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傅禹生回过身子, 有些讨好地对温昭明道:“昭昭,你回来了,你不是……赴宴去了么。”
越过傅禹生,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身上,他?怀中抱着几本半新不旧的书,头?上戴着一顶奓檐帽,绿松石做成的珠链垂于他?颈间, 衬托出他?匀长的颈线,眼中还有尚未褪去的冷意?。
“其阳今日设宴, 我推脱不过。略坐坐便回来了。”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对傅禹生说,“好了,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傅禹生看了一眼温昭明,知道自己今日说的话只怕惹得她?不喜, 却又忍不住说:“昭昭,过去不管你喜欢谁也好, 又或是在意?谁也罢, 我都不会多过问, 只是宋也川, 他?是罪臣啊, 他?父母犯下的谋逆大罪,昭昭你忘了吗!你和他?牵扯在一起?,多少人会认为你同情逆贼,阉党的人也会视你为眼中钉, 这?值得吗?”
“傅禹生。”温昭明背对他?并没有回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早了,你回去吧。”
傅禹生对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 终于缓缓一礼,才退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走远了,温昭明的神情有几分冷意?:“传我谕令,明日起?不许傅禹生随便进出我的府邸,如果他?想见我,必须先上拜帖。”
冬禧说了声是,温昭明说:“好了,你们下去吧。”
西?溪馆内只余下他?们两?个人。温昭明从宋也川怀中抽出一本他?买的书,翻看两?页发现是孩童习字时才用的描红,另外一本是魏宫春的碑帖,知道他?今日确实是去买字帖了。
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宋也川摘掉头?顶的帽子,轻撩衣袍,在温昭明面?前跪了下来。
“跪我做什么?”温昭明在石凳上坐下。
宋也川端端正正地为温昭明行了一个叩礼:“今日才知殿下替也川盛殓父母骸骨,使其不曝尸于荒野,也川纵九死难报殿下恩情。”
“本没想瞒着你,只是此事到底不宜大张旗鼓。”温昭明抬手让他?起?身,“你若想去亲自祭拜,我也可以让人送你去看看。”
宋也川轻轻摇头?:“我的身份微妙,知道他?们有安身之处已经心满意?足。”他?停了停,又低声问:“殿下今天什么时候来的?”
温昭明猫儿般的眼睛施施然看向他?:“你说以色侍人的时候。”
对着傅禹生,他?说以色侍人又如何,殿下喜欢就够了。
宋也川的脸缓缓红了起?来。
“不如宋先生和我说说,自己是如何以色待人的。”
温昭明今日赴宴自然好生打?扮了一番,她?的脸上薄施粉黛,薄唇涂了一层艳丽的口脂。潋滟的明眸在月光下熠熠闪光、顾盼生辉。
宋也川的指尖又觉得酥麻起?来,他?侧过脸将?指甲刺人掌心,低声说:“殿下,我……”
他?欲言又止,两?腮微红,面?露赧色。哪里看得出方才疾言厉色的模样。
“傅禹生很快便会把你的身份告知我皇兄,而后便是父皇。很快,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昔日才高于世的宋也川,成为了宜阳公主的入幕之宾。”温昭明的眸光转向宋也川,“你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吗?”
千夫所指,口诛笔伐。
“宋也川,你怕不怕?”
宋也川迎着温昭明的目光抬起?头?,他?乌发披散于肩头?,一双眼睛倒映出月亮的光辉:“殿下都不怕,我又怎么会害怕呢?”
