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牯岭街(17)(1 / 1)

江风夜雀 玉芋子 412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82章 牯岭街(17)

  清晨五点四十,居民楼里早已飘出了早餐的烟火气。

  一处狭窄车库改造的小店里坐着三四个客人,其中一个清俊颀长的青年正垂头认认真真吃一碗小馄饨。

  “小林老师,最近气色挺好啊。看来咱们五水的确是挺养人的吧?”

  光叔还记得林湫刚来五水的时候,整个人瘦脱了相,脸上也是一片阴郁,没什么精气神。他一个师大高材生竟然跑到乡下来当老师,谁都有点不信。他自己说是身体不好,所以到乡下来过点清净日子。大家上下打量,看他还真挺有大病初愈来静养的意思。

  现在的林湫仍是瘦,可是眼睛里多多少少有了点灵气。他看着光叔笑了笑,点头称是。

  光叔凑过身来在林湫手边放了一屉小笼包。

  “光叔,我不……”

  林湫话还没说完,光叔便打断了他:“哎呀,小林老师,我侄女能考上市里的高中,你的功劳可是大大滴!你就别跟我客气啦!就这点小笼包,你别嫌寒碜。”

  林湫住在学校附近的润泽小区,街坊邻里对他殷切热情,常常送点农村土生土长的新鲜食材,他要给钱,说什么也不收,林湫便在课余时间帮孩子们辅导辅导功课。

  林湫本想继续推辞,但光叔的眼中的诚恳与热情让他没办法再拒绝。

  “光叔,这可不寒碜。这可是五水最好的小笼包。”林湫的语音虽然清冷,但眼中含笑,让光叔闻言乐开了花。

  “只是光叔,我今天有点赶时间。”林湫话锋一转,把声音压低了三分,道:“不如,你把这屉小笼包送给后桌的小敏吧,记我账上就行。”

  光叔眼睛一瞄,只见后桌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正坐在后头守着一碗小份馄饨,珍而重之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哎呀,确实造孽。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娘老子一个爱打麻将,一个爱喝酒,从来也不管她。今天这么早她就从楼上下来,肯定是上头又开始闹了。这小敏也是懂事,盼她能考上个好高中就好了。”

  只见林湫已经吃完了,收拾一番,跟光叔点了点头,便跨出了门。

  “唉,这林老师,是真的好人呀……”

  他转身把小笼包放到了张小敏的桌上,道:“小敏,林老师请你吃的小笼包。快吃吧,吃完要更加努力念书,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啊!”

  张小敏看着小门外林湫渐渐远去的背影,只见秋风把他的西装吹鼓几分,更显得他身子单薄。她只觉得突然鼻头一酸,抬眼看着光叔,泪眼点了点头。

  其实林湫今天并不赶时间去学校,只是又做了噩梦,早早就醒了,有些头疼,也有些胃痛。

  光叔的馄饨总让他想起上大学的时候,祝星澳曾经带他去吃的一家小店。后来那家小店倒闭了,人非物亦非。在乡野远镇能重逢几分记忆,也算是一种对岁月的悼念吧。

  五水初中六点半开始早读,但现在六点还没到,就有些同学开始入校了。乡镇学校各方资源都比不上市里头,一直以来都秉持一个理念: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林湫对此不置可否,他也无权干涉已经成为五水初中校规校训一般的教学理念。只是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提高效率比苦下笨功夫重要的多。但经年累月的习惯已经成为五水人的自我鼓气的精神支柱,他便也“入乡随俗”,乐得早起,甚至也爱上了乡镇清晨的新鲜空气充盈肺腑的滋味了。

  林湫上楼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在打电话的声音渐渐清晰。

  “……他啊,我猜他估计也是在景东得罪了什么人,不然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犯不着到乡下找罪受。也是奇了怪了,我们全都削尖了脑袋要往城里钻,就他一个跟老了退休似的往乡下跑。我只能想,他是不是外头混不下去了,到这儿找点存在感。可能是喜欢很多人追捧他的感觉吧,学生喜欢他,同事也爱拍他马屁,给别人只带老馒头,给他带家里最好的土鸡蛋。校长更别说了,那是把他捧在手心里都怕摔咯。就这待遇,那能不爽吗?”

