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折骨 步月归 348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6章

  夕阳西下, 斜阳将天边的云朵都浇灌成瑰丽的橙黄。温昭明很喜欢黄昏,很喜欢看着残阳和?天空交织在一起?时呈现出的复杂色彩。方才那?一丝细微的插曲,并没有打扰她?此刻的心情。温昭明迎着夕阳, 向西溪馆走去。

  西溪馆的墙上挂着一把琴。

  琴身静穆色深,长约三尺六,前广后?狭,翡翠与螺钿做成的十三琴徽, 莹润有光。

  宋也?川抬起?手,轻轻碰了碰琴弦。

  他?曾经也?会弹琴, 比起?金戈铁马的《广陵散》,他?更喜欢《阳关三叠》。

  昔年?在藏山精舍时, 江麓擅笛他?擅琴,二人琴曲相和?,过了很多年?闲云野鹤般超然于世外的日子。如今, 江麓早已被一日三餐磨平了棱角,而他?自己, 右手已废, 再也?不能弹琴了。

  宋也?川轻轻收回目光, 却?发?现温昭明立在门?口, 不知站了多久。

  “殿下。”他?深深一揖。

  宋也?川其实并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平日里见惯了他?温润平和?的模样,当他?面对那?把琴时眼中?流露出的浅淡悲伤,轻轻刺痛了温昭明。

  她?叫了一声冬禧,然后?说:“把我的琴收起?来, 不要挂在这了。”

  冬禧便把琴从墙上取了下来, 宋也?川清风淡月般地笑了,他?说:“殿下, 没关系的。”

  温昭明睨他?:“与你无关。”

  “是。”

  冬禧抱着琴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温昭明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指着旁边的凳子:“你坐。”

  待宋也?川谢恩落座之后?,温昭明说:“《大梁史》已经修完了。我今日也?看过了。”

  宋也?川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孟宴礼说,第五十七卷 到七十五卷是你写的。”

  宋也?川颔首:“是。”

  孟宴礼给温昭明看的是宋也?川昔年?的手书,正因如此,温昭明受到的冲击远比看抄本来得更深。她?临过很多字帖,自然也?观摩过无数书法大家的作品,可当她?真的捧起?宋也?川的亲笔之后?,只?觉叹为观止。

  宋也?川的字竟是如此惊为天人。

  因为国史定稿之后?,会有专门?的抄录官逐一誊抄,所?以宋也?川用的是行书而非楷书。他?笔力遒劲而风骨卓绝,一撇一捺间宛若刀锋刻骨。透过文字,似乎可以看清宋也?川冷冽的眉目。这十九卷书一共一千三百页,宋也?川的笔体从初时的傲骨铮铮再到后?来的澹泊从容。三年?之间,他?从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成长为如今从容冲淡的模样。

  这一变化,只?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出来。

  在前往浔州的路上,温昭明见过宋也?川写字。他?握着狼毫用左手写得极慢,一行字需要写很久才能写完。他?又待自己极其严苛,若是写得不满意,便会重新再写。

  想起?那?日,温昭明笑谈中?说要挑去段秦的手筋,宋也?川低低地对她?说,这样的刑罚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太重了些。

  这一切,在温昭明看到宋也?川昔日手书时,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宋也?川废掉的不仅仅是右手,更是他?颜筋柳骨的字、金徽玉轸的琴音。是他?过去二十余载生命中?,全部的骄傲。

  他?仰头看向墙上那?把琴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你写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温昭明顿了顿,“但是修撰名录里,没有你的名字。”

  “殿下,也?川修书的初衷,也?并非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大梁史》上面。”宋也?川温和?一笑,“修书这三年?里,我明白了更多的道理?,也?将自己昔年?所?学倾注其中?。在翰林院时,我曾与旧日同僚谈古论今,抵足而眠,这些都是也?川在这三年?里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区区一个署名而已,也?川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孟宴礼说得没错,宋也?川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他?站起?身为温昭明倒了一杯茶,在茶水升腾的热气中?,宋也?川轻垂眼帘:“《大梁史》是翰林院百余人的成果心血,并非是也?川一人之功。希望殿下不要为也?川声辩什么。也?川可以烂在青史背后?,但希望昔日同僚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一同蒙尘。”

  温昭明静静地看着他?:“那?如果我想要你重新站在青史面前呢?”