他?分不清自己对温昭明到底是怎样的心意?,只是在那一刻,他?很想为温昭明做点什么。不是因为她?贵为公主,而是因为她?是温昭明。
*
春分这?一日,温昭明得了明帝的宣召,走到三希堂门?口时明帝还在见大臣。她?左右无事,便往东走走。走到体?元殿时,恰好看到一群入仕不久的大臣们在量体?裁衣,做今年春秋两?个季节的官服。大梁尚红,所以官员们的官服都是朱红色的。那些年轻的臣子们排成两?队,有的在小声交谈,如此鲜活,又如此动人。
温昭明倚着墙瞧了良久,倏尔觉得有些遗憾。
同处于一宫之中,她?竟从没有偶遇过宋也川。没见过他?是如何伏案修撰国史,也没有见过他?穿着明丽的官服走在众人之中,他?姿容如此出众,只怕走在年轻的翰林之间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在这?个潋滟春日里,必然是最美的一道好风景。
三希堂里的大臣们都散了,大伴郑兼将?槛窗向外推开。早春暗带花香的空气吹散了房间里的浊气。
“陛下,宜阳公主已经到了。”郑兼把香炉里的龙涎香又添了几分,“陛下可要宣召?”
明帝的五官笼罩在依稀的灯火之中:“其实朕也不想让傅禹生做宜阳的驸马。他?是王峥平的人,若他?娶了宜阳,温襄便和王峥平成了一党,朕不想看到这?局面?。”
“陛下的意?思是?”
“宣宜阳进来。”明帝倚在引枕上,神情有些疲惫。
郑兼将?帘子掀开:“宣宜阳公主入内。”
片刻,温昭明便走了进来。她?立在地罩前面?对明帝行叩礼,明帝看着她?发顶的摇曳的步摇,却不曾叫她?起?身。
他?端起?茶盏,静静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片刻后说:“宜阳,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
“哦?那你说说,你罪在何处?”
温昭明抬起?眼睫:“儿臣让父皇不满,这?便是儿臣最大的错处。”
她?和先去的王皇后长得很像,唯独这?双眼睛不像。王氏的眼眸烟波浩渺,而温昭明却透露出一股不服输的倔强。明帝已经当了半辈子皇帝,稳坐高位之时俯瞰群臣,也会审视自己的几个孩子。
庄王温襄看似宽仁,实则狠戾,楚王温兖果毅勇猛,却不是一个善于弄权的人。余下的几个皇子都太?过年轻,明帝不知道自己的江山该传给哪一个儿子。宜阳这?个女?儿却是最有心胸的那一个,她?既有仁心,又有几分为尊上者特有的冷静决断,只可惜是个女?儿。
身为女?子,她?切金断玉的本领并非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不能?放任她?擅权。
温襄告诉他?,那个宜阳中意?的罪囚是宋也川时,他?已经想到了建业四年文华殿上,初见他?的那一天。他?的才华,他?的沉着,都曾让彼时的自己颇为惊喜。那时他?的确认为,假以时日,此子定?可成为治世能?臣。
但是宋家有不臣之心。
明帝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他?不能?够允许宋也川假借自己女?儿之手,染指大梁的江山。
“宜阳。”明帝开口,“朕将?会下令,擢升傅禹生为文华殿七品侍讲。”
金口玉言,他?已经答应留宋也川一命,但他?不能?够允许宋也川成为温昭明的心腹。温昭明想要利用他?自然可以,但也仅限于此了。既然这?个女?儿不愿意?嫁人,明帝并不想在此时逼迫,制衡不仅仅可以用在朝堂上,也可以用在儿女?身上。
温昭明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她?再此叩首:“遵旨。”
他?对着温昭明抬手示意?她?起?身:“翰林院那边说,国史已经修完了,宜阳可愿随朕去瞧瞧?”
