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金玉其外 起雾 729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六章

  一路的攀爬满载着往昔的回忆,仰首之时,赫连山顶已然遥遥在望。

  「你来了。」长裙的永恒少女站在前头向他招手,他少年时在赫连山脉上初见她时,她是这般模样。

  十年后他依约上山打算娶她时,她还是这般模样。

  如今又过了五年,她依然是美貌依旧,只是他少年时的惊艳却已不复存在。

  也许他惊艳的,从来便不是这美丽少女,而是多年前那池水中映出的,那道凝望着虚空,对于人世充满了深切眷恋的目光。

  小鬼头,你又怎会傻傻的以为,孤王把你当作了辰心的替身?

  他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握住辰心伸过来,拉他攀上山岩的手,「辰安回来多久了?」

  「回来了三日,只在崖顶上坐着,望着崖下的浪花发呆,我真怕他一时想不开,哪天就这么跳了下去。」白辰心嗔怪的瞪他一眼。

  「他不会。」临昼斩钉截铁道。

  「怎不会?来龙去脉我听爹说了,你这人做事一贯胡来,敢拐了我弟弟,欺骗他的感情,就算你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白辰心撩袖子。

  「啧啧,在孤王面前,你真是半点闺秀样都没,真不知那嘲风见了你这恶形恶状,会否后悔当年为你这般拼死拼活的闹腾?」

  「嘘,小声点,不要再提这事了。」一提到丈夫,白辰心的闺秀气质立马回笼,岔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辰安是不是真的没事呢?」

  「他没事,不会跳崖,孤王敢拿整个东岛担保。」

  「你如此笃定?」

  「孤王做了点部署,辰安看来性子和顺,其实有他的骄傲,在他想不开要跳崖之前,他会觉得,为孤王这种人,跳崖不值。」

  「什么不值,你都要去为他天祭,怎会不值?你老实说,到底做了别的什么坏事,惹得辰安这般伤心?」

  「说来一言难尽,总之辰安能活下去就好。」

  「可辰安看来非常伤心,这刻骨铭心的伤痛,对他真的好吗?」

  「只要活下去,终有一日,他会遇见另一段刻骨铭心。」

  饶是白辰心一贯温婉镇定,在听到这句话时,还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失声追问,「哪怕给他刻骨铭心的人,不再是你?。」

  「哪怕给他刻骨铭心的人,不再是我。」临昼的语气,依旧淡然。

  他就这样带着异于往日的淡漠神情,从容的站在这片山顶上,任由山风吹起长长的衣摆,拂过周遭遍地的映山红,八风不动的,立在那里。

  那整片整片的映山红烂漫盛开着,沿山遍野的血色,浸染了整座山头,站久了,不免让人生出即将被这片猩红吞没的恍惚感。

  事实上,这片山头,确实是吞没了历代族人性命的不祥之地。

  所谓的天祭,起源于何时、何地、何因,只怕连族中活了最久的长老,都没有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古早的祭祀传统一直流传下来,身为后辈,便也只能依循前人的脚步而行。

  不是没有试着反抗过,谁能这般,心甘情愿的,将亲生的孩子送去献祭?

  谁年纪轻轻肯将大好性命、修仙之途,葬送在这从未见过的神灵手中?

  在漫长的祭祀史中,曾出现过逃跑的献祭者,也出现过强硬的,拒不服从天命交出族中子弟献祭的族长。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所造成恶果,却不是所有人能够承受的了的。

