事?”
当他把?门拉开?的那?一瞬,池濯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越过那?脸膛黝黑的中年?人,池濯看向了他身后那?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柔荑掀开?遮挡容貌的兜帽,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
“殿下。”池濯无奈,“殿下怎么来了。”
温昭明轻移莲步,走到池濯的面?前:“宋也川睡了吗?”
池濯明显呼吸漏了半拍,满脸纠结之色。
犹豫了一下,池濯到底摇着头说?:“他不让我说?。”
早已?料到这个结果,秋夜寂寂,温昭明柔声问:“他的手伤严重吗?”
“深可见骨,医者已?经看过了。大概还是能继续写字的,殿下不必担心。”池濯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他心情不大好,不太说?话,出了什?么事吗?还是……”
池濯有几分期期艾艾:“是不是他惹你不高兴,你把?他打了一顿,把?他赶出来了?”
他的眼中既带有一丝迷惘,更多的是兴奋:“他因为什?么惹你生气啊?”
温昭明没理他,抬步便向院中走去,池濯刚忙将她拦住:“殿下,也川已?经睡了。他手上的伤那?么重,晚上一直在发热,才刚睡下的。你想看他,明天?再来吧,我觉得他现在没什?么能耐跑。”
温昭明冷着脸:“霍逐风,把?他拉走。”
“别别,我自己走。”池濯长吁短叹,“我明天?还要当值,我可是要睡觉了,我这芝麻官来之不易,我可是爱惜得紧。”
说?着他走进了书房:“今天?我让他睡我的床,你想去看就去吧,小声点,我还要睡觉。”
池濯本就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温昭明并不计较他目无尊卑的态度,甚至觉得正是因为他的随性自在,才会让素来一板一眼的宋也川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推开?卧房的门,温昭明看到了沉睡的宋也川。
他平卧在床上,浓睫安静地?垂落下来,幽微的烛火落在他眼下,只?留下一圈晦暗不清的剪影。他的左手被白纱裹住放在床边,白皙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病弱的微红。宋也川无知无觉的睡着,宛若一根苍白的瘦竹。
温昭明走到他面?前,轻轻碰了碰他缠着纱布的左手。她没敢说?话,因为不想吵醒他。
她的指尖仔细碰触过他左手的伤处,确定已?经包扎好之后,而后温昭明的手伸向了宋也川的脸。停留在他鼻尖上方两寸处,指尖的阴影投落在宋也川清瘦的眉骨处。
她想摸一摸他的脸,却还是罢了手。能够看见他安好,温昭明的心也稍稍一松。
窗外打更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已?经过了两更。
温昭明从袖中取出一锭金,放在了桌上的茶壶边。而后缓缓走出了房间。
一室之内,宋也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神情很宁静也很清醒,仿佛从来都没有睡着。
漆黑的眼眸中带着清澈与?平和,宋也川向来都是这样温润的人。
他好像猜到了她会来,却又不那?么自信。
霍逐风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夜风轻拍床幔,夜色越发浓郁静谧。
温昭明柔软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她说?:“他有他的用意,我不想插手。”她似乎在向外走,声音越来越轻,宋也川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做的是相信他,而不是左右他。”
没有想太多,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动作,等宋也川回过神时,他已?经扶着墙蹒跚着走到了院落门口。
他还在病中,头也很是昏沉,视线之中温昭明的背影仿若是一个模糊的红点,可却这么亮,亮的他不敢再看第二眼。
空气中带着湿意,俨然是一个即将下雨的天?气。
第二日天?明时,温昭明收到了一个布包,里面?是熟悉的一锭黄金。
*
池濯换好了官服准备入宫,在经过卧房时看到里面?竟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伸头去看。幽灯一盏之下,一个瘦削嶙峋的背影正伏在桌前,用左手费力地?写着什?么。
看到这画面?,他显然气不打一出来,三步两步走进来,将宋也川手中的笔抽了出来:“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手你是真的不打算要了?医生说?了至少修养三个月,你怎么这么不听人劝?”
