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牯岭街(7)
昏黄灯光下,一脸胡茬、十分憔悴的张人杰垂头丧气。
江屹微笑:“怎么了?不是想坐牢吗?就个拘留室就呆不下去啦?”
张人杰语气颓唐,道:“你们要问什么,问吧,我都说……”
江屹笑:“那行。咱们就开始了。”
“周五晚上在干什么?”
“真、真是在喝酒。”
“在哪儿喝的?有人给你作证么?”
“建设路的胖婶排档,跟两三个朋友一起。”
“喝到几点?”
张人杰下意识不耐地啧了啧嘴,但在江屹更加冷冽的眼神中往座位里缩了缩,轻声道:“晚上十点吧。记不清了。那天喝断片了,早上醒来的时候都睡在野外了。”
“睡在哪儿的野外?”
张人杰的神情有些躲闪,却还在嘴硬着:“就是野外啊。警察叔叔,您喝醉过吗?喝断片儿,大早上起来,能爬回家就是好事。我哪里记得那么多?我又没犯事儿。”
“没犯事儿?我们问你犯什么事了么?张人杰,你有点心虚啊。”
“不然你们抓我干什么?爱信不信,不信拉倒!不信就去联系我哥们儿去,他们会替我作证的。”他继续嘴硬。
“你是说你的好哥们儿刘家豪、王飞吗?在你‘关禁闭’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已经联系过他们了。他们说,你那天九点就走了,还说你是要去一中‘干大事’。”
江屹冷笑:“张人杰,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早就不上学了,跟一中更是不搭噶,有什么‘大事’要去一中干哪?”
张人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江屹把东西往张人杰面前一甩。“一中宿舍楼里近日发生了多起盗窃案。之前一直以为是哪个学生手脚不干净,却没想到小偷儿是翻墙进来的,自然躲过了楼道外的监控。不过,可惜的是,这个酒鬼小偷有次昏了头,偷到了教师宿舍去了,恰好穿着他十分爱穿的那件红色外套。”
“你可能以为偷的金额还不至于让你坐牢,是吧?好,你来看看这张照片。这块表,认识么?劳力士,这块八万左右,够你坐好几年牢了。怎么样,你觉得坐牢这么好,是不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江屹顿了一顿,道:“或者,你觉得坐牢也没那么舒服,你跟我们好好配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自己思量一下吧。”
张人杰慌了:“警察叔叔,我说,我都说。你们问吧,我都说……”
对面的男人微微一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人杰面色变了又变,闭上眼,一个劲地摇头:“我真的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他们还没说有学生死了的事儿,张人杰开口就说杀人不杀人,果然是知道些什么。
“你先跟我们讲讲你知道的情况。不是你干的,我们自然不会冤枉你。”
张人杰咽了咽口水,回忆道:“那天,我本来打算再去干一票的,但是我喝多了,翻墙的时候就直接摔了下来,就睡在了外头的野地里。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刚亮。我、我背底下压着一个男孩儿。我一摸,他已经没气儿了……我心里一吓,加上酒还没醒,头又痛,又害怕,我也就没动脑子思考。我把那个男孩儿拖到了旁边的河道,然后,然后我就跑了……”
所以王科的尸体会出现在河道也是有原因的。并不是因为他落水,而是张人杰把他拖进了水里。
“你认识那个男孩儿吗?”
张人杰咽了咽口水,道:“算认识吧。”
“什么叫算认识?老实交代!”
“认识。好像叫王科吧?之前我们找职中的打架,见过他一面。蛮讨厌的一个逼。”那次王科还狠狠踹了他一脚,不过这件事张人杰是不会说的。
“嘴巴放干净点。继续说。”
“对不起警察叔叔,我、我说习惯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他原来好像跟一个叫付远的男的玩的挺好。后来,就好像他俩闹掰了。”
“警察叔叔,你们也别说就我一个人爱偷东西啊。那什么,付远才是头一个偷别人宿舍的。”
江屹记下了这个名字,继续问道:“那天你有没有看见别人?”
“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只是,闻到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但我也记不清了。警察叔叔,人真的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
————
市一中。
林林看向比上次见面更显窘迫的沈浩然,轻声道:“沈同学,还请你配合一下我们的调查。”
“王科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林林拿起鉴定报告,道:“死者王科肋骨轻微骨折,身上有多处挫伤。”他看了一眼沈浩然,道:“他从楼上摔了下去,身上有这些挫伤也不一定没有可能。”
林林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他的背部出现了中空状皮下出血,也就是死前曾被人用棍棒打击腰背部。”
“你承认你那天见过王科。不过你没有说的是,你还用棍子打了他,对吗?沈浩然,到底是不是你把王科推下去的?”
“我不是,我没有!”
林林合上报告,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曾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你对王科十分不满。你还提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卞昱玢。沈浩然,这你又要怎么解释?”
沈浩然蓦然想起昨晚的那两个男生,心里暗骂了一通他们的祖宗十八代,他们真是他妈要把他害死了!
“警察叔叔,我那就是气话!”沈浩然急了。
“我、我那天是跟他拌了嘴,也动了手,可是真不是我推的他。我走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啊。”
林林盯着他,没说话。
沈浩然:“真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真的跟我没关系!对了,那天他们宿舍有个人在,好像叫什么天赐,对,胡天赐。他能帮我作证!”
“哦?胡天赐知道你们打架?”
“是啊。胡天赐他还帮我看着门呢。”沈浩然一想,道:“如果真有人把他推下去,肯定是胡天赐!警察叔叔,别抓我!他才是嫌疑人!”
林林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抬眼道:“那你跟卞昱玢是什么关系?你们有矛盾?”