  “让我介绍你俩认识?你想得美去吧!他就算真得罪了什么人,那也是落难的凤凰,不是什么小鸡小鸭小麻雀,人家看不上你!就说他刚刚搬来五水的那天吧,两卡车的行李,来了七八个工人帮他搬家具、搬书。人工费就不提了,我当时瞥了一眼,那几个真皮沙发,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万把块钱。还有他那水杯,看着就漂亮,我偷偷一看,那可是外国货。”

  “……不是说不让你钓金龟婿,他喜欢读书,你大字认识几个?去了你就是当丫鬟服侍人家,不可能享福的。再何况,他平时脾气就冷得很,正眼不看人,话都不愿意跟咱们说似的。谁稀罕呀……”

  林湫轻轻咳了两三声,朝着刘勇年礼貌地点了点头,从他身后路过了。

  刘勇年面露三分尴尬,也朝着林湫勉强笑了笑,小声朝着电话那头说道:“不说了,挂了。”

  林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桌上的水杯有些发愣。在他眼中,它仅仅是一个水杯而已啊。

  不过很快,林湫便也就付之一笑。

  他想起有本备课笔记,可能昨天看晚自习的时候落在二班教室了。他路过一班教室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哭声。

  他循着哭声找过去,只见一个女孩儿正埋头哭着,抬眼看见是他,便猛地朝林湫扑过来。

  郭纯扑了个空,看着林湫委屈极了。“林老师,我爸妈今天又打我了。”

  她撸起薄薄的衬衫,给林湫看她手臂上的淤青。郭纯的小麦色的纤细手臂上还有几块旧伤疤,看起来是以前的烫伤。

  郭纯扬起脸,林湫才发现她的右脸上也有几道深深的指印,已经发了肿。

  林湫默然,道:“你跟我到办公室拿点药。”

  郭纯跟着林湫到了教师办公室,只见三班的数学老师陈勇年正在垂头备课,一班、二班的英语老师顾红云老师也刚到,正坐下来。

  林湫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盒药膏,道:“这药膏是新的,挺有用。你拿去吧。”

  郭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声道:“被发现了,我爸妈又会骂我的。我待会儿用了再还给老师吧。”

  “你放在学校抽屉里,不妨碍。”林湫没问郭纯为什么爸妈会骂,只是淡淡地回道。

  郭纯“嗯”了一声没说话。

  顾红云是五水初中的老教师了。她进门的时候手里提着一袋发糕和一袋鸡蛋。她先是给陈勇年拿了两块发糕,笑眯眯地说:“陈老师,自己家里刚做的,还热乎呢。”

  陈勇年动了动脸上皮肉笑了笑,道:“欸,谢谢顾老师。”

  顾红云点了点头,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两块发糕,才转到林湫的桌子,把鸡蛋放到了他脚边,声音低了三分:“小林,这是家里的土鸡蛋,你拿回去吃,对身体好着呢。”

  林湫道:“顾老师,太谢谢您了,以后就不用了带了,家里还有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顾红云笑了笑:“吃不完才要找个人陪你一起吃嘛。”

  林湫微笑:“不急。”

  “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你上次帮我赶稿,可帮了大忙了。周末有空,到我家来吃饭。我喊我爱人给你做红烧肉呢。”

  “那太麻烦了……”

  顾红云道:“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侄女要来,你们两个单身青年,正好认识认识。”

  闻言,林湫眼里的笑立刻淡了几分,道:“周末我实在抽不出空。答应了几个学生要帮忙在学校补习。”

  顾红云犹豫几分,看着林湫脸色淡了,心里也叹了口气,道:“那行。回头让我爱人送到你家去。”

  林湫还想拒绝,顾红云却道:“小林,不好意思,是我想的太一厢情愿了。你也别太反感,我没别的意思,心里也是为你好。那就先这么说定了,回头让我们家老张送到你家去,正好到那边买点生馄饨。”

  林湫这才只好应了。

  郭纯还没走,垂着头在一边站着。林湫转身看向她,道:“你赶紧回去吧,应该也差不多可以开始早读了。”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抿了抿嘴,没有开口,怯怯转身出去了。

  “小郭同学家里又闹了?”顾红云见郭纯出去了,这才开口问道。

  林湫“嗯”了一声,倒是陈勇年开口道:“那两口子今天还闹得挺厉害。我从村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打到店外头去了,一个扯头发一个打耳光的。真是没眼瞧了!”

