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那燕国美人虞氏绣了两下却发觉簸箩中的绣线所剩无几, 应当是源于阿姐昨日熬夜为细君绣了一件里衣,这才用光了本就不多的绣线。
细君曾同两人直言,赵侯仁慈, 未有留用二人的意思,今后若是碰到合适的, 细君可为她们姐妹指婚。
虞氏姐妹越发对细君感恩戴德,若是闲适下来,总要做些事情,以表敬意。
这时候却有人通传,说许家姑娘来了。
虞氏曾听人说起过,细君与赵侯接许姚黄进宫, 便是有培养她做小君之意,她自然不敢怠慢,忙叫人将女君迎了进来。
却见许姚黄手中拿着一册簿书, 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倒叫小虞氏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她二人平日里并无交集, 小虞氏心中敲着小鼓,“不知女君此时前来, 所为何事?”
她倒也开门见山,“我虽还是个姑娘, 可你应当也听说过,君侯叫我入宫来,是存着立我为小君的意图的。故而细君将今天这差事交到了我手上,也不算奇怪。”
“今后便要一同伺候君侯, 你姊妹二人在我手上, 我也不会亏待与你。”
姚黄摆出一副主母的端庄模样,“细君曾说过, 咱们赵人女君别嫁不是新鲜之事,可那是寡居的女君们的出路,在我这里是不曾有这样的说法的,我也不好才进了公宫,就给世人留个善妒的名声。”
小虞氏大惊失色,女君此意,是要留自己与阿姐在公宫之中终老不成。
“可,细君分明已经应允了我姐妹二人,”
“那是对着你们,细君今日同我提起此事已交代过了,今后宫中一切以我的意思为准。”
许姚黄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生出的胆子,“今后若是并未被君侯临幸的宫人和无位份的女君,皆可以自由选择去留,不过如你二人这般的,还是留在君侯身边伺候得好,毕竟留生不如留熟……”
她只觉得这招若是还试不出小虞氏的底细,那赵侯便不可能如窦君所言一般,是个好龙阳之癖的。
她一副已经交代完事情的模样,叫随身的侍女过来伺候笔墨,“今日才轮到你们宫里罢了,待我勾了这笔,日后我正大光明进了公宫,便是真正的姊妹了。”
小虞氏也粗通文墨,只看那簿书上写着“栗阳宫二美人虞氏”的字样,便知若是真叫她勾了簿书,自己同阿姐便要以美人的身份困在这深宫之中一辈子了。
许姚黄正要提笔,虞氏已经扑通朝她跪了下来,“女君,请女君高抬贵手。”
姚黄的身形几乎要立不住。
“君侯当日并未召幸我与阿姐,而是……而是去了柳司马的帐中。”
姚黄稳住声音,似乎只是寻常问话,“柳司马是何人?”
“是,是君侯一直带在身边的公子,寻常二人一向以兄弟相称,看着同万将军和桑将军倒是并无分别。”
万三和桑仕秾她都在公宫之中见过,可以兄弟相称的柳司马,却从未出现在宫里。
“此话当真?我却从未在宫中瞧见过这人。”
小虞氏生怕姚黄反悔,只管知无不言,“前些日子是在宫中的,宫人们曾说过,赵侯寝殿旁侧的殿阁是专门为柳司马准备的,不许旁的人接近。”
姚黄只感觉自己的一颗真心不断下落,此刻真相大白,她反倒不知该如何同赵侯去对峙了。
“既然你二人未曾受赵侯宠幸,又为何装作已经成事的模样,不敢对外人言明?”