“是。”跟在明帝身后,走出了三希堂的正门?,温昭明头?脑之中又在重复着明帝说过的话。他?要从秦氏之中选人填入公主府,看似是关?照,实则为监视。看来明帝的确对她?有了防备之心,自她?决定?在婚事上忤逆父皇开始,她?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
翰林院今日很热闹。国史已经修撰了整整三年半的时间,记录了自前朝末期至今,大梁国中的明臣良将?,以及历代君王的言行语录。总共百余万字,条目纷繁,总共九十七卷。
孟宴礼正在组织翰林们将?书籍封装,楸木书盒六十余个,有翰林正在往里面?摆放书册。听到天子驾临时,众人忙收起?东西?,叩拜迎接。
“都平身吧。”明帝扶着大伴郑兼的手,踏上了翰林院的台阶。
素白平整的熟宣上,几个翰林正用明黄色云纹的封面?进行封装,明帝拿起?一本翻阅起?来,面?露满意?神色:“宜阳,你也来瞧瞧。”
扉页上写着修撰国史的臣子名册,除了孟宴礼之外,还有七位编修,抄写者三十位。温昭明却没有从中看到宋也川的名字。她?知道,宋也川曾在这?暗无天日的左顺门?庑房中宵衣旰食三年,呕心沥血与众人笔耕不辍,这?份书籍之中藏着他?无数的心血与智慧,竟如此轻易被埋没于历史的尘沙之中。
她?知道他?是罪臣,大梁国史这?样重要的典籍确实不能?冠上他?的姓名。她?只是有些许不平,也是替宋也川感到惋惜。
“这?部书编得很好,主持修纂得七位编修,如今在何处?”
孟宴礼作揖道:“正是这?七人。”
有七位穿着官服的青年站起?身,对着明帝一揖及地。
“赏。”明帝言简意?赅,“文笔精妙,字字珠玑。此七人赏白金四十两?,授正六品翰林院修撰。”
七人都面?露喜色,跪地谢恩。
此刻已近午时,明帝留温昭明在宫中用膳。趁着明帝午睡的功夫,温昭明向翰林院走去,经过文华殿时听到殿中有人在讲学。
每天经筵日讲大都是在午后,一般是翰林院的五经博士为皇帝、太?子以及皇子们讲学。恰逢文华殿西?苑无逸殿建成,皇子们的讲学大都在无逸殿进行。
今日的讲读官是孟宴礼。
温昭明听过他?授课,只记得是一位刚正的清流派老臣。在朝为官三十多载,埋首于翰林院之中,不愿意?参与过多的政事。
孟宴礼此刻讲读的是《通鉴纲目》和《贞观政要》。
明帝登基之后逐渐疏远了儒臣,对于前朝时颇为看重的经筵日讲并不看重,因此对于皇帝的日讲改为了每旬一讲。正因皇帝的不置可否,几位皇子其实也疏于对于四书五经的学习。透过无逸殿的窗纱,温昭明发现今日坐在殿中的竟只有五皇子温珩一人。
温珩的生母是怡嫔,她?入宫数年之久,又因诞育皇子才被封为嫔位,只因身体?不好,常年不侍奉圣驾,早已失去了宠幸,这?个孩子也只能?养在乾东四所里。
今日的天气十分晴朗,春日的午后暖风熏然欲醉。七岁的温珩正端坐在书桌之后,听孟宴礼讲述书中的内容。他?穿着靛蓝色的衣袍,头?戴一顶小金冠,小小的身子后背挺得很直。
《通鉴纲目》一书致力于书正统、斥变法。今日孟宴礼讲的便是商君变法这?一章。
“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孟宴礼读完这?一行字,转头?问温珩:“殿下以为,商君变法如何?”
