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脚下踩着的其实是棉花。温温软软的念头层出不穷地从脑子里冒出来,又不合时宜地自己吓唬自己:莫非钟樾欠了几百年的赌债终于要到期了迫不得已要知会自己?
也不见钟樾另一手在普普通通的家庭防盗上做了个什么手势,那门倏忽地消失了。后面景象一清,竟是一片云山雾罩。钟樾牵着苏泉向当中一迈,身后钢筋水泥的现代城市落入深不见底的幻影,黑夜里幽暗的森林显出漫长的轮廓。
苏泉眨眨眼,感到一股令他心底酸涩的熟悉。以他现在不值一提的修为,很难看清周遭的景象,只闻见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奇妙的清香。钟樾牵着他不断地朝前走,步伐极慢,落足没有丁点声音,
有细长的叶片温柔地拂过他的面颊,如有实感。苏泉抬手去触碰,那叶片柔顺地卷住了他的指尖,然后化作一点点星光似的微尘。
——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时空折叠或是传送的法门,而是一个极其高妙的幻境。
苏泉盯着那叶片散作的光点,目送它们顺风落入树林之中,那光亮竟然并不消弭,反而在前方不远处重新升起来,甚至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这是……”
钟樾拉着他,轻声道:“小心。”
苏泉往他身边靠了靠,只见前方横亘一道幽谷,数不清的光点正源源不断地从幽谷之下、看不见的深处溢出来,渐渐地染成了一条暖黄色的光带,像女仙的披帛似的,映出了重叠纠缠不休的山峦。
渺渺三千六百里,有十二峰弥天。
萤火的光飘飘然落满了山谷,一闪一闪比梦境更温柔。
苏泉的手伸出到一半,又迟疑地缩回来:“你带我看这个……”
“上次在汝原山,跟你的朋友们一起,听你说起过一次,我以为你还有些怀念……”
“我……”
他的确怀念,但造这样一个巨大的幻境,就算是钟樾,也极耗灵力心血。
“阿樾。”苏泉想朝他笑一下,嘴角提到一半,莫名有些想哭。
其实他当年也并没有在万木谷生活很长时间,但那段岁月莫名地十分深刻鲜明,像一刀一凿刻进了石窟的雕像,注入了佛性,微笑端华,永不衰败。
如今再见到一个仿若当年万木谷的幻境,直如堕入又甜蜜又苦涩的深渊。
原来仙界的斗转星移,也会这样决绝不留情。
苏泉想说,他想在这里坐下,静静地看一会儿梦里都见不到的景象。但他也不会看太久,他不舍得给钟樾增加太大的负担。
可他刚转过头,就见钟樾左膝点地,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
他的表情严肃而郑重,抬起头看向苏泉的时候,眼里盛满了暖黄的光点,但他又不是女子那样波光流转的情意绵绵,而是坚定的、温暖的,像是要宣誓一桩真理。
浩瀚神迹杳然于晦暗凉夜,男人的视线一瞬间穿过几百年走马灯似的幻景。他的脸上身上已经完全褪去了初遇时候的少年气,沉稳、挺拔、可靠,长久的静默在滚滚红尘之中,又始终不曾泯灭心尖一粒星火。
钟樾:“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无论是多么令人无法自拔的幻景,都远远地化成了无足轻重的雾气,苏泉隐约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一下,他低低地答应了一声,钟樾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后悔,当初和你之间没有一个正式的仪式,没有拉着你天地为证承诺过永志不改。”钟樾把一串东西套上了他的手腕,“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虽然有点晚了,但你愿不愿意跟我……”
他顿了顿,好像一下子忘记了该如何表达。
少年时什么都不懂,在白水河边遇到对方,谁也想不到会是什么样的缘分。漂亮的妖精少年听过人界太多风流韵事的传说,以为倾心一时,转身也不过是一瞬,哪知落到这人手里,刻骨铭心到此种地步,即便是重修了一回人身,都不曾剜去那段记忆。
苏泉看了看手腕上的东西,是一串摩尼珠。
这珠串光滑细腻,带着钟樾的体温,香气宁静而馥郁,与他记忆之中似有不同。苏泉捻起一颗在手指间动了动,有些不可置信:“这不会还是当年那一串吧?”
“是。”
从当日苏泉让人以此为凭,给钟樾报信开始,这东西就一直留在钟樾手中。
“终于物归原主了。”钟樾道,“你还没答应呢。”
苏泉叹了口气,拽着他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我答应你,你想要什么仪式?我们可以去拜天上三皇,拜六道轮回,拜山水之祖、天地之涯,总之除了和尚,什么都行。”
钟樾静静地望着他。
苏泉凑到他嘴边亲了一下:“还是说你染上了人类的习性,准备去民政局花点钱搞两本红色的小本子顺便发个微博?这好像有点难……我觉得我们是不是不符合政策?不然你自己变两本出来,凑合着用应该也行。”
钟樾摊开手掌,向着深谷的方向一张一握,只见一片萤火轻飘飘地扑了来,在他手心凝聚成一团,被他捏了个小法术一指,温顺乖巧地落在苏泉指间,环绕着无名指勾勒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圆环。
“说到人类习性,我觉得还应当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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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泉曾经有一天不太走心地听他的室友戴杨同学废话过几句,说是陪女朋友看偶像剧,正好看到了盛大的求婚环节:“大广场!热气球!一堆粉红粉红的布置!好几百人围观着!那男的啪一下就跪那儿了,这跟逼婚有什么区别,谁敢不答应!”
但追求盛大浪漫的仪式感几乎成为了人类社会的习俗,人们将丰沛的期许寄托在一刹那,仿佛定格在某一时刻的花好月圆能为未来漫长得望不到头的岁月凝聚无限真挚的祝福。
苏泉低头看着指间“人类的习俗”,正要说话,钟樾忽然低头,飞快地在他手指上吻了一下。
那个吻轻而短暂,连温度都没怎么感受到,可苏泉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猝不及防地睁大了眼睛。
“你这个……”
他想说你这又不是什么真的钻戒,可神君法力幻化出来的萤火难道不应当比人间城市都能买到的矿石更值钱吗?
林间暖黄的光点逐渐沉寂,一眼望去只有一片层层叠叠的、交错的树影。然而头顶上的星辉渐次明晰起来,如川如瀑,流淌在夜色之下。乾昧山壮阔辽远的轮廓与天空似是倒影,丘壑峰峦,远弥天际。
“……你是不是法力多得用不完啊。”
“什么?”
苏泉小声说:“我记得以前,山谷深处有一个湖。”
钟樾一顿,旋即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苏泉脸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