  据古老的文献记载,上古时期,这片岛上还没有凡人居住之时,他们的族人便已居住于此。

  那个时候,十八部族并不是只有十八种灵兽的种族,而是所有的飞禽走兽,但凡修炼有成,皆聚居于此,有一百零八部族之多。

  多数的族人最终未能修成仙道,或为情,或老死,或渡劫失败,渐而消失在了光阴的尘埃中。

  然而一百零八部族之所以会消亡到只剩十八部族,最为关键的原因,却是因着反抗天祭导致的那一场天怒。

  天之怒,山峦崩塌,喷涌火石,海啸汹涌,席卷高山。

  在这样巨大的天变当中,再高深的法力,也失去了用武之地,舞空术不能远渡重洋,疾风术跑不过追在后头的烈焰,劈石术劈不尽汹涌滚落的大石。

  在一片哀号声中,法术修为不高的部族们纷纷灭族,残存下来的部族族长战战兢兢的搭好祭台,将那天命选出,保护得好好的祭主送上高台。

  完全的妥协、遵从,便是从那一场天灾开始,从此延续下来,残存的十八部族,无一族长、无一族人,敢于反抗。

  百年一次的天祭,是上天的旨意,是十八部族血脉延续的生死大事。

  十五年前天命改了祭主,族长们丝毫不敢轻忽,身为祭主的临昼并非十八部族人,又是手握重兵的人间帝王。

  族中长老对于他肯如约来献祭,并未抱太大的信心,毕竟凡人惜命,临昼以帝王之尊,若是改了主意,拒不上山,他们这些修仙人,也不能下山与他为难。

  故而这十五年来,族中长老们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想方设法的,意图让上天再度改变主意。

  哪怕改用十个百个族人,来替代完全有可能爽约的东皇,他们也认了。

  只可惜临昼十五年前对于灵泉的毁坏实在太过彻底,灵泉既毁,这献祭之人,自是再也无法重现。

  任凭十八部族的长老们使出了十二万分的力气,也找不到第二种可行的替代方法,只得一面对族人封锁消息,言道祭主仍是白辰安,以安抚族人的心。

  这也是辰安自幼族中人都待他极好的缘由,只因除了最初参与祭祀的十八部族族长与被严厉告诫不得泄露的睚眦,无人知晓整件事的真相。

  年长的族人,多半皆以为祭主乃是白辰安,因而人人对这长大了要用性命拯救族人的小娃娃心存感激,都忍不住对他好一点。

  也为了他能无忧无虑的长大,与他一同玩耍的幼小族人都被蒙在鼓里,以免玩闹争吵之时,说漏了嘴,多生事端。

  这些,却不是幼小的白辰安所能明了,知晓一切的白长老,亦不方便对儿子细说,只得胡乱找了个借口敷衍儿子,众人疼他,皆是他姐姐人缘太好的缘故。

  真正的事实,自然是源于临昼的到来。

  这年轻气盛的东岛之主,擅闯他们族中禁地,打乱他们所有的部署,无畏的从还是幼儿的辰安手中,接过了十八部族命运。

  也同样无畏的,取代了白辰安原本注定夭折的宿命。

  如今这个男人,到了关键时刻,却只是静静的立在这一片即将吞噬他的血色高地上,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既不见犹豫害怕的神色,也不见一星半点的居功自傲。

  「吾皇,十八部族蒙您大恩,感您盛情。」在白辰心之后,亲来迎接的十八部族的族长们,对着面前这个让他们头疼了整整十五年的人间帝王,深深作揖。

  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仗着他祭主的身分,这些年来,做出的让他们伤神费力的事,真是多到数也数不清。

  事到临头,只求他能如约出现,哪怕他提出再苛刻的要求,要折杀他们的威风,跪地求他,为了部族的延续,族人的安危,他们也会忍。

  可临昼却只是静静的站着,神色淡淡,只说了几个字:「此是孤王本分。」

  既没有往日上山时的捣蛋态度,亦不复昔日惯常的风流轻狂。

  这是白辰心极少见到,而白辰安从未见过的,东皇临昼的另一面。

  风流不专,处处留情,只是他刻意想要给人留下的印象。

  这个男人真正的身分,是整个东岛之主,他或许并不擅长政事(辰安信中提及),或许看起来风流(辰安用浓重笔墨在信中强调),但他依然是白辰心为之钦佩的人。

  因为他十五年前的勇气,与十五年后的信守承诺。

  「整个东岛,皆我临昼所有,所有岛民,皆是我临昼的子民。」这句大言不惭的话,曾在族中引起轩然大波。

  大半的族人,皆把他理解为东皇意图出兵,收纳整个赫连山脉,要他们十八部族臣服,仙法道术,为他所用的意思。

  但也许,只有他们父女两个,才是真正明白他想法的人。

  「你疑惑孤王为何肯替素不相识的孩子豁出性命?」年少的东皇这样说道,「辰安住在东岛上,孤王就是他的君父,身为父亲,你会对儿子见死不救吗?」

  白长老无言以对,而多年前的白辰心,也正是因着这段闲聊,才真正决定顺从族里的安排,答应这个凡人君王的求亲。

  因为纵然这个男人不是她所爱,却是她活了这么久的岁月以来,唯一钦佩之人。

  后来自然发生了很多在辰安看来,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些他都当着弟弟的面,毫不避讳的做了,连旁观的她都有些无语。

