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洒脱。淡荡
暗暗的天暮飘着几朵昏黄的淡云,太阳象一张死人的脸,毫无血色,惨白惨白地悬在中天。残酷的寒风把黑桑树撕扯得哀声呻吟,摇曳的枝杈象一把把锐利的剑直向外刺。巍峨挺秀的龙山隐在浊雾中,圣泉寺很模糊。
枯草落叶随风跌荡,蒙蒙黄尘飞扬处一片浑沌。我眼中的世界到处是漠漠飞烟凄凄湿露,一派潇潇飒飒的景象。从火葬场归来,我想唱。我想野嚎。我感到他是荒原的一匹狼。何茹是用墟城高等专科学校的大客车送到殡仪馆的。一路夏星泥塑般地呆坐着。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她那幽凉的眸子象侵月冷波,寒光潋滟。何茹瘦肖的额镌刻着几道深深皱纹,荒草般的发丝黑白参差,没有闭严的眼睛凝望着象在期待着什么。洁净的面孔象一张白纸,鼻子在凹陷的两腮中紧韧地挺拔着,嘴巴闭得紧紧的,象一道关死的门。我的眼睛有点朦胧有点模糊。十几年前的人生启蒙老师,几天前还谈笑风生,现在竟要化做青烟而去,他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恍若梦中。追悼会开得很简单,但哀思豪竹的气氛足以告慰亡灵,凡到场者无不发自内心的悲痛。
一片唏虚呜咽,生前好皆衔哀致诚,黑纱白花尽时羞之奠。夏星单鹄寡凫行迈靡靡心中如噎,走到水晶棺罩前猛然向下扑身,随她身后的我手疾将她携起。夏星发出一声撕心裂胆的嚎叫,身子一软便昏劂过去。一阵袅袅的烟雾在殡仪馆空轻轻地升起,又慢慢地消散。挑选骨灰盒。签字交压金。领取存放证和钥匙。办完一切手绪,我把失魂落魄的夏星扶客车,在车子启动的一刹那,他却从车跳下来,决定走着回去。我想随便地走。毫无目标地走,把自己走累。也许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好受些。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何老师,我的人生启蒙老师,你伏案挥笔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家中牙签万轴汗牛冲栋,身一尘不染两袖清风恭勤博揽,只知道全身心地教育人,你为什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呢?我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流了泪。……我最喜欢何茹摸他的头。那时,大怀唐王家族的遗物都被带红袖章的人抄家拾掇得一干二净,荆钗布裙的观奶奶守得穷斯滥矣的空空四壁。一盏鬼火似的油灯下,何茹孜孜不倦地给我讲解着系统的文化课教材知识,她希望我能考进墟城中学。红芋死后,何茹发现我的神情变化,她总是困心衡虑地转移我的情感。每当我情丝缱绻的时候,何茹的心便会忡忡钦钦殷殷啜啜如熏如碎,慈母般的柔肠千结表现的淋漓尽致。我刚进入十五岁那年又病了。深身肿胀。医院。化验尿。肾炎病。复发性肾病使我继续休学。观奶奶颦促着眉头如冰刀霜剑噬戮着草原,她仅仅剩下的葱葱青气已被忧虑的蛀虫雕枯了。从身体健康的角度来说肾病的人是不宜婚娶的,观奶奶心之忧矣,如匪瀚衣,大怀唐王家族要靠我传宗接代,若不能麟趾之化生儿育女是对不起列祖列宗。观奶奶一下子苍老许多。她和黑爷研精覃思好些病方,除服下医院的药外,还并行不悖地为我调剂一些辅助药物。黑爷说最好能喝点鹿茸血。观奶奶和何茹听黑爷提到鹿茸血都无可奈何地摇一下头。光秃秃的龙山凤山虎山座座都是层层梯田,昔日葳蕤草木荡然无存,一些折栋榱木再也藏不住飞禽走兽。瓮牖绳枢的落凤坡家家都在勒紧腰带过日了,谁家能养得起山鹿,况且养些家禽家畜都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黑爷说要到山转一转,有枣无枣打一杆子。于是,黑爷拎起猎枪山了。观奶奶关闭大门开始施案焚香,这是她的习惯,从我有记忆起他就看到观奶奶每逢灾难时总是磕头烧香,口中念念有词。从我会模仿动作时观奶奶就让他在香案前顶礼膜拜,尽管陈龙有时不太虔诚。观奶奶让我跪下,我说腿肿得跪不下,便回到屋内抱起一本。