  宋也?川略带疑惑地抬眼看去,年?轻的公主与他?四目相对:“你愿不愿意?”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很像,清澈而坚定。

  黄昏的阳光只?余下最后?一抹,二人的侧脸半明半昧。

  “殿下是什么意思?”

  温昭明站起?身:“宋也?川,我曾问你想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你说你不过是苟活而已。那?我今天想告诉你,我希望你重新站在人前,在青史之上博得一席之地。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径行直遂,青云万里。

  直到温昭明走后?良久,他?依然记得这一句话。此时此刻,黑夜彻底将他?包裹其中?,宋也?川拿起?火石想要把灯擦亮,他?的手有些抖,一连试了几次,才终于将灯烛点燃。

  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心甘情愿凋零于这个冷漠的朝代。

  右手已废,家族蒙难。

  大梁门?阀政治之下,豪强垄断,他?不过一息尚存,了此残生罢了。温昭明却?对他?说,她?要帮他?重新站在世人面前。

  这样的话换做任何人对宋也?川说起?,他?只?会一字不信。但说话的人是温昭明,是善良的宜阳公主。

  正因为相信,他?的内心却?涌动?起?巨大的悲伤。

  宜阳公主是光华璀璨的明珠,他?却?在如此绝望的困境之中?遇到了她?。

  如果可以,宋也?川希望自己在足够强的时候和?她?相遇,能以一个尚且平视的姿态和?她?相处。如果他?永远卑伏于困厄之中?的话,他?甚至希望温昭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他?如此残破,如此不堪,他?是被命运抛弃的人。

  她?如此明亮,如此耀眼,她?的清晖照亮他?亘古孤独的生命。

  温昭明说完那?几句话之后?良久,宋也?川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着夜色之中?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睛,宋也?川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这是殿下的心愿,那?么也?川定然竭尽所?能。”

  公主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她?美丽得宛如一朵昂扬在枝头间的白山茶。

  她?说:“宋也?川,我相信你。”

  他?于灯下枯坐,脑海中?都是温昭明临走时脸上的笑意,宋也?川抬起?手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微微阖上了眼睛,吹入房内的夜风,摇动?的灯烛光影,照亮了他?藏在睫毛间的一丝晶莹的濡湿。

  *

  温昭明有众多美貌少年?侍奉在侧,傅禹生一连数日都没有再去找她?。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土性,傅禹生觉得自己被宜阳公主玩弄于鼓掌间,耍得团团转。几日之后?,率先坐不住的却?是庄王温襄。

  “宜阳是女儿家,平日里最是心软。你总是憋在心里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你吃醋呢?”庄王沉着脸说,“保不齐她?心中?正觉得,你对她?毫不在意,也?在生气呢。她?不过是小女儿家,你去哄哄便和?你重归于好了。”

  傅禹生犹豫了半日,终于决定去温昭明府上走一遭,等?他?到了公主府外才被告知,温昭明不许他?再像过去一样不请自来,若想见她?需要和?别人一样呈上拜帖。

  而却?在此时,傅禹生眼睁睁地看着宋也?川拿着宜阳公主的令牌,畅通无阻地从府中?走了出来,一时间怒火中?烧。

  自温昭明遇到宋也?川那?一日起?,他?们二人的关系便每况愈下。究其根源,必定是宋也?川从中?作梗,暗中?蛊惑。思及至此,傅禹生咬牙切齿,只?想将其挫骨扬灰。

  *

  四月初一清晨,宋也?川吃过早饭后?,发?现自己用来练字的宣纸已经用完了。

  其实他?若是想用纸,自然可以去找温昭明要,但温昭明用的都是云母熟宣,云母价贵且不易得,宋也?川便想去琉璃厂买一些廉价的纸张用来平日里书写。

  温昭明给他?的令牌没有收回,宋也?川戴上自己的奓檐帽从侧门?离开了公主府。天气渐暖,春风熏染。街上招徕宛转,人声鼎沸,在某些街巷之中?甚至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宋也?川小心避开有可能撞到他?的人,花了平日两倍的时间才走到琉璃厂。