  辰安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但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却从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严实周密,一意孤行的,将真相隐瞒到了最后。

  「辰心,孤王想要的,是辰安的爱情,不是他的感激,也不是他的性命。」

  「这不可能,你当知晓我十八部族的执着,若他爱上了你,有朝一日,你离他而去,要他如何存活?」

  「孤王这么天纵英才,这等小事解决起来,那是手到擒来。」

  「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现下的确是知道了他的全盘计划了,钦佩是钦佩的,但对着被伤透了心的弟弟,白辰心依然有殴打罪魁祸首的冲动。

  不幸这男人也乖觉得很,大概是感觉到了她散发出来的暴力气息,非常识相的一见她就收起了往常的风流面具。

  对着那一副挂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淡然,她果然还是被感动了一把,没办法好好的暴力殴打此人一顿。

  『辰安,没错,这个男人如此混帐,是绝对不值得你为他跳崖的。』白辰心默默的握拳腹诽。

  「辰心,天祭的事,千万记得,不能说漏了嘴让辰安知道!」与十八部族族长们一同前往山顶的临昼,犹不放心的回头叮咛。

  「放心吧!」白辰心叹了一口气,「辰安永远不会知道的。」

  但白辰安依然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在外面游荡了几日才回山,虽然情绪很是低落,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山上的气氛很怪,像是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即将发生。

  但那又怎么样呢?

  天塌下来,自有族长们顶着,轮不到他这子侄辈来操心。

  螭吻他们因为前些日子无令下山,依然还在后山关禁闭,姐姐虽然时常来嘘寒问暖,但到底也有她的事忙,不能日日陪在他的身边。

  老爹更不用提了,身为一族之长,忙得几个月看不到人,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基本没人可以说话的白辰安,便整日闷闷不乐的坐在山崖上,往往坐到日落西沉,才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摸黑走回居住的小木屋。

  每每待他安然进了屋,隐了踪迹跟在他后面的嘲风才能暗暗的松一口气,回去跟心爱的妻子报告,小舅子再度安然无恙度过一日。

  如此这般跟了整整三日,嘲风临时有事,不得已央了龙族长老求情,暂时放了螭吻出来,打算隔天替他看着辰安之时,看起来一直在发呆的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姐夫,我没事,你不用整天看着我的。」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正好让贴了隐身符,凑到他眼前观察他神色的嘲风趔趄了一下,险些掉下悬崖。

  白辰安好心的伸出手,找到了本该隐身的嘲风所在之处,准确的拉了他一把。

  「照说你姐姐的隐身符不会出错,你如何觉察到我的方位。」嘲风很是惊奇。

  「姐夫,你修出龙形已有几百年,周遭云气缭绕,隐身符一贴,团团云气中一个空旷的人影,极为明显。」

  还是穿身白衣不贴符的效果最好!当年他在螭吻身上就试过,远远看去就是一大团白云,几可以假乱真。

  既被识破,又有要事,嘲风自然不好意思再跟,只好傻笑两声,「难得回来,姐夫叫螭吻来陪你。」

  「不用了,姐夫,我真的没事,不需要……」找人看着我。

  话未落,有些汗颜的嘲风早已一溜烟消失了踪影,奇怪的是,随后出现的,却并不是螭吻,而是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溜出来的蚣蝮。

  说起来,蚣蝮实在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之前假扮过他,他都能千里迢迢的跑下山来报仇雪恨,后来被他的火符追过,便又添新仇。