  顾红云闻言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也十分无奈,只是叹了口气。

  课间操的时候,郭纯又凑到了林湫身边。林湫转眼见是她,紧紧皱眉,堪称不悦。

  郭纯委屈巴巴地把药膏还给林湫,他看到她手臂上的伤,思及早上陈勇年的话,心里又是几分不忍。

  他道:“以后我不会到这里来了。”

  郭纯紧紧攥紧了手心。

  她上前一步,站到林湫身边,指着远处的几栋建筑,说道:“林老师,您看见了吗?那边白色的,是明佳纺织厂;还有那个村子里有棚子的,是大浪服装厂;那边有点蓝色的,是景麒麟食品厂……”

  五水是景东市的轻工业基地,有着全市最密集的纺织厂、服装厂,还有最大的食品加工厂景麒麟食品厂。这些厂子给五水镇人提供了许许多多的工位,不断吸纳着当地廉价的劳动力。

  这也就意味着,辍学的代价小了很多,不用初中毕业他们就可以很容易就找到一份“工作”。

  林湫在五水待的这几年,经常会发现上学期还在教室里勤奋用功的面孔,在下学期伊始便消失了。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即使心里再想读书,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

  林湫也动过帮助的心思。可是当年有个即将退休的沈老师拦住了他:“其一,在五水这样的地方,这是家务事;其二,你帮得了一个,能帮得了千千万万个吗?你帮了一个,可就不只是一个的事儿了。小林,未必处处都是农夫与蛇,但你只是个学校里的老师罢了。社会有分工,人人各司其职,如若真要帮,并非是你。”

  这个沈老师也是老狐狸。他看出来林湫似乎有些人脉,只是想要让林湫能动点心思,最好能拉点社会上的教育基金会,尽可能多帮帮想要上课的孩子们。

  他是在算计林湫没错,可是他的这份心林湫读懂了,也甘愿被他算计。正因如此,林湫第一次主动联系了凌川的秘书。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苏汀才能知晓他的踪迹,寻了过来。

  而从时光后头往前头看,在这个意义上,其实也是林湫自己救了自己。当然,此时此刻的林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顺着郭纯的手指看过去,看着那一座座工厂,困住了无数年轻人的青春,捆绑住了他们可能远走高飞的羽翼。

  郭纯道:“林老师,我不想去哪些地方。我爸妈今天吵架,就是他们想要让我退学,让我去打工。林老师,我不想去……”

  说着说着,郭纯又捂着脸痛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仿佛是残废的翅根。

  林湫沉默地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郭纯看着纸巾上的英文字,小心翼翼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只觉得一阵柔软,仿佛林湫的手正抚摸过她的脸颊一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林老师,你娶我吧。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林湫站停在地,以一种冷漠而悲悯的目光看着她。

  郭纯又走近半步,道:“林老师,我知道您还没结婚。我能干活,我也愿意伺候你。而且我年纪小,身体好,一定能给你生好几个大胖小子。林老师,求求您了,带我走吧!”

  郭纯揪着林湫的袖子,以求饶的姿态不停地哀求着他,仿佛他的一个“不”字就是对她的死刑宣判。

  林湫甩开了她的手。

  “郭纯,我是你的老师,我可以帮助你,指导你。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不会有任何其他的关系。”

  郭纯的眼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林老师,你带我走吧。我真的真的真的在这里呆不下去了。他们天天打我,天天打我……您不娶我也行,您就带我走,把我当个丫鬟……”

  她果然听到了几句今天陈勇年打电话的内容。

  “你应该好好读书学习,这才是你最好的出路。”而不是动一些令人匪夷所思、乱七八糟的心思。

  “可是读书什么时候是个头?林老师,说实话吧,我根本不喜欢读书!我只想要赶紧摆脱这种日子!”

  爹娘说了,等到这学期过去,她有了个初中文凭,就先到大姑家的服装厂当女工,再跟舅妈那边的一个青年见见面,培养一下感情,争取早点把她嫁出去挣点彩礼钱。

  可是这破乡下,那些男的全都长一个样,又丑又挫,不会把西装穿得好看,不会写漂亮的钢笔字,不会用进口的水杯,不会随身带纸巾……更何况,真要说彩礼钱,谁又能有林湫出的多?

  “林老师,求求你,带我走吧!你就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她的一个“救”字压在林湫的身上,瞬间就有了千斤重。

  林湫道:“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救不了你。”

  林湫不是不同情郭纯,可是郭纯的处境远非立于绝路,比她无奈和凄凉的,林湫见过太多。郭纯算不上幸福,但至少她还有的选,还来得及做。他并非不帮郭纯,相反,他一直以来都正是在帮郭纯。

  可惜的是,她一直都不明白。而或许旁人的忍让与好脾气的教导,正是她与粗粝世界的一层隔膜,反而让她看不清了。

  “郭纯,你走吧,我可以当今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看着林湫的背影,涨红了脸的郭纯捏紧了拳头。

  那份不甘而掺杂着势在必得欲望的眼神仿佛化身成为了一只捕食的巨蟒,穿过空气游走,紧紧地、死死地纠缠住了林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