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牯岭街(16)
“林老师好!”
乡村孩子经常在田野乡间四处撒欢,皮肤都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他们质朴的眼睛都有一种别样的澄澈感,脆生生的声音满是仰慕和亲近之意。
林湫微笑点了点头,看着离群的他们快步往操场的队伍走去。
二十七岁的林湫习惯在早操时段登上顶楼阳台眺望。
五水初中招纳的都是附近乡村镇里的孩子,只要一块篮球场就可以容纳整个初中的学生。他们做着体育老师教的本就不太标准的早操,大多漫不经心,只因正费力地跟瞌睡虫斗争着。
篮球场上的音响和教室的广播里都播放着轻快的广播体操音乐,因为音速传播的时差在林湫耳边形成了重音。
五水初中的大门外是一处老居民小区,一楼商铺开张,还有几分镇子的模样;而学校的背面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远远有几排人家与田埂做着分割线。
刚刚开学没多久,不久前冬小麦刚刚播种,旷远的农田里如今正是一片淡绿。林湫远望着,忽然想到在新收上的作文里,有个孩子写到了“小麦拔节”。
——小麦拔节多像成长,必然经历苦痛才能站到新的高度,才能拥有新的视野,看向远方。
这是一个叫郭纯的女孩。她父母在村口开了一家小卖部,因此争吵的时候全村人都能听见。郭纯总是很早就来学校晨读,虽然不住校,也会在学校里上完夜间晚自习才会回家。在学校里总是能看到她以一种忧伤的眼神望着窗外。
不知道为什么,在郭纯的身上似乎有几分苏汀的影子,所以林湫并不愿和她多打交道。
早操快要结束了。林湫转身准备回办公室拿教参准备上课。只见有个女孩儿静静在他身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怎么逃操?”林湫皱眉。
郭纯眨了眨眼:“我身体不太舒服。”她顿了顿,道:“而且,如果不是逃操,怎么能发现林老师的秘密基地呢?”
林湫默然片刻,道:“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会告诉顾老师的。”
郭纯吐了吐舌头,道:“班主任好凶,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让我写报告的!林老师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林湫淡淡道:“敢做敢当。校规校级,无人例外。”
郭纯咬了咬唇,道:“其实……我是来问林老师问题的。”
“老师您看过《洛丽塔》吗?您对这本书是怎么看的呢?”
林湫眸光深深,打量着郭纯,想要看透她的来意。
郭纯对上了林湫的目光之后便把眼睛垂下,耳根微微发了红,但又很快抬起脸,似乎十分期待林湫的回答。
他会表扬她吗?表扬她认真好学、博览群书吗?或者,他会直接明白她的心意吗?
只听林湫的语调平得发淡,像白开水一样无味,甚至不如他为了教学进度在课上读课文的语调错落。“那不是你该看的书。”
“可是您不是鼓励我们要多看一点课外书吗。”
“推荐你们看的我已经列了单子了。加缪、黑塞、纪德,从夏洛蒂·勃朗特到弗吉尼亚·伍尔芙……”林湫还没说完,郭纯便瘪瘪嘴,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林湫默然。他看了一眼表,打算先跨步离开,郭纯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语气十分委屈,道:“林老师是讨厌我吗?可是,我看张敏她们问您问题,您都是很高兴地回答她们的呀……”
林湫火速把手收了回来。他按捺住心中生理性的不悦,听了郭纯的话,突然一愣,竟然在心中有了几分愧疚。
是啊,难道真的只是要因为她和苏汀有几分相似,所以就要“冷落”她吗?她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个学生罢了。
他是个老师,答疑解惑、传道受业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不应该这样的。
“抱歉,郭纯。现在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去二班上课。”
郭纯在初三一班。因为五水资源有限,一个老师往往要带两个班甚至三个班的课。
林湫看着郭纯的眼睛,道:“这样吧。下课你在教室等我。我会跟你随便讲两句。”
郭纯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又有些害羞地说道:“没关系的林老师,我自己去你办公室找你!”
林湫的语气依旧很淡,道:“不用了,我顺路。今天头痛,办公室里想清静一点。”
下一节课一班是数学课。
顾德明刚理了发,脑袋光秃秃的,跟他近日吃胖的的肥脸搭配起来,看起来分外滑稽。
今天的数学课要复习一元二次方程的解法。顾德明环顾教室,寻找一个提问的对象。
只见窗边一个女生,又不听校规校纪,把头发披散下来,刘海也长长了,都快遮住了眼睛,这对视力的影响多不好啊!她还公然在他的课上发呆,撑着头看着窗外。
顾德明悄无声息、装作四处寻找的样子转悠到她桌边,只见桌上不是数学课本,而是一本课外书籍。
他可谓大怒,立马点名:“郭纯,你又发呆!给我站起来!”
郭纯被顾德明的大嗓门吓坏了,猛地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撞倒了。前面的同学吃痛地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顾德明收了郭纯的书:“《洛丽塔》?你看得懂吗,就瞎看?是不是林湫给你的?这家伙,真是的,气死我了!你知道现在是什么课吗?是数学课!数学课你给我看课外书,是不是不想好好中考了?”
“语文成绩也不怎么样,数学成绩更是一塌糊涂。上数学课还不好好听,你啊你!你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你你你,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站一整节课!”
