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牯岭街(8)
五水初中比江屹想的还要破旧。
一共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五个班,每个班只有三四十名学生。整座学校只有两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一片大操场,一个食堂和两栋空荡荡的学生宿舍。
五水初中的基础设施也年代久远,教学楼外刷着的油漆也斑驳掉皮得厉害,就连地上的路也坑坑巴巴,稍不留神便容易绊住脚。
江屹这段时间去过不少次市一中。市重点和乡镇学校的不同不仅仅是距离繁华都市的远近,其建设风格与整体气质仿佛是隔了几个年代,只可谓城乡发展的差异在教育行业尤为能够凸显。
他们要找的孩子叫戴鑫杰。他面容白净,但也因此使得他脸上的那颗大痦子格外醒目,就像是一张未被使用的白纸上沾染的墨印。
“市一中很好,教室很漂亮,操场很大,老师讲课也很厉害。不过,可能对于我来说,不太适合在那里生活吧……”
戴鑫杰苦笑,下意识遮了遮自己的脸。
“城里是很好,可是就像是一个很好的花盆。我就是个狗尾巴草,还是长在乡野田间比较合适,舒服自在,以后才有可能长成大树嘛。”不过,他似乎早已经想开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脸上腼腆的笑里也透出几分坚定自强的勇敢。
“王科以前跟我关系挺好的。他说我们这样的小孩儿没权没势,只有找个人罩着我们才行。所以他挺喜欢跟那些混混玩的。但实际上,跟那些混混玩,也要被他们欺负,只是能跟着他们后面狐假虎威罢了。我就觉得也挺没劲的。”
戴鑫杰因为容貌的原因,没少遭冷眼。转到市一中的几个五水的孩子,他恐怕是受到最多排挤的。他能够认清自己心里的想法,早早下定决心回来,也不可谓不勇敢,不可谓无骨气。
“王科性子有点急。我是忍不过就躲,王科这个人受不得气,经常跟人家直接叫嚷。不过他要是真心佩服谁,倒是挺听别人的话的。以前听他说,他认识个大哥,算是他的远房亲戚,愿意罩着他。还跟我说,让我去给人家磕个头认个兄弟,也一并照顾我。被我拒绝了。没多久以后,我回五水了。”
“那个大哥,好像叫什么远哥吧。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了。”
问起王科在五水初中有没有熟识的同学了,戴鑫杰道:“去一中以后,王科就把以前同学的联系方式都删了。就连我,转回五水以后,他把我的号码也删了。”
从五水初中走出来,林湫打量江屹眉眼有些沉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他转头看过来,脸上已变了表情,笑着说道:“林老师,我饿了。”语气里竟有几分赖着他这“半个五水当地人”的意思。
林湫心里迅速想了一番五水的店子,道:“吃不吃馄饨?”
“吃!跟着林老师,我什么都乐意吃!”
江屹跟着林湫后头,先是钻进校门口小卖部边的小道,再左转右转,竟然到了一处老小区里头。这里的楼房外都没刷漆,露着石灰墙,衬着钴蓝玻璃,倍显几分沧桑。
有一处一楼的后窗大开,上头挂着一道言简意赅的招牌:“早饭馄饨”。
林湫敲了敲窗户,只见一个光头冒了出来,一见林湫脸上的淡淡笑意,立刻喜笑颜开。
“呀,小林!好久不见!你可算是回来看看了!”
“光叔,好久不见。”
“还是老样子?”
