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比父亲还要固执
他十岁的时候以求学的名义买了张飞船票前往中央星寻找哥哥的下落。
后来费明秋无数次后悔,试图把这个糟糕透顶的念头的起因全部推到一个青年诗人——孙珍的头上。孙珍是个敏感的诗人,回高中母校宣讲时对时荣与一见钟情,靠双方共同的社团前辈的帮忙打入了时荣与的社交圈,他那么自负,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前绝对不敢表白心意。
然后啊,哥哥时荣与失踪了。
父亲是起源星系的执政官,公务要紧,连母亲的葬礼都办得相当简单,得知长子失踪,并没有特别派人去中央星搜寻。这举措有点反人性,但考虑到时逡的身份和性格,或许可以理解。
孙珍不肯体谅一个政治家的难处——实际上也该如此。
他觉得他痛失“恋人”,怀抱仇恨回到A01星寻找机会。
激怒时逡的机会。
孙珍没办法接触执政官,感谢星际法对高官子女生活消费的严格限制——须在指定公办学校就读,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费明秋,以“哥哥失踪”为由把费明秋骗到了校门外。孙珍是个蠢货。费明秋一直这么觉得,他和父亲时逡一样固执,不愿承认错误。
“什么?小鬼,你早就知道荣与失踪了?!”
“嗯。我知道。三个星期前吧,爸爸派助理通知我了。”
孙珍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两颊颧骨凝成两个白腻冒油的三角形,像话剧里吊死的鬼魂。
他左右张望,嘴唇剧烈颤抖,喘着粗气扇一个小学生巴掌。
当时有官方主持的公布星系联考前五万五千名各项数据的直播节目。
这关系一个星系未来三年的学科排名和资源分配,包括学校全体保安都在紧张地等结果。
等街道巡警赶到现场控制住孙珍,费明秋擦了两下嘴角的血,背起书包回家去了。
他当然知道哥哥的事。
一如他知道母亲根本就不是工作过度劳累猝死的。
那是半年前,一个雨夜,父亲带着两