落凤坡学校的校舍是一座古庙改建的,墙垛野草凄凄,校园内杂草丛生。接替何茹当校长的是公社工宣队的队长展卫成。他看去象个屠夫,但对工作挺负责的,每天吃住都在学校,在墟城班的妻子秋姨是很少来的,他也极少回去。饲养场就设在校门口的山坡,是用木栅栏围囿起来的。起初是学生在里边作劳动实践的场所,后来就成为下放知青的住宿处。调到墟城的武少波经常光顾饲养场,每当他来一次,饲养场内豢牧的猎物总是要少一些。武少波说是为招待级首长用的。滋阴补阳的鹿茸确实令人垂涎。知青的队长人送绰号毛胡子,这是因为他长着一脸络腮胡子,那一脸胡子凌乱得如一簇美妙的蓬松细草,柔软滑腻,舒卷如云。他和何茹一样都是从北京来的,他本来是姓张的,父亲还是一位高干哩,何茹先叫他毛胡子,后来落凤坡的人也就都跟着这么叫。但在毛胡子接替杜吉祥当民兵营长后,社员们便不敢放肆地在他面前这么叫了。
落凤坡的人开始恭敬地叫他张营长。但何茹依然叫他毛胡子。何茹和毛胡子的来往不多,来找何茹玩的大多是些农干校的。我的印象中和何茹关系最密切的是林之秋,他和何茹在国防大学时是同学。他俩共同留学苏联后,林之秋穿军装服役于国防第六研究所。正当林之秋在正负电子对撞机实验室里踌躇满志渴望着中国第一座高能加速器成功的时候,平地一声雷,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戴在他头,他被贬遣到墟城九里山农场。
林之秋长着一副灰黄的脸,纤纤的身材精瘦精瘦的。颧骨很高,鼻子削尖。额角突隆,头发黄棕棕的,象一堆枯衰的山草。淡淡的眉毛下是一双犀利的眼睛,看什么都有一股逼人的气势,总是燃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
和林之秋对视的人无不为之震慑。
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在折戟沉沙的龙山寻找散轶的文物古币是不难的。有几个怀藏古宝的农场人约林之秋一起偷越国境,林之秋踌躇了。
龙山海拔百米,长约几公里,连绵九节,好象一条九节卧龙,龙山因此得名。相传刘邦曾隐在山中,山中有一股云气,形象似龙,吕后见云龙后便在龙山找见了刘邦。圣泉寺位于山顶平坦的放鹤亭畔。寺内有石佛半身坐像,高约十米。北魏晚期就山崖巨石雕刻而成。在石佛两侧岩壁,有北魏太和十年和唐宋时的道像和题字。雕刻的形式有山峰瀑布洞文岩窦等。四壁岣峭,背后是雾茫茫的皇藏峪。阿罗汉与诸天龙女点缀岩窦间,鬼斧神工,天然如画。清乾隆二十二年乾隆南巡至墟城时,在龙山圣泉寺大兴土木。当时的建筑规模很大。院内有假山水池和亭台榭阁,小桥流水,花草树木,云雾缠绕的圣泉寺蓬筚生辉,楚馆秦楼里轻歌功颂德曼舞,越女齐姬争奇斗妍。现仅存四梁八柱的大殿,单檐歇山琉璃瓦的殿宇寮舍所剩无几。
古道悠悠,音尘查然,繁华。奢侈。纵欲。面壁的僧侣。
一切都被历史埋藏了。
龙山只剩下超然法师呜咽的箫声,箫声处有如血的残阳,残阳下有一袭蓑衣的确良圣泉寺,圣泉寺内有断头残臂的泥菩萨,泥菩萨傍是一尊木无表情的石佛。野竹桃猫着腰展开一片腥红。又一春天到来了。林之秋走迤逦的山路,轻悄微微的春风亲吻着他的面颊,他兴奋得象一个刚得到压岁钱的孩子,手舞足蹈地向山顶爬去。山坡梯田里苍苍翠翠,好象一层层绿的波。
野花丛中中的放鹤亭,何茹依栏而座。何茹望见林之秋朝她笑着扑来,故意闭眼睛作睡眠状。
林之秋挨着何茹坐在石墩,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他俯下身去,胳膊象铁丝一样箍住何茹丰满的腰肢,滚热的嘴唇压在何茹鲜嫩的小嘴。
何茹微微张开湿润的唇,身子甜蜜地颤抖起来,丰满的胸脯随着喘气微微起伏,轻轻地问林之秋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是的。”林之秋不容置否的回答。
何茹激动得象瑟瑟的花草,声音发潮地说:“林,看在帝的份,你永远不背判我们的爱情。”
“是的是的永不背叛我们的爱情。”林之秋跪在何茹膝前,呼吸声象涉水的小牛,用颤抖的手掀开她的衣。
何茹露出一双白皙丰满的胸部。