林湫:“嗯。老样子。两碗,另一碗多下几个。”他回头看着江屹,道:“我朋友饿了。”
光叔看向林湫身后的高大男子,只见他也诚恳一笑,便消解了几分五官的凌厉,令人多了几分亲近。
光叔面上一喜:“得嘞。快进来坐吧!马上就好。”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上了桌。皮薄馅多的鸡汤馄饨一眼可见的鲜美。虽然是在粗制的笨重瓷碗里,却仍然不曾丝毫减损其诱人,反而更添几分人间烟火的朴实韵味。
江屹喝了一口汤,眉眼一动。“不愧是林老师喜欢的地方,鲜到我心口里去了。”
林湫知道江屹油嘴滑舌,却还是忍不住含笑看他。
本以为江屹吃惯了山珍海味,或许吃不惯这乡里一碗简单的馄饨,却见他一点没有嫌弃的意思,又连续尝了几个馄饨,道:“饿了来一碗,可真是舒服。如果值了夜班,晚上能跟林老师一起吃这碗馄饨,那肯定顿时倦意全消。”
林湫看见江屹一边偷偷看他,垂眼喝了口汤。江屹这心里正没底呢,只听林湫道:“光叔,待会儿打包点馄饨,我带回家冷藏,慢慢吃。”
江屹眼睛一亮。
“光叔,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吧。镇子上的人都往景东市里面赶。能把孩子送进城的,都送进城了。地方没有了生龙活虎的孩子,也就没什么新鲜血液和活气了。一滩死水,就我们这些老人儿过过日子罢了。”
“你呢?小林,你现在在哪儿呢?还当老师吗?”
林湫唇角的笑意凝固一瞬,摇了摇头。
“唉,不当也好。你啊,唉!往事不提,不提了!”
“那你这次回来是……”
林湫道:“我朋友是警察,来五水调查一些事。”
“啊?出什么事了?”
林湫看向江屹。江屹会意,接话道:“五水有几个孩子到了市一中当插班生。现在出了点事。对了,光叔,您眼熟这个孩子吗?”
江屹把王科的照片拿给光叔看,光叔摸了摸他光洁的脑门儿,定神看了片刻,道:“噢,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付秀芳的孙子吗?是不是叫什么科?王科,是叫王科对吧!”
江屹顿时来了精神,道:“对。对这个孩子,您知道些什么吗?”
“这孩子我倒是不太了解,倒是他奶奶的事儿,倒是有几分说头。”
“哦?这话怎么讲?”
光叔道:“这也是村子里的老八卦了。付秀芳以前是村花,人长得漂亮,也是村里第一个女高中生。她啊本来是想继续读大学的,只是不幸家里老父亲那时病了,家里一下子供不起,她就不读了,准备嫁人。她才貌双全,村里的青年才俊都过来提亲,她挑挑选选,嫁给了村里纺织厂的一个会计,也就是这个小孩儿的爷爷王桂树。”
江屹和林湫都认真听着。
光叔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有时候啊,这个生活还真是一出出戏剧。这个王桂树之前有个定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可是王桂树却娶了付秀芳。虽然另娶她人,可这个青梅竹马一直没死心。不过,这个王桂树有了媳妇以后,是正眼都不愿意看她了。”
“可是啊,没过两年,付秀芳就把他俩给抓奸在床,气了个半死。据说是酒后乱事,是那个女人啊自己爬上了他的床。王桂树对着付秀芳是一顿磕头认错,终于挽回了付秀芳。那个贼心不死的女人眼见拆散不了他们,自己也没了好名声,也就灰心嫁给了村里一个老光棍。”
“可这一番折腾,付秀芳身体就不怎么好了。王桂树也是个没福气的,没到五十就死了。付秀芳就撑着这个家,里里外外打点,撑到她自己儿子王兵也娶妻生子之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可这王家没了付秀芳,也就没了顶梁柱,家里的境况是越来越差,娶回来的儿媳妇也抛家弃子,跑了。王兵为了生计也没了办法,就只好丢下孩子出去打工去了。”
光叔说完也慨叹一句:“这么一说,这孩子也是可怜啊。”
江屹默然,没有把王科也已经遇害的消息告诉光叔。林湫也未曾作声。
馄饨很快下肚。光叔正准备送他们离开,有个女人从门口探头进来,道:“老李,给我打包点馄饨,回去煮给孩子吃呢。”
她身上系着一条蓝底白花的围裙,脚底是一双黑布鞋。低挽的马尾扎得紧,露出瘦削的脸颊,朴实的两片厚唇正向上弯着,朝着光叔笑。
乡镇里难得见到江屹、林湫这样的男人,她不禁多看了两眼。
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林湫的手腕,道:“你、你是不是那个……”
光叔心里咯噔一声,立马挤身过来,隔在了林湫和那个女人之间。
“娟子,又来给孩子买馄饨呢?我这里还有点鲜虾馄饨,你多带点回去!”
