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无意为之
兄弟俩对视一眼,卓昀先转身离开了,卓亦忱也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出去了。
这件事显然是冲着卓昀来的,但卓亦忱却比他还要紧张不安。因为在他潜意识里,他和卓昀的都是有秘密而无法说出的人,身份相似、命运相连、荣辱相共。若是卓昀有个万一,那他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卓亦忱紧紧跟在卓昀身后,惊疑不定地来到前院。
前院里不止卓父一个人,还有母亲和一位老先生。那个老先生上了一定年纪,头发、胡须都已花白,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青黑色儒衫,面容清癯寡淡。
卓亦忱觉得这位老人有点眼熟。
母亲说:“拣宝别傻站着,快过来,你师傅都来家里了!”
这句话让卓亦忱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学堂里教书的老先生,卓昀好几次跟他抱怨,说那个老头子不仅古板、滞闷、酸腐气,还不懂变通、墨守成规,上这种死板乏味又毫无用处的学堂,简直要逼疯他了。
卓昀面露几分不耐,但也只得走了过去,朝老人叫了声“先生”,又转向父母大人问安。
卓父一脸怒色,卓昀便猜到肯定是自己逃学的事情败露了。既然已经如此,卓昀决定干脆把话挑明了,直接明说自己根本不想去。当他贵为东宫太子时,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上向来就是随心所欲。因为他在其他方面受的约束太多了,所以在小事上他会更加由着自己的性子。即便是成为卓家的小少爷后,他也依旧是这种作风。
卓父低沉地训斥道:“卓昀,你给我说清楚,你最近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连着两日逃离学堂,不思进取,欺师瞒父!”
卓昀竟直截了当地说:“爹,我根本不想去……”
这句话更加激怒了卓父,眼见着就要发大火,卓母赶紧打圆场。她拉住丈夫的胳膊,焦急道:“拣宝是看这几天家里忙得紧才没去学堂的!对不对?!等到松下来他自必会去!”卓母一边拽住丈夫,一边给小儿子递去焦虑的眼神,让他千万千万不要激怒父亲。
“娘的话欠妥。并非因为家里太忙才不去,而是我自己压根不想去,以后也不想。”
此话一出,卓母整个人怔在当场,她不仅被惊到了,更是被狠狠地吓到了。她乖顺的小儿子到底怎么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卓昀朝父亲一拱手,“爹,昀儿早就想与您明说,但苦于找不到时机。如今您既然发觉了,那昀儿便承认。”
卓父被气到一定程度,反倒异常平静了。他推开妻子的手,指着卓昀道:“看看,我卓廷焕的儿子可真有出息啊!才这么点年纪就敢肆意妄为、忤逆父母、目无尊长!再大点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呢!”
站在卓父身边的老先生还道:“卓将军这句话也欠妥,杀人放火不必等到再大些,卓昀小儿如今就已经敢杀人了。”
闻言,卓父简直怒火中烧,他阴沉着脸低喝:“你这个逆子!从今日起,你别想再去任何地方!”
禁足令!这可不妙!
卓昀蹙着眉头,咬着牙关,却并未接话。
卓亦忱站在一旁看得直心惊。他走过去,用力地扯了扯卓昀的衣袖,让他千万别把事情闹大,安抚父亲的怒火才是如今的上上策。
卓亦忱朝那位老先生拱手作揖,正欲说些什么挽回一下焦灼的场面,卓昀却用力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拉。
“父亲,儿子不孝。”卓昀单膝跪地,“如今家道中落,儿子无法坐视不管,更不想在父母以及哥哥的庇佑下,只安心地读自己的圣贤书。我想要光复卓家,但凭借科举委实太慢,儿子等不及了!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家人为我扛着受苦,儿子不愿!”
寥寥几句,卓昀便把矛头从自己身上转了。
他在皇宫中已有十六年之久,说话的本事早已炼得炉火纯青,而且,他早已把卓父的性子摸得透透的,该用什么法子劝说父亲大人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家道中落,光复卓家,这话听着还颇为大义凛然。卓亦忱心道:把逃学愣是掰成了光宗耀祖,就算把这小屁孩扔到现代去,那也绝壁是一人精啊!