  故而在嘲风办事去后,白辰安便过上了整日落崖的生活——被人推下去的。

  推他之人,自然是蚣蝮。

  这浪荡子对于他的怒目而视,竟还能回以振振有词。

  「几百年来,但凡在这儿坐着的人,多半都是预备跳下去的,早也是跳,晚也是跳,你在那儿自己纠结自己,不如我推你一把,早死早超生,彻底解脱痛苦。」

  在此等「渡人升天」的伟大理念下,浪荡子蚣蝮每日乐此不疲的跑来推他,推不动就踹他一脚,没踹到就拿头撞,撞不到,就用法术偷袭,总之,非折腾到他落崖不可。

  这一来,辰安的心情就更差了,新仇同样勾起了旧恨。

  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可恶蚣蝮提出了叫南华去试探临昼的馊主意,才搞到了如今这般局面。

  是他之前鼓动龙族去京城行刺,才害得他被临昼、被临昼……

  总之,造成他如今这般痛苦的罪魁祸首,蚣蝮绝对算得上一个,还敢来找他麻烦,真是活得不耐烦。

  又一脚踹过来时,白辰安冷笑一声,探手一抓,扣住脚踝,一个飞旋,就将蚣蝮整个人甩下了崖去。

  崖下虽然海浪汹涌,却也淹不死善水的蚣蝮。

  气急败坏的从海水中冒出头,偷袭不成,反被袭击的蚣蝮眼都红了,以舞空术飞上悬崖后,整个人就扑了过去。

  蚣蝮自知论道术,绝不会是白辰安的对手,所以干脆纯靠武力,抡起拳头就砸。

  正巧白辰安灵力未复,又憋着一股子气恼,眼见拳头砸来,第一反应,便是伸胳膊挡开。

  于是两人拳来脚往,就跟市井凡人般,结结实实大打一架,各自双眼发青,愤愤然的下山回家。

  白辰安所居的木屋离山崖不远,他又精通化形术,一阵风刮回木屋,郁卒的关上门睡觉了事。

  蚣蝮是个爱美的,平日里又爱走家串户,两只眼青肿青肿的,当然不好见人,只得躲躲闪闪的绕道去鹰族,找应天雪治疗。

  却没想到,找了半天,始终没寻到应天雪的踪迹,只好郁郁的顶着青眼圈回家,为着避开熟人,回族的路上,只好再度绕道无人处。

  一绕道,便见着了在山头拉临昼上来的白辰心,心里不由得大叫「有奸情,要赶快听明白,去告诉嘲风大哥」。

  他虽然年轻,然自小交友广阔,朋友一多,闲聊就多,闲聊一多,消息也多,故而对于天祭之事,他是略有耳闻的。

  如今听了临昼与白辰心的对话,又见族长们对临昼这般恭敬,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青着眼睛都顾不得的,急匆匆的跑去找了睚眦,借着带回百草玉浆的恩情,逼得耿直的睚眦说出了整件事的经过。

  睚眦虽然被逼无奈,说了这阵年往事于弟弟听,但到底知道兹事体大,不宜泄露,自是好生嘱咐蚣蝮,族长有命,万万不可将此事说与辰安知晓。

  蚣蝮满口答应,连声发誓,「绝不将此事『说』给辰安听。」

  一转身,嘴角却露出了诡异的邪笑,他的掌中,正握着小小的瓶子,瓶中藏着的,是满满的镜影湖水。

  镜影湖顾名思义,能通过并不复杂的法术,能将人的记忆,还原成影像,投射到湖面上,重现昔日的场景。

  隔天,白辰安习惯性的走到崖上时,就见着了大模大样横躺在崖顶的蚣蝮,他不欲搭理这无聊的浪荡子,第一反应,便是掉头离去。

  走到半山腰,便见螭吻迎面而来,一脸的高兴,「辰安,辰安,快跟我来,昨日晚上我在门口捡到了一个瓶子,看这五彩的颜色,仿佛是镜影湖水,我们快找个近点的湖面,赶紧去试试。」