小虞氏跪立不住便瘫坐下来,“我与阿姐为赵人所不容,几乎处处受人辖制,不敢在营中胡言乱语。更何况当日情形,是那柳司马威胁了我二人,不需咱们将此事泄露出去。”
姚黄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好,我便信你所说。”
姚黄起身又要告辞,“此事隐秘,连赵侯亦不知晓。且其中事重大,到我这处便算是截止,你切切不要同旁的人再提起,以免再生事端。”
她急急要出了殿去,忽而又想到一事,“先不要同人提起我今日来过一事,若是再有旁的人知晓此事,你我性命恐怕都要不保,日后我自然会兑现今日承诺。”
小虞氏立刻捂好嘴巴,“我不告诉旁的人,连阿姐都不会提起。”
许姚黄这才满意,带人快步而去。
赵侯同柳熙覃议事过后便着人去谏议大夫处暗中打听。
一个大活人带进了府里,不可能真就神不知鬼不觉,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他揉了揉眉心,连日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叫他连缓上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歇下来的时候便惦记着,今日要早些到行宫中去,熙宁这会儿恐怕正同柳熙覃巧笑倩兮,叫他越想越是生气。
这妮子着实叫他又爱又恨。
这会儿却又有通传,说许姚黄求见。
赵侯本想叫人一口回绝,想想她入宫几日自己一直未来得及抽空去瞧瞧,确实对她不住,许佳在外面替自己卖命,没有叫姚黄一直受冷的道理。
索性今日便一同见了。
许姚黄觉得今日老天似乎在同她玩笑,她站在阳光之下,却只觉得身上寒凉。
十五年来头一次打算交付的真心,竟换回这样的结果么,她着实不甘心。
“你来了。”
赵侯身上少见的带上疲态,连日在行宫与公宫之间奔走,虽然精神很是满足,可到底身子骨有些吃不住,一手撑着下巴恹恹得瞧着下首的许姚黄。
姚黄瞧着阶上尊贵非常的君侯,却意外觉得这人其实也是凡人罢了,并没有从前想得那般遥不可及。
“——君侯。”
姚黄轻唤一声,将随身携带的那把赵侯赠与的匕首呈了上来。
赵侯见她主动归还倒也不觉意外,叫宫人收好,却并未有再瞧一眼的打算。
君侯薄情,许姚黄今日方才真真领略。
“君侯不想知道为何么?”
他叫人点了宫灯进来,这时候天却黑的极快,若是不点灯姚黄几乎看不清赵侯的面容。
“为何?”
他的语气之中并无波澜,全没有姚黄猜想中那般要急切问询之态。
姚黄到底高看了自己的身份。
“我近日听闻一事”,姚黄抬起头直面他,“原来君侯早有钟爱之人。”
赵侯听到“钟爱”二字皱了皱眉头,他自己恐怕从未想过,今生自己还能同这两个字有所联系。
“那人在赵军之中。”
赵侯终于停下朱批,他大概能够猜想得到,东华伯如今在谁手中了。
原来她打得是这个主意。
姚黄看赵侯不动神色却立刻便停了笔,这才知道窦君并未骗她,“可是君侯可知,那人并不同您抱有同等的想法。”
她此时只想用自己微薄之力,痛击眼前这个少有情绪的男人,哪怕这力道对赵侯来说,恐怕算不上是痛击也罢。
“您用尽心力将此人保护起来,却不知你二人在燕地春风一度,事后他却叫燕女顶了他的名头吧。”
赵侯眼中精光毕露,“什——么——”
“您应当听得很准确才对,那人瞒了此事,大概也觉得这段同性之间的秘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吧。”
姚黄已胜利者的姿态刺激他,“也许不只是这样,那人或许有心心念念的人,必然要隐藏这一段不可言说的关系,才好若无其事同爱人相伴到老。”
赵侯却猛然起身向阶下而来。
姚黄以为自己今天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或许人头落地。明日这具尸骨便会被运回许家,身上再背上一个或几个非死不可的罪名,阿爹可能会被这狼子野心的君侯踩进泥里去。
可是他却只是同自己擦肩而过。
“送姚黄回寝殿之内休息,她今日疲惫,外人不便打扰……”
姚黄以为这人今后便要将自己软禁起来,或许今生不能再离开这冰冷的宫廷。
赵侯忽而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这句话似乎在他心中已经演过千百遍,只是今日正是个适宜的时候,“明日,本侯便封你作河阳县郡主。”
姚黄惊诧不已,追出门去看他,这人已经匆匆而去,无论如何是姚黄追不上的距离了。
他没有因自己的讥讽一气之下赐下白绫亦或是毒酒,反而给自己一个县主的封号。
姚黄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一气之下的口不择言。
赵侯却在马上一路飞驰,他很久不曾有过这种心潮澎湃之感,只是脑中不时还有许姚黄提醒自己的字句。
从前在营中她不肯承认那一夜有情可原,二人皆是男子,在营中是乱了法纪的大事。可如今呢,他已经完全知晓内情,甚至两人在行宫中那般缠绵暧昧,同床共枕,她有无数次的机会能同自己提起,可为何从来没有说起过,甚至连暗示都不曾有过。
难不成她真的属意柳熙覃,到如今依旧守着从前承诺,只要自己不发觉其中诸般过往 ,后面便依旧想着同柳熙覃双宿双飞么?
她果真在心里放着柳熙覃,所以才数次提出要回都安郡,甚至东华伯那日如此欺她,要侵吞她阳家的财产,熙宁依旧同意了东华伯来向自己请辞,难不成也是打着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