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各地司雨的小神,霜娥乃是正经雪神。她一出手,不少素日与她相熟的神妖们先鼓掌笑起来,只见一席红裙翻飞过,鹅毛般的雪片纷纷而落,声势比苏泉在苏城里那半吊子的随便来一下要浩大得多,也壮观得多。
这才是真正手掌节气轮替的神祇,天色暗了些,朔风呼应着她的念力变得凛冽,群山皑皑,目之所及尽皆苍茫一片。
风雪之中,忽然渐渐显出一个腾云的影子。钟樾目力奇佳,更早一步望见那一道巨大的黑影;而苏泉不知出神地在想什么,等他发现之时,那东西几乎已来到了甘霖谷中央。
“……哎哟,冤家。他怎么来了?”苏泉小声念叨着。
钟樾尚未知来者何人,但听苏泉语调当中无甚担忧,先放了一半的心。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乾坤已落羲和手,休更琼瑶陌上行。不愧是雪神!”
霜娥在高处应道:“羲和今日不在,你便如此打趣她?”
羲和执掌时历逾三千年,长居东海之外的仙山天台,是一位有名的难请的女神,几乎什么事也不能让她渡过东海来相见,只听说霜娥同她关系不错,隔着十年百年,会千里迢迢去看她一看。
霜娥落回地面,轻飘飘一甩手,脚下的积雪又是一阵纷扬,空中的雪却渐渐止住了。方才说话的家伙从虚空中现身,已化了人身,穿着宝蓝色的长衫,袖口与前襟都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海潮纹,肩上还披着一领深灰的裘衣,十足十的贵气逼人,更毋论他海琉璃的发冠与手指上那颗大得惊人的蓝宝石。
若非那张没什么精气神的脸和一副略微发胖的驱壳,也可勉强称一句潇洒了。
不够潇洒的胖公子说道:“但见四时流转如常,便知羲和娘娘安好。我自然也能在此好好赏雪。”
霜娥一笑,那笑意并未进了眼睛:“蒲牢公子,见笑了。”
这人居然是蒲牢。这名字一出口,不少并不认得他的小神仙们先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望着这位真龙之子。
蒲牢很是高兴地享受了一番这些并不是对于他本人的尊敬,眼光一扫,瞬间便觉得角落里正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十分扎眼。再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坐姿很不端正的家伙居然是苏泉!
这就更扎眼了。
“……是不是很不像?我就知道,他真的太不像了。”苏泉在钟樾耳边说个没完,“就连你这种人脸上都写着不可思议,由此可知蒲牢真的很不像话。”
“我这种人?”钟樾挑眉。
当然并没有那么夸张,钟樾就算心里真的认为蒲牢和他之前印象中的龙子不大一样,也不会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但苏泉的确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愕然。
“哎!说正事!”苏泉道,“你眼神是不是挺好的?刚才看见了吧,他连个云都腾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条蛇呢!我估计是因为他太胖了,你觉得……”
蒲牢满面怒容地瞪着他,眼睛里就差喷出火来了。
苏泉倒不是故意当面嘲讽,实在是周围忽然太安静了。
钟樾恰到好处地忍住笑。
苏泉友好地冲蒲牢挥挥手:“手下败将,你来啦?”
蒲牢面色铁青,位序低些的小神仙们根本不敢吭声,有尊位傍身的神仙们也不会主动来蹚浑水,干脆装作听不见,仿佛入定般端坐着。
这时候就显出妖精们不怕事的特质了,四下里用眼神交流着,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就差跃跃欲试地上去加一把火了。
但蒲牢终究还是没有当场爆发,不知是否因为今天穿得华丽,要保持气质,不宜动手,而只是阴阳怪气地吐出一句:“我今日为了正事而来,你也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这么不冷不热的交锋,让等着看热闹的妖精们有点失望——毕竟传说中这二位上次可是打得天地变色,但眼下看来竟没有那么水火不容。
苏泉耸耸肩,他原本就是开句玩笑,也不是一天不打架就骨头痒的人,见蒲牢不争面子,也懒得与他计较,悄悄与钟樾道:“这家伙能有什么正事?”
钟樾摇摇头,目光微妙:“……英雄救美?”
“啊……”苏泉打个哈哈,伸手去逗弄正巧落在他身边的小孔雀,“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说予你听吧。”
这位真龙公子是来找伽延尊者的。他自恃身份,径直走到伽延尊者身侧落了座。优波离面上有一丝尴尬,看见师兄在桌几下做了个手势,便没有说话。
那些小神们还在继续布雨,时而阳春雨丝细密缠绵,时而秋风草原雨意飒爽,也有更深露重时的冷雨,沙漠中骤降的暴雨。当中颇有几位女仙可称尽态极妍,看得不少人眼睛都直了。
等最后一场雨落完,甘霖谷的天已擦黑,紫花苜蓿一朵朵从藤蔓间钻出来,每一朵花的花蕊里都捧起了一小簇银白的光。茑萝乖顺地垂着,馨香大约也被这一整日的雨浇得淡了。
山谷中央缓缓浮起一架青铜的笙钟,每一只钟体上都用仙法镌刻了一位司雨小仙的名字。核审这场比赛结果的神妖们只需用法术敲击他们所中意的那一只即可,便以笙钟所响次数论断输赢。
这样也好,不必知道哪位中意哪位,免去了不少尴尬。
笙钟音色清越,叮叮咚咚响成一片,一时间谷底回声悠然,七调五音齐鸣。
“这法子可算得新奇,可如此混乱之下,谁能辨出结果?”苏泉问。
钟樾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见伽延尊者阖目凝神,复又睁开双目:“东为阳中,万物以生。三调羽声奏鸣七下,乃是长熙仙子折桂。”
一片艳羡的目光之中,长熙面上看不出悲喜,向众神妖行礼致谢。
蒲牢忽然道:“仙子司雨于泺水之源,实在可惜。我等素日都难以有缘得见了。”
长熙淡淡回答:“职责所在而已,‘可惜’二字,小仙受不起。”
蒲牢本是想卖个情面,不料却吃了个软钉子,却也不好与女仙计较,不咸不淡道:“仙子淡泊,倒是我唐突了。”
苏泉盯着自己手背上步履还略微蹒跚的小孔雀,笑道:“你倒不用急着替长熙仙子可惜,依我之见,泺水绵延,便是代仙子所施雨意与我等涤尽尘俗。但有一桩事更急些,青沅仙君受了无妄之灾,还须速速想法子才是。”
长熙闻他一言,颇为意外,今日难得认真将眼神分予谁,此时一注目,只见他神色虽无谓,样貌上端的是风姿清俊,心下倒有几分好感。她向来对自己的心思脾气不多掩饰,立时便道:“苏公子所言,正巧与小仙所思相合。”
蒲牢十分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