但卓父不是那么好说动的,他的脸色依旧冷硬峻厉。
“卓昀,看来你是把借口都想好了啊!”
“卓昀不敢!”
“不敢?你既然连杀人都敢,那还有什么不敢的!”
卓昀心头一惊,连忙道:“父亲,我并未杀人。”
那老先生一听,竟笑了,捋着胡须道:“是啊,卓昀小儿并未杀人,那把剑被老夫挡下了,如此看来,还是老夫挡了学生光宗耀祖的道啊!”
卓昀又气又无奈,恨恨道:“老先生!”先前那番安抚卓父的言论这下子倒变成了随意杀人的借口。
卓父的脸色愈加阴沉和凝重。好不容易稍有挽回的局面又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卓昀恨恨地咬咬牙,只得双膝跪地,认错道:“爹,孩儿如今知错了。”
可卓父还未有所反应,那位老先生竟也跟着双膝跪地了。
老先生的这一举动把另外几个人都吓得不轻,卓昀一下子也懵了。卓父卓母连忙去扶老人站起来。
卓父急道:“济民师傅,您这是干什么?快快起来!”
“卓将军啊,老夫要向你请罪。”
这位老先生不仅不起身,反而还叩头。这简直折煞了卓家!
“卓昀小儿不学无术,欺上瞒下,甚至还蔑视人命,这几件事,全都罪在老夫啊!”
这下子,卓昀都被他逼急了!
他嚯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抓着老先生的胳膊,让他从地上站起来。
“师傅,欺上瞒下、逃学避课、拔剑伤人,这些全是我一个人的错,你有什么罪!真是的,快快起来!”
但那位老先生就是长跪不起。
“卓昀少爷本性纯良,但却做出此等之事,是老夫未能严加施教、严格管制之故,因而,罪在老夫。”他又转向卓父,重重地一叩首,“卓将军啊,老夫未能鞠躬尽瘁,致使小少爷学业荒废。老夫愧对了您的恩德啊!”
卓昀怔了怔,复又双膝跪地,这一次他是跪在老先生面前的。
“济民师傅,你快起来吧,卓昀知错了!”
济民摇摇头,“小少爷知错不改,老夫不起来。
卓昀说:“我改,我改,我全都改!”
济民又道:“小少爷不在父母面前发愿,老夫不起来。”
卓昀被逼得无可奈何,只得举起右手发愿,“我卓昀在父母面前发誓,从此绝不恣意妄为,凡事知错必改,言而有信。”
老先生这才从地上徐徐站起来,又对卓昀叮嘱道:“从今个起,你要老老实实地来学堂读书聆教,如有私心杂念,便是愧对父母和列祖列宗。卓昀,你可记住了?”
卓昀闷声道:“记住了。”
“请小少爷再说一遍,老夫听着少爷的声音还不够诚心。
卓昀一字一顿,大声道:“记住了!我卓昀,永远记住了!”
老先生这下子真正满意了,他转而向卓父拱了拱手,“卓将军,老夫只是村里一介穷教书的,本也没有荣幸能教导少爷,但如今……”老先生停下了不便说出口的话,但所有人都懂这话的意思。卓家被贬至此,请不起教书先生,只能上村里的学堂,而且学费是村民自发捐的。
卓父立即抱拳行礼,“我卓家还能有今天,全仰仗了村民们!我卓廷焕感激不尽!”