他看向宋也川面?前的宣纸,上头歪歪扭扭的写了许多数字,看上去他至少已?经写了一个时辰。
“三个月太久了。”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些横七竖八的数字上,低声说?,“我等不了。”
“那?你也不能现在就开?始熬心费力。”池濯叹了一口气,紧跟着他看见了宋也川桌边的雨伞,上头还带着淋淋的水珠子。
“你去哪了?”池濯显然是要气疯了,他指着宋也川,“你来找我,是拿我当朋友。可我也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还了个东西。”宋也川只?是笑,“我没事的,你去应卯吧,翰林院的规矩多,你初来乍到不要太点眼了。”
池濯拿他没有办法,颤抖着手指指着宋也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到底是入宫要紧,他跺了跺脚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宋也川看着自己面?前的数字,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是建业六年?秋天?,户部的一本账册。入冬之后户部要进行?盘账,那?时明帝恰好在修泰陵,户部许多人身兼数职抽不开?身。而宋也川恰好通算学,孟宴礼有心想给自己这个徒儿一个露脸的机会,遂替他毛遂自荐,户部尚书便把?兵部的账册交给宋也川来算。兵部的账册向来是最容易清算的,也没有什?么端倪,所以户部尚书并没有太把?宋也川放在心上。
兵部的账目无非先?是得了明帝的批准之后,下一步向户部要钱罢了,可那?一年?,宋也川却从兵部的账册上看出了不对。
建业六年?春,兵部奏请银两五十万,兴修水师。如今到了年?底,水师还没个影子,钱已?用了大半。且巧设名目,在开?支一项上写的是:供陛下万寿节阅师所用。
除了这一桩,在御林军的设置上,也有专门列出的天?子近卫专项开?支,数字庞大得令人发指。
兵部所涉款项冗杂巨万,不会有人专门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宋也川注意到了。
六部各处只?怕早已?养成?了如此陈规陋习,一旦有了账目的短缺,索性都要推到替明帝办事上头去。没有人敢质疑花在明帝身上的钱,自然也不会有人看出这笔账册的疏漏。
左手一阵钻心的痛,宋也川放下笔,深深的呼吸几次。
此时已?经仲秋,池濯的房子并不暖和,朝向也不好,屋里总是带着一丝阴凉的冷意。宋也川为了转移自己手上的注意力,将目光看向窗外。
万物凋敝,秋风萧瑟。
温珩说?过的话依稀还响彻在他的耳边。
他问:“你想不想娶她?”
想。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两只?伤痕累累的手上,眼中掠过一丝迷惘。他太过弱小,所以屡次都在依靠温昭明,她何尝不是受到了他的波及与?牵连。
温昭明曾说?,她会等着他保护她的那?一天?。
他不想让她等太久。
用了七天?时间,宋也川整理好了他记忆中,全部有关兵部存档于户部之中有问题的账目名称,因为手上有伤,所以里面?的很多数字都是池濯根据宋也川的口述代为书写的。
他一面?写一面?好奇:“这些数字我看你想了好多天?,都是什?么东西啊,你的私房钱?”
宋也川猛的呛咳起来,他喝了一口茶,稍作平复之后才说?:“这些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池濯把?写好的宣纸装进信封里:“可你这分明也是要写给别人看的,别人能知道?为何我却不能?”
宋也川的眼睛带着一丝平和的坚定,他轻声道?:“你如今跟随着孟大人,进可以努力做诤臣,退也能守着清闲做个翰林。但我不同,我没有选择了,这条路我如果不走,就只?能离她越来越远。我原本也不想争功名,不想投身于宦海之中,可我若不够强,便不能保护任何人。”
没料到宋也川会说?这样的话,池濯有些惊讶,过了片刻,他说?:“你不会真的想尚主吧。”
尚主便是尚公主,是娶公主为妻的意思。
宋也川笑了,眼眸中透出一丝莹亮:“是。”
“疯了,你真的疯了。”池濯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宋也川你这个疯子。”
他长叹了一口气:“她是宜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嫡公主,陛下疼她只?怕像是在疼眼珠子。我不是看不起你,可如今……”
如今的宋也川,黥痕刻面?,手不能握,除了一张好看的脸之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池濯摇着头说?:“你这样的,在我们村都是娶不上媳妇的。”
宋也川并不生气,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安静温润。
“池濯,我只?活这一辈子。”宋也川的目光缥缈着看向窗外纷纷落叶,“我不相信转世与?来生。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最好的向她奔赴的机会,若再等下去,我只?会抱憾终生。所以不管成?与?不成?,哪怕我死在靠近她的路上,我也不会后悔。”
宋也川第一次来到紫禁城,是一个美好又明丽的秋天?,橙黄橘绿,风轻云淡。那?时他怀着一颗为万民证道?之心,一步一步走进那?座辉煌又盛大的宫闱之中。
而四年?后的今天?,宋也川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月亮对他的牵引。
那?些扑面?而来的时间,那?些荆棘与?伤痛,只?要宋也川抬起头看到九重天?上的月亮,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