温珩思考片刻后,认真说:“《通鉴纲目》之中斥责商君严刑酷法,而鼓励萧规曹随、无为而治。父皇既以选择此书为本,让我学习,定?然是认为为尊上者理应宽仁待下。”
“抛开书本不谈,臣只想问问殿下自己的解读。”
温珩年龄尚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学生认为,仁比罚更重要,学生想成为像父皇那样宽仁的人。”
在那一刻,孟宴礼想到的却是八月初六那一天,西?四牌楼的刑场上,流满的宋家人的血,还有宋也川额角那个鲜血淋漓的刺字。
明帝并不是一个宽仁的皇帝,他?的爪牙遍布京畿乃至全国,他?只需要保留一个慈悲的面?貌,便会有足够多的人替他?了结想了结的事,哪里需要亲自动手做这?个恶人呢。这?是年幼的温珩并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他?欣慰于年幼的六皇子,愿意?做一个宽仁的人。
这?份心难得,但初衷难守。
讲完了今日的课业,温昭明缓缓走入了无逸殿之中。
温珩抬起?头?,忙对着她?鞠躬:“皇姊。”
孟宴礼亦躬身:“公主殿下。”
温昭明走上前,摸了摸温珩的头?:“阿珩想要做一个宽仁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皇姊也希望,你能?够宽仁待下。”
她?时常进宫,但很少能?碰到这?个弟弟,今日碰巧遇到,忍不住和他?多说几句。温珩的眼睛亮闪闪的,两?腮上还带着未展开的圆润丰腴,他?拉着温昭明的手:“皇姊来看我的吗?”
这?话说得温昭明有些心虚,她?时常周旋于庄王与楚王这?两?位最有权势的兄长之间,却很少关?注那几个未成年的弟弟。
“我今日是来找孟先生的,不过有空的时候,我会去乾东四所看你,好不好?”
“嗯!”温珩对着温昭明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左一右两?只酒窝十分的可爱。温昭明招来他?身边的侍女?:“带六殿下回去。”
等温珩小小的身子走出了无逸殿的门?,孟宴礼对着温昭明重新拱手:“不知公主殿下来找微臣,所谓何事?”
孟宴礼鬓发已斑,眼睛却带着独特的深邃,他?只立在那里,便能?看出一身飒沓的文人风骨。
“今日于翰林院中听孟先生说,国史已经修完。”温昭明静静道,“可在修纂名录上,并没有宋也川的名字。他?修书三载,书卷之上本该有他?一席之地。”
孟宴礼沉默片刻,才低声问:“不知殿下是以什么身份问询于微臣,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殿下自己的意?思?”
“是我自己想问。”温昭明如是说道。
很少有人知晓孟宴礼对于宋也川这?份深沉的怜悯,他?素来沉默不苟言笑,许多人便以为他?不好亲近,于是敬而远之。却没人知道他?把腔子里的全部热忱,都给了那个和他?一样沉默的少年。
“也川不会在意?这?个。”孟宴礼平声说,“也川既选择埋首于黄卷之中,为的是将?青史流芳百世,为的是将?明君良臣的故事流传千古。宋家有错,也川受连坐之冤,他?的名字本就不该出现在上面?,但是陛下保留了他?撰写过的文章,他?的文字会随着《大梁史》留于青史之上,这?便足矣了。”
孟宴礼是避世的纯臣,不曾知晓宋也川与宜阳公主宴会上的种种,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已经回到了京城,他?的目光眺望向南边的天空:“他?的文字会比他?的性命更长久。”
温昭明从他?的词句之间已然感受到了孟宴礼对于宋也川别样的情感。就连孟宴礼自己都没有发觉,提起?这?位昔日的学生,他?的语气中带着无法掩盖的自豪。
他?面?向阳光而立,眼中带有一丝欣然:“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文字没有被销毁,一定?会欣慰的。”
阳光透过槛窗落在无逸殿之中,照亮了每一寸晦暗之处。
温昭明心中曾经升起?的那一丝不平不甘,却在此刻被抹平。她?觉得自己想错了宋也川,他?本来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比起?名扬后世,他?更愿意?活在当下,更想要坚定?自己入仕的纯心。
离开掖庭之后,温昭明依然会想起?孟宴礼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早已听说过孟宴礼眼高于顶,甚至入文华殿为皇子们讲学,都不愿担皇子们的一声老师。这?样的人,却如此看重宋也川。这?是宋也川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如此恩惠,以宋也川的性情,必会沿着他?恩师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