沈浩然的脸上明显有点别扭。“我不怎么认识他。再说了,我跟他有什么矛盾,跟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他嗫嚅一阵,见林林又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心里一急,道:“好吧好吧,我说。就我女朋友刘茜羽,她喜欢卞昱玢。我心里一时气不过,想要拉他下浑水。警察叔叔,真就是气话!我没推他!”
林林记好笔录,挥了挥手:“行,该问的我都问过了。你出去吧。”
“警察叔叔,真不是我。不要抓我啊!”
“行了行了。让你出去了。以后好好学习,别整这些事,不然真把你关进去。”
沈浩然闻言,悬着的心落了一半。这口气,似乎不是要抓他。他还想开口问些什么,林林一皱眉,他生怕林林改主意又要怀疑他,一溜烟跑出去了。
见沈浩然走了,林林在屋内扶额。
这也算是一场乌龙事件。昨天有两个学生跟老师报告,说沈浩然自己承认是他害了王科,还说是跟卞昱玢一起策划的,吓得老师许果赶紧给林林打电话报告。加上尸检报告又出来了,确实得来问问沈浩然这个中空状皮下出血是不是他的“手笔”。
顺便也要吓吓这个沈浩然,算是给这个“不良青年预备役”来一次社会教育。
之前林林也跟卞昱玢聊过了,这个孩子对这件事简直是一头雾水,看来跟此案确实没有什么牵连。
林林收拾收拾准备走,却发现一个毛头小子冲进了办公室,气喘吁吁地拦住了林林,大喊道:“是我干的!不关沈浩然的事,是我干的!”
林林定睛一看,竟然是胡天赐。
他虽然疑惑,但还是稳住了表情,皱眉沉声问道:“你干了什么?”林林心中念头一动,问道:“是你把王科推下了楼?”
胡天赐咬了咬牙,一脸豁出去的表情,道:“嗯。是我,我把王科推下了楼。”
林林坐了下来,把办公室的门好好关上,拉上了窗帘,转身看向胡天赐。“你把那天晚上的事好好说一说吧。”
胡天赐的嘴唇颤了一颤,吸了一口气。
“王科最近和刘茜羽玩得很近。刘茜羽虽然是沈浩然的女朋友,但是就喜欢跟男生们搞在一起,享受别人喜欢她的感觉。王科也是傻,还以为刘茜羽喜欢他。因为她,王科和沈浩然没少起冲突。”
胡天赐想起刘茜羽,不禁攥紧了手心。她总是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非要别人众星捧月一样地供着她才高兴。沈浩然那么好的一个人,却还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真是不知好歹!
刚才他们盘问了沈浩然,他估计该说的都说了。要是再替他隐瞒,反而不好。
思及此,胡天赐继续说道:“我也不是很喜欢刘茜羽。那天晚上,我看到王科和沈浩然又起了冲突,就跟王科说了几句她的坏话,就是慨叹红颜祸水吧。王科就很生气,跟我打打闹闹,一个不小心,他就从阳台摔了下去。”
胡天赐想起那晚的情景,不禁也有些心虚。
“胡天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利用我离间沈浩然和刘茜羽。你也不希望他们俩纠缠在一起,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但我警告你,不要去害刘茜羽,不然我要你好看!”
王科的威胁让他心中一冷。
“呵呵,你自以为处事圆滑,人人都喜欢向着你说话,是吧?别以为我没你的把柄。胡天赐,是不是你把卞昱玢的纸条拿给刘茜羽的?你要是再敢惹我,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沈浩然,看看你的恩人会不会讨厌你!”
就是在这句话之后,怒气冲天的胡天赐咬牙上前一推,王科就一个不稳从阳台翻落在地。
林林问道:“那他摔下去之后,你怎么不立刻报告老师?”
胡天赐道:“警察叔叔,我们也就在二楼。摔下去以后,他还半爬起了身叫了声哎哟。我看他也没什么大事的样子,看着我还骂了一声,爬起来就走了。他以前周末的时候也喜欢翻墙跑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我就没在意……”
这个男孩咽了咽口水,道:“警察叔叔,你们不要怀疑沈浩然。真的不是他干的!”
林林凝视着胡天赐的眼睛,道:“你是不是要来替沈浩然背黑锅?”
胡天赐急了,道:“我、我没有。真的不是他干的。他,他不会那么做的!”
“哦?为什么?”
胡天赐想起往事,伸手揉了揉眼睛,道:“我刚来市一中的时候,也老被人欺负。就是沈浩然救了我。我要是这个时候再不站出来,你们就会冤枉了他……”
那天,如同骑士一样伸手拉起胡天赐的沈浩然,成为他心目中守护神一般的存在。即使日后路上相见,沈浩然依旧对胡天赐不理不睬,但他就是胡天赐的恩人,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去冤枉他、去伤害他!
不管是一次又一次伤害沈浩然的刘茜羽也好,还是找他麻烦的王科也罢,他要把他们统统在沈浩然的世界里赶走!
林林联想到方才沈浩然说的话,看着胡天赐心中五味杂陈。
胡天赐可谓是百般维护沈浩然,之前连沈浩然跟王科打过架的事都刻意隐瞒不报,就是不想警方注意。可是,方才沈浩然扯出胡天赐可是毫不犹豫。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案情虽然清明了几分,但却有几个关键,更加急迫的需要解释。
王科坠楼的前因找到了,可是他的死因却是窒息而亡。事实真的如胡天赐所说,王科摔下去以后并没有死,还爬起来走了?
可是张人杰说,他在一中外醒来的时候,王科就在他身底下没了气。这说明王科根本没有离开。
他到底因为什么窒息身亡呢?
林林手里的钢笔顿在纸张上太久,洇开一团凝注疑惑的黑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