  白辰安幼时经常与他一道玩耍,螭吻生来性急,小时候被他拖着走是经常的事,故而被他一拉,便跟着他走了过去。

  不远处的湖面,波平如镜,假如那瓶子里装的真是镜影湖水,倒是个施法的好地方。

  白辰安自小修炼,涉及甚广,化形术又是白族特长,顾影之术不过旁支,用起来亦不在话下。

  螭吻掏出那五彩小瓶子时,饶是他心情不佳,为了不使伙伴失望,依然催动法术,将瓶子里的五彩水滴入了湖面。

  「这不知是谁的记忆,如此多的色彩,想来这段记忆应是精彩纷呈。」念完咒语的白辰安漫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整个湖面。

  一瞥之后,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双眼死死的盯着湖面,直至镜影结束,都未曾眨一下眼。

  「辰、辰安,我出来之时,曾听蚣蝮说起,天祭就在今日,时辰是……」

  话未说完,眼前的白辰安转瞬间,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白族的化形术,还真是好用啊!」被留下的螭吻搔搔头,「不过这也太巧了吧!捡到的镜影湖水,竟然是睚眦大哥的记忆。」

  单纯的他未做多想,只感慨了一番,「原来东皇与辰安那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啊!」便踱步走了回去。

  在螭吻来说,不过看了一段久远的往事,然而这段镜影,却在白辰安死寂的心底,掀起了轩然大波。

  狂乱的疾风,呼啸着从漫山的殷红上席卷而过,带起了片片的残红,幽幽的飞舞在半空中,像是在诉说着注定的别离。

  山顶上,成片凄艳的红色中,碧绿的藤蔓缠绕着高耸的祭台,祭台上,妖异的红色睡莲,缓缓的张开了它硕大的花瓣。

  临昼一身便服,就在这巨大的睡莲旁边,等待着它全然的盛开。

  「不,临昼,不要过去,怎么都好?求求你,不要过去。」化作疾风而来的白辰安,在半空中,惊骇的大声呼叫。

  他刚看了镜影湖水投射的睚眦的记忆,那灵泉的画面曾清晰的显示过,巨大的睡莲将自己吞噬后再度伸展开来,只余血淋淋衣袍的可怕景象。

  如今自己安然无恙的待在半空中,但是临昼,临昼一只脚,已踏出了花萼的中心,正毫无所觉的,抬起另一只脚,落下。

  不过弹指的工夫,整个人都已立在了这睡莲的中间,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呼叫一般,安然的站在这花萼中,任由那嗜血的花瓣,缓缓的合拢。

  「不,不,不要合拢,临昼,你快出来,等死从来就不是你的所为,求你,快出来!」

  任凭白辰安叫哑了嗓子,祭台上的结界,却依然忠实的将他所有的声音都挡了回来。

  隔着结界,他过不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心爱的人被这不知是什么鬼东西变的睡莲吞噬。

  他知道,过不了多时,吞噬完的睡莲就会重开,从此往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叫临昼的人,开口对他说,「辰安,孤王最爱的人只有你。」

  是的,临昼最爱的人,一直都是他,所以他这样苦心孤诣的瞒着他,不肯让他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只为了要他能够不带任何歉疚的活下去。

  他到现在,才知道,才明白。

  但却已晚了,高台上的结界,是十八部族的长老们为了保证天祭的顺利进行,联手布下,纵然他白辰安天纵奇才,也没有办法破解这十八道联手而成的法术。

  他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临昼的消逝,却无能为力。

  或许,不是没有办法的,只要他的心足够狠,依然有本事,打碎这牢不可破的结界。

  办法很简单,只有杀掉维持着结界的长老们就行,只要杀了他们,他就能闯进去,破坏天祭的进行。

  白辰安停下了徒劳的呼喊,从半空中落下地来,瞬间便化作了白色的巨兽,巨大的犬牙破口而出,纵身扑向了最为靠近他的长老的咽喉。

  「辰安,你疯了,这是你爹。」不远处的长老们吃了一惊之余,再也顾不得其他,纷纷祭起法术,意图拦住白辰安的攻击。

  近在面前的白长老更是惊得脸色一片煞白,怎么也想不到,活了几百岁,有朝一日,竟要丧生在儿子的口中。

  惊骇之余,到底父子情深,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躲开白辰安的攻击,而是用尽了全身的灵力,在扑过来的白辰安周遭,布起了防护的结界。