“诶诶……”
江屹皱起眉头,只见身旁的林湫一瞬间脸色刷白,挣脱身去,快步跑到外头的灌木丛边弯腰俯身。
他心里一揪,赶紧跟过去,却发现林湫半跪在地上,整张脸都埋进了树丛里,只听他干呕几声,咳嗽了起来。
“林老师,你怎么了!”
林湫默然许久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抓住了江屹递过来的手掌,像是攥紧了湍流深水的救命稻草。
终于,他平复了些许心情,终于抬脸起来擦了擦嘴唇。
江屹看着林湫有些涨红的面颊,还有那双生出几道血丝的眼眸,一阵揪心。
“林老师,林湫,你怎么了?”
他看着江屹焦灼的面容,唇角挤出一丝安慰笑,刚才干呕发酸发胀的眼睛动了一动,却滚落下眼泪出来。
江屹手足无措,茫然而担忧地看着林湫,只能让自己的手掌握重几分。
“没事了,江屹。老毛病。”他轻声开口,嗓子也有些酸哑。
江屹:“林老师,不要讳疾忌医啊。看过吗?”
林湫:“嗯。不是什么大病。好久没犯了。”他脑海中又闪过那件蓝底白花的围裙,还有女人的厚唇,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没事的,有点受冻了。”
江屹闻言立刻把自己的外套扯下来,披在了林湫的身上。江屹身上的清冽暖香一下子把林湫包围起来,他瞬间得了安心。
“有什么事不要自己忍着,好吗?”
林湫看着江屹,点了点头。
江屹载着林湫回了翡翠山庄。一路上,林湫都有些病恹恹的,搭着外套在副驾驶上偏头闭目养神。
江屹的大奔减缓速度,他们远远便看到江宅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江屹嘟囔:“这是谁啊?老头儿又买了新车?”他正准备下车,却发现林湫顿住迟迟没动。
江屹顺着林湫的眼睛望过去,视线竟然落在了那辆宾利上。
“林老师,你认识这辆车吗?”
林湫回过神来,垂眼揭开自己的安全带。“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自己回去了。”
“别啊。那,那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好。”
江屹不知道为什么林湫突然变了性子,仿佛又穿上了一件冷冰冰硬邦邦的铠甲。只听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那辆宾利缓缓驶出,驶过他们的时候鸣笛两声,降下了车窗。
一张清俊矜贵的脸露了出来。凌川的脸上有着一贯浅淡的笑意,那双眼眸深邃如沉渊。他望向江屹,礼貌点头,嘴上的问候却一语双关、意有所指。
他道:“好久不见。”
林湫的背脊僵硬,却又如同风化的枯石,摇摇欲坠。
江屹也礼貌道:“凌先生,好久不见。”
凌川道:“今日来拜访江老先生。久闻江老先生风骨,果然名不虚传。不巧今天还有其他安排,不能和江队长好好叙旧。我们下次再约。”
“凌先生日理万机,就不耽误您了。一路顺风。”
凌川微笑着点了点头,关上了车窗,缓缓驶离。
江屹结束了这番装模作样的社交,一关上窗子便皱起了眉毛。
“久闻我爷爷的风骨?久闻那老头儿的糗事吧!他怎么会突然来?”江屹正嘟哝着,一转头却发现林湫一直默不作声,仿佛化作了空气一样。
“林老师,林老师?你是真的累了。我马上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休息。”
默然许久的林湫转头,深深地看向江屹:“你相信我吗?”
江屹,你相信我吗?不是证据确凿、有理有据的相信,而是我被千夫所指之际,当证据确凿却是如刀剑刺向我的时候,你还会相信我吗?毫无条件、毫无根据,却只是因为我,而相信我吗?
江屹一愣。他看着林湫无比认真的双眸,不知怎么的,胸口却升起仿佛被蹂躏撕扯的心疼感。
“我相信你。”他的话语缓慢而郑重,像是阻止天地破碎、镇住临危苍穹的神石,稳稳当当地压在了林湫的心口。
“林湫,我相信你,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