“茹,我的爱人。我的母亲。快把一切都给我。求求你,我快疯了。”林之秋边说边把灼热的嘴唇贴在眼前的。何茹感到一阵阵神秘的眩晕,她想推开林之秋,但伸出的胳膊象一株柔弱的小草,瘫软在林之秋的脊背。“别。别这样。象个孩子。林。你哭了。不要伤心,农场的活是苦了些,可那更能磨练人的意志,是不是?以后就会好起来的,春耕后咱们就结婚。咱们永远住在一起。饲养场有好几对知青都结婚了,是不是。”何茹捧起林之秋的脸,吻干他脸的泪,把他揽在怀中,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头发说:“墟城。龙山。我们的青春就栽种在这儿。林,瞧,眼下的一层层梯田,把龙山装扮得多象一座琉璃宝塔。绿油油的,嫩软软的,颤**的,多好看啊。农场里鲜红鲜红的拖拉机一定开始驰骋了,铧犁后翻起一片黑浪。人声鼎沸,红旗招展,高音喇叭里播送着雄壮的进行曲,在希望的田野飘荡回旋……多美啊。林,告诉我,不回北京,我们就在墟城安家落户,生儿育女。我们都住在观奶奶家。老人家人好心眼也好,她不会嫌弃我们的。家里不算富裕,但院子很大,也很美,我们可以在房前栽种几株葡萄,用茂密的葡萄枝叶搭成一条甬道。夏天,葡萄全熟了,那淡绿色的,紫红色的,米黄色的,浅白色的,祭红色的,一串串,象琥珀,象珍珠,多好呀。月夜,我们静静地呆在葡萄架下。想我们的过去。北京。苏联。学校。研究所。我积极响应党中央号召山下乡,你也天赶地催一样来到墟城。再想想我们的未来,我们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命运把我们……”
“不要再说了。”林之秋打断何茹的话,眸子里荡出他固有的寒气。他站起来对着银光如锦的龙山水库呆呆地叹一口气。水库中盈盈的水浪轻轻地荡漾到堤坝边,又缓缓地退了回去,象慈母拍着快睡的婴儿。清风徐来,水波粼粼。何茹起身伏在林之秋的后背,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怎么了。”林之秋猛地回过头,目光象燃烧的野火。“茹,你太天真了。幻想。爱作诗。不符合我们的现实。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今天我约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们要出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哪儿?”“去国外。只有出国,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中国没有你想象的葡萄园,更不会有伊甸园。茹,答应我,永远和我在一起,生死与共,同舟共济,我不能没有你。同路的几个人已经弄好盘缠和向导,今夜就动身。太阳落山后,我们在放鹤亭见。”何茹象抱着一只小山豹,惊恐地把林之秋推开,象陌生人一样看着林之秋:“不,不能这样。国家再穷也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是烈士的后代,先辈用生命换来的土地,我们不能被叛。观奶奶常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我们毕竟是烈士的后代,食其土而反其地,不思报效,迁屣国外,这样做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林,告诉我你是说着玩的,这不是真的。”“是真的。千真万确。”林之秋的口气不容置疑。
何茹缄口不语,沉默地注视着林之秋,全身颤抖着,泪水象石缝中渗出的水珠儿,一滴滴落在她那挺拔的乳峰。
林之秋有点手足无措。突然,何茹歇撕底里地大叫一声,象一只发怒的狮子,咆哮着向龙山下奔去。圣泉寺内超然法师又吹起呜咽的箫声。
几只呢喃的春燕在水库伶俐着嬉戏着水波。隽逸。洒脱。淡荡。燕尾偶沾水面,圆晕便慢慢地荡漾开去,一个小水圈外是一个大水圈,一个大圈里又是一个大圈,圈圈环套,最后都消失了。
林之秋坐在水库边,慢慢地掏出一支烟。
黄昏迈着悄丽的步子来到龙山,放鹤亭被罩一层浓重的暮霭。潮湿的空气里,荡漾着新鲜的山野氤氲。绿色的田畴开始蜷缩身子,披黑黝黝的睡被。山峰醉了似的腾身撕破山头的春云,褐色的天幕的月儿星儿都接踵而出。龙山水库没有一丝涟漪,象一面清清亮亮和镜子。
林之秋捡起地的两个空烟盒,揉成一团抛向水中,“啪”地一声微响。
碎了。水中的整个月儿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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