  他?买的是平常人家给开蒙幼子练字才会用到的草纸,这些纸大都是用稻草、秸秆等?作物打碎制成,材质粗糙且颜色暗黄,几文钱便可以买一叠。他?付过钱,将纸抱在怀中?,抬眸看向离他?不远处的轩春堂,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和?旧日好友江麓打个招呼。

  今日阳光正好,江麓正在晾晒书店中?有几本因储藏不善而发?霉的书,他?写了一张“五文一本”的牌子立在上头,恰一抬头时便看到了宋也?川。

  隔着十几步路,宋也?川也?看到了江麓,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不知从哪里跑来几个乞儿,狠狠撞在了他?身上。因为没有防备,宋也?川被撞得倒退几步,头上的奓檐帽便在此刻落在了地上。

  他?容貌生得极好,走在人群中?宛若鹤立鸡群。众人的目光都在此刻聚集到了他?的脸上,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他?好像是宜阳公主的男宠!”

  四下顿时哗然一片。

  “你说得可当真?”

  “自然当真,我表哥在楚王府上做事,他?几日前和?王爷赴宴时亲眼看见,宜阳公主身边跟着一位貌若仙人般的男宠,脸上刺了一个忤逆的忤字。琉璃厂离宜阳公主府不过几步路,这怎么会有错?”

  “这么说他?其实是个罪犯?”

  “我想起?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呼,“他?是宋也?川,建业四年?的榜眼!按察司的刘大人曾想榜下捉婿,将他?选为女婿呢,不会有错,就?是他?!”

  “你真看清楚了?昔日榜眼,竟然成了宜阳公主的裙下臣?”

  “滥用心机,真是丢人。”

  “若宋家人泉下有知,只?怕会以这个逆子为耻!”

  ……

  宋也?川的目光看向轩春堂的方向,江麓猛地低下头,不愿和?他?对视,他?飞快地抱起?晾在门?外的几本旧书,逃一般退回到了轩春堂内,并把门?从里面牢牢关紧。

  混迹于琉璃厂的大都自诩是清流文人,对门?阀政治颇为不齿,更看不起?谄媚求荣的人。昔日风光无限的榜眼,如今竟为荣宠,献媚于公主。众人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几乎将宋也?川淹没在其中?。

  一个轻盈的身子从墙檐上跳下来,霍时行吐掉嘴里含着的草,不耐烦地对呶呶不休的众人们说道:“都闭嘴,给爷让开。”

  他?甩出藏在腰间的软鞭,虚空甩出两道鞭花,力道极强,破空之声宛若炸雷:“老子不喜欢说第二遍,都让开!”

  公主府的马车已在此时行来,霍时行对着宋也?川说:“宋木头,上车啊。”

  霍时行坐在车辕上和?车夫聊天,宋也?川独自一人沉默地坐在马车里,一路无话。

  回到公主府之后?,宋也?川一个人坐在西溪馆内,久久无言。

  西溪馆里没有镜子,只?有院中?有一口养着锦鲤的水缸。宋也?川缓缓走到院中?的水缸前,临水相照。

  他?很瘦,脸色也?很苍白,颧骨凸起?,形销骨立。

  宋也?川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的脸了,这张脸却?在此刻让他?觉得很陌生。

  额角上的刺字依旧这样清晰,这样刺眼。

  他?走回屋内,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宋也?川将匕首从刀鞘中?拔出,冰冷的刀刃贴在那?个羞辱的忤字上面,只?需再用力半分,刀刃便会划开他?脸上的皮肤。

  刀锋很凉,凉得刺骨。不知过了多久,宋也?川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他?把匕首插入刀鞘,重新放回到抽屉里。

  宋也?川走到门?口,将门?从内拉开,霍时行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脊上发?呆。

  “殿下在哪?”他?轻声问霍时行。

  “你要见殿下?”

  “嗯。”

  “跟我来。”霍时行一跃而下,又揪了一根草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