顾德明每次上课都会多讲五分钟,如果她站到教室后面去,那么林湫下课就会看到她的窘态了……
郭纯连忙求饶:“顾老师,我错了,我可不可以就站在座位上啊……”
“老师,她站着我看不清黑板!”后面的同学立马嚷嚷道。
在顾德明怒目的注视下,郭纯只好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站到了教室后面,她垂着头,越想越为下课时可能发生的情景羞恼,脸涨得红红的,眼泪水也要落下来了。
这学期以来,郭纯在课上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顾德明已经是忍无可忍,于是铁了心了不去看郭纯的可怜样子。
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请郭纯的家长。她家里的情况顾德明也清楚,因此十分犹豫。不过无论如何,待会儿下课肯定要好好地跟小林聊一聊!怎么能让初中的小孩子读这种书呢?
这节课剩下的三十五分钟似乎格外的漫长。郭纯又觉得站着吃劲,又恨不得这三十五分钟再长一点,长到在林湫下课之前,顾德明就愿意改变主意。
可是,一直到下课铃响,顾德明还是把她当空气一样晾在教室后头。
果然,顾德明又拖堂了。可是,林湫却仿佛踩在下课铃声飘来的神仙似的,立刻就出现在了一班的窗边。他似乎早就知道顾德明要拖课,好借此不跟郭纯打交道似的。
谁知本在讲题的顾德明一眼看见了林湫,三步并作两步从教室里走出来喊住了林湫。
他怒气冲冲地把《洛丽塔》摔在了林湫怀里,差点让他一个不稳往后退了半步。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怎么能让孩子们读这种书呢?”顾德明也怕影响不好,压低了声音。可是一班的小同学们无一不用八卦好奇的眼神向外打量着,不知道一向关系很好的顾老师和林老师为何都面色不善,似乎要吵起来似的。
林湫镇定地说道:“这本书不是我的,也不是我让她读的。我很不喜欢这本书。”
顾德明愣了,摸了摸自己还有些扎手的头,“啊”了一声。
林湫垂下眼,淡淡道:“这本书你看着处理吧。郭纯这个孩子,你多留意留意。毕竟我的毛病你也清楚的,不太方便跟女同学打交道。”
林湫一入职就告诉办公室的同事,说自己有一个怪病,除了家里的姐姐,不怎么能跟女性进行肢体接触,不然会产生不适反应。一开始顾德明还不信,世界上还有这种病?那林湫以后可怎么讨老婆、可怎么生崽啊?
那是林湫刚来五水的头一年。有个女英语老师,是从市里调来到乡镇学校支教一年的。她年轻漂亮,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在乡下很是呆不惯,对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人也不怎么看得上眼。林湫在一帮乡野村夫里更是鹤立鸡群,女老师是一片芳心暗许。
见女同志有这个意思,大家都想撮合撮合他们。有次一起出去吃饭,有个老师便开个玩笑使个坏,假意不小心一推,把女老师拱到了林湫身边。
那时候是初秋,天气还挺热,两个人的胳膊突然就这么挨到了一起,女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再一看,林湫的脸也红了。本以为这事儿快成了,没想到林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旁边树下吐了起来。感情他脸红不是因为害羞,是因为发了病。
女老师的脸瞬时由红转绿,后来一年时间到了,立马打报告回去了。
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赤足。林湫长得英俊,教书也教的好,看起来也家境殷实,人也好相处,要是没个怪病那反而太完美了,太完美了也就没意思了。也因此,顾德明这下才相信林湫真有个怪病,并且也见怪不怪了。
顾德明拿着《洛丽塔》,突然觉得这书有点烫手。林湫越过顾德明,看见郭纯在教室后面站着,眼睛红红的,像一只被关起来的小兔子。
他叹了口气,道:“顾老师,你把郭纯叫出来吧,我跟她说两句话。”
郭纯站在林湫面前,脸上还有几道泪痕,可怜兮兮的。
“林老师,呜呜呜,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忘记把书收起来了……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只见林湫从兜里掏出来什么,她以为会是给她擦眼泪的纸巾,没想到竟然是一张文字稿,上面列着一份书单。
“你今天问我,我对《洛丽塔》的看法。它当然有它的好,有它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只是我本人不是太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没什么好跟你说的。如果你想要读书,我推荐你这几本书。校门口书店就买得到,二手书也买得到。实在不行,你报我的名字,书店老板如果手头有空闲的,会借给你的,登记一下即可。”
郭纯见林湫处处封死她找他的路子,有点急了,道:“那、那我读完可以找林老师问问题吗?”
林湫道:“如果你真有那么多话要说,就写篇读书报告吧。这几本书都挺长的,你写个八百字就差不多了。”
郭纯瘪了嘴。
“开玩笑的。”
郭纯诧异地抬头,只见林湫叹了口气,道:“你先读吧。读完再说。”
他还是不忍心太苛责她。远离她是因为她像苏汀,动了恻隐之心亦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郭纯反应过来,立刻喜笑颜开。“谢谢林老师!”
林湫点了点头,道:“平时上课还是好好听讲,不要惹顾老师生气了。好好准备中考,考个好高中。”
我才不要好好考高中呢,我要好好找个好人嫁了,郭纯心里想。但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啦,谢谢林老师。”
“嗯。”林湫跟教室里的顾德明对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回办公室了。
回到座位上郭纯的看着纸上的书单,心里仿佛开出了无数朵花。上面的墨迹新鲜,一定是林湫用他最常用的钢笔写的。笔力清俊,每个字都那么潇洒有风骨,字如其人,真是不假。
郭纯怎么看都看不腻味,简直把它当做了宝贝,直到又是上课铃响起来,才小心又小心地把它夹进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林湫写这张书单的本意,还是有几分希冀能够通过多多读书去改变郭纯的思维、乃至命运。虽然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造化,但是为人师长不就是致力于如此吗?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份他亲笔书写的书单未必改变了郭纯的命运,却真真切切地在他的命运里狠狠地划下了深深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