  这一来,连同白长老在内,十八部族的长老们所有的灵力,都用在白辰安的身上,便是在此时,困住高台的结界,失去了灵力的支撑,暂时的弱了下来。

  白辰安就趁着这一时机,抢在尖牙咬上老父脖子的前一瞬,再度化作了一阵风,携着他爹刚在他周遭布下的防护,硬生生的撞破了那道坚不可摧的结界。

  从近处看,才发现这巨莲确实是个庞然大物,血红的花瓣蠕动着,像是正吞咽着落入它口中的食物。

  明知族长们很快便会回神阻止他,白辰安一刻也不敢稍待,两边衣袖迅速化作刀刃。

  手起刀落,横切竖砍,那殷红的花瓣立时被砍成了数块,汁液四溢,带着浓重的腥臭,掉落下来。

  这个时候,距离临昼踏入花萼,花瓣合上,不过半炷香的时辰。

  却已然太迟。

  光秃秃的花瓣无力的垂落下来,走进去的人影,依然立在那里,华服完好,冠冕犹在,只是冠冕之下,却空空荡荡,只余骸骨。

  那裹着华服的骸骨,似乎仍旧维系着半丝魂魄,颤巍巍的伸出手,像往日般,抚摸着他的发际,如同最后的告别。

  白辰安呆立着,无意识的握住了这双数天前曾朝他伸来,完好无损却被他嫌碰过别人,觉得脏的手掌,如今这只手掌只余骸骨,犹带着腥恶的尸臭。

  然而他握住了,却再不肯松手。

  握着那筋指骨,眼睁睁的看着,整具骷髅在失去了魂魄的支撑后,轰然倒塌,散落一地。

  涉及了部族存亡的,如此重大的天祭,便这么轻而易举的让他打断。

  然而天之怒未现,山并没有崩,海浪亦未涌上山头。

  唯独,只唯独他心头牵记之人,从此离开了人间,再不得相见。

  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半点天灾的征兆都没有,十八部族的长老们,终于集体的松了一口气。

  白长老被「不孝子」吓得不轻,方才又使尽了灵力救助儿子,早已力竭晕了过去。

  鹰族祭祀应天雪认为天祭凶地不宜疗养,早已与另一族长一同,将白长老抬了回去。

  于是这空旷的山顶,便只余下握着指骨,茫然发呆的白辰安,与他脚下,散落狼藉的一地白骨。

  他蹲下,从头骨,到肋骨,从脊椎,肘骨到胫骨,连同指骨,一根一根的,将所有的骨头都拾了起来,放在那堆完好的衣裳上。

  「临昼,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原来当年你带我下山之时,说的『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竟是真的。」

  「可相识至今,你却只字不提。」

  「螭吻说天祭就在今日,那么是否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从头至尾,就不打算让我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不是在你的心中,我始终都只是十五年前的小孩子?」

  「是不是爹也好,姐姐也好,还有你,所有人都觉得我依然是没长大的不能担起宿命的小孩子?」

  「如果这是我的宿命,我愿意自己承担,不需要你,不需要你替我去死,我可以自己承担。」

  「你听明白了吗?临昼,我不要你替我去死,我要你活着,活着。」

  「听到没有,你要好好的活着,去抱你的美人也好,不能专心一志的对我没关系,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但是临昼,你不要死掉。」

  「听到了吗?临昼,你不要死掉。」

  「你怎可轻而易举的,就这么死在我的面前?」

  泪水泉涌而出,一滴滴落在裹着骸骨的华服上,浸透了衣衫,将底下的骨头,也一并的浸湿。

  这具骸骨的主人还活着的时候,平生最舍不得的,便是见他哭。

  「乖,辰安,你不要哭,你一哭,孤王的心会疼。」他总是这么说,带着点淡淡的无奈的宠溺的语气。

  如今,他就这么抱着他嚎啕大哭,仿佛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

  却再没有人,会抚着他的头,低声的安慰,温柔的哄他。

  夕阳渐沉,血一样的映山红开满了沉默的群山,任他哭到声嘶力竭,山风寂寂,枯骨依旧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