“卓将军,你可是我们村民的恩人啊!能为您、为小公子尽到这点绵薄之力,老夫已经很高兴了……”
卓母看到眼前的情景,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赶紧扭过头把脸埋在大儿子肩上。卓亦忱抬手,轻轻抚了抚母亲的背。
最后,卓父把老先生送回家了,但此事还未完。卓父回来后虽说没有先前那般生气,但规矩就是规矩,容不得破坏,卓昀这种行为必须以家法做罚。
卓昀自认出生到现在,从未受过这种委屈这种苦。他堂堂太子殿下,除了皇帝、元皇后以及太后,他何曾跪过其他人?而且还是双膝跪地行叩礼。今个那位济民师傅倒是都逼他做全了,末了还要逼他起誓。储君之誓,如同天子之言,一言九鼎,一旦说出去了就别想收回来。纵使卓昀再怎么不情愿,他也要老老实实地履行。凭借科举靠殿试见着皇上,呵,算了罢!
卓昀受家法的时候,愣是咬紧牙关没发出半点声音,背都是挺得直直的。卓亦忱和母亲都劝不住,还都被卓父勒令进了里屋。光听那棍子落在皮肉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卓亦忱就觉得全是上下都疼得慌。
卓昀错也认了,地也跪了,处罚也受了,但是从那双桀骜凌厉的眸子中,卓亦忱还是看出来卓昀是改不掉这脾气的。
哎,真是愁死当哥的了,卓亦忱抓抓头发,这孩子老是这样可不行!太过独行专横了,偏生他的肆意中还带着理所当然的霸道,强势得万分坦然,像是天生让人折服的,并不是那种外强中干的装腔作势。
卓亦忱蓦地想到了一个词——独裁者。
他摇摇头,心道:想多了想多了!然后又开始为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发愁。其实,父母的处罚责骂都算是轻的,这要是以后得罪了高官显贵,那不得要命啊!这可是在古代,身份的尊贵,就表示占有了绝对的支配权。地位越高的人,说一句都能碾死人。而如今卓家都沦落到这种境地了,必然得谨言慎行,处处小心才是。
卓昀的性子得改!
卓亦忱下决心要好好教导这个弟弟不可,他拿来纸笔,开始把自己要说的话全部写下来。
卓昀的腰股处虽然很疼,但也并未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卓父还是手下留情了。对于这种程度的痛,卓昀只要稍微忍忍便可下床了,但他却不想下床,他觉得可丢脸了,宁愿在床上趴着不动。
卓亦忱见卓昀午膳缺席,便去灶房端饭给他吃。
才一推开那扇窄小的木门,入眼便是一道寒光。
他立刻顿住脚步,那是什么东西?
卓亦忱眯着眼睛一打量,发现那竟是一把厨刀,刀尖就钉在木质的案板上。
他立刻去把那把刀拔了下来,没料到那把刀竟出乎意料的沉,他差点没拿稳。
这把崭新的厨刀刃体出奇的薄,而刀身却又不似一般的银色,而是通体乌黑。若是拿到眼前端详,并不打眼,但稍微离远点看,却是寒光闪闪;刀柄用质感粗糙的红木包固。
这不是普通常见的钢刀,而是一把玄铁刀!
卓亦忱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赞叹地说不出话来。
系统君的奖励简直太给力!
这把刀要是搁在现代厨界去卖,至少要十万!不止用来切菜宰禽,倘若拿它杀人,怕也是一刀封喉,溅不出一滴血来!
打住打住!!!OMG,我脑子里是在想些什么?!
卓亦忱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到了。果然在古代待久了,在卓昀身边待久了,尤其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功臣将军出身,对于打打杀杀这些,卓亦忱听着听着就形成印象了,如今看到这把霸气的厨刀他也联想到杀伐上去了。但卓亦忱是断然不会用刀做刀客职责以外的事情。
卓亦忱把那把刀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案板上,又飞快地跑去他的卧房,将装衣物的大箱子打开,开始翻找起来。卓亦忱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块合适的布料,最后,他把一件白色的长衫“哗啦”一下撕成两半。
卓昀趴在床上略微抬起头,问道:“你干什么?”
卓亦忱没有回答,拿着撕下来的布料立刻又走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把厨刀,根本没留意到卓昀问话了。卓亦忱又跑回了灶房,用那块棉麻布仔仔细细地将玄铁刀裹好了。随后,他又将那把刀放进了装衣物的大箱子的底层。
最后,卓亦忱合上盖子,便长长地舒了口气。
厨刀就是刀客的左臂右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卓昀看到自己哥哥像个偷偷把好吃的糖藏起来的傻小子一样,他忍不住笑着问,“你又藏了什么好东西?”
卓亦忱嘴角还保持着兴奋激动的弧度,他回身看了卓昀一眼,发现卓昀已经坐起来了,还正望着他。卓亦忱这才记起来他是要给卓昀端饭呢,这都端到哪里去了!于是,他又飞快地奔进厨房。
卓昀下床来,把箱子打开一看,但面上却都是衣物。
他心道:什么东西藏这么紧?
卓昀把手伸到箱子的底层摸索着,忽然间,他的指尖就触到一个很冰凉的东西。玄铁的寒意透过层层布料都能渗出来,更何况卓昀也是习武之人,他一下子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在皇宫里被迫养成的警觉感瞬间爆发,卓昀眼底迸发出震惊和怒意,他用力地将那把刀从底层抽了出来,然后撩开布子,寒光一闪。
卓昀眼底越来越凝重狠厉。
他觉得他这个哥哥很奇怪很可疑。明明半个月前,卓亦忱在自己面前可是连柴刀都拎不起来,但他身边却藏着这把锋利无比的玄铁刀!明明不傻,却要装傻!而自己在逼他作解释时,他就装作结巴避而不谈。说话结巴是一种很好的伪装,不论别人问什么都可以只答一点,不容易引起怀疑和暴露身份。
时而装得傻兮兮的,时而又勾引人。
他这个哥哥到底是什么可疑的身份?!
卓昀冷冷地勾起嘴角。
卓亦忱端着木质的托盘走进屋里来,才跨进那道门槛,他就感到一阵凌冽的寒意从自己的侧边直逼过来。他还没来得及扭头来看,那锋利又冰寒的刀刃就以极快的速度逼到了他脆弱的脖颈上。
那一瞬,卓亦忱吓得整个人僵住,血液都凝滞了!
一阵“噼啪”的刺耳脆响,瓷碗全部摔碎了。
卓亦忱方才还怨责自己不该联想到“见血封喉”,但此刻,这把刀竟驾到他自己脖子上了!而且,拿刀的就是卓昀。
“说,”卓昀将人一再扣紧,“是谁指使你的?!”
卓亦忱微微颤抖,“什……什么意思……”
玄铁的刀锋散发出的寒意,让卓亦忱全身发麻发冷。那种惊惧感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从他心头爬出来。他想让自己的脖子离那刀锋稍远一点,但在卓昀的钳制下,他根本没法动弹。
“谁把你送到我身边的!谁让你来勾引我!”卓昀恨恨地吼道,“给我把实话都说出来,兴许我可以不杀你。”
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杀啊杀的!人命对你来说难道如同蝼蚁一般么!我把你当我的弟弟,你却如此轻易地对我吐出“杀”字。卓亦忱心里很难受,他感觉自己都快被逼出害怕又痛苦的眼泪了。他闭上眼睛减少心中的恐惧感,哑着声音问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一阵死寂的静默。
半响,卓亦忱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寒意褪去了,扣在他腰上的凶狠力道也轻了不少。他知道卓昀终于肯松开自己了,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脖子上的致命威胁不在了,卓亦忱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下一刻,他整个人就被卓昀直接扛起来了。
卓昀把他往床上一扔,身体压了上去。
上一波的惊恐之感还未消散,卓昀又凶狠来了这么一下,卓亦忱都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了,只能紧紧咬着牙关,竭力稳定着颤抖的声线。
“卓昀,你是不是疯了?!”
卓昀的神情晦暗不明,眼底很有些卓亦忱看不懂的情绪。卓昀忽然伸出手。卓亦忱立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而对方的手指却是拂过了他眼角的少许湿润。紧接着,卓亦忱就感觉到他的下巴被捏着抬起了。
卓昀伏在他耳边,低声地缓缓道:“知道么,我真想直接把你做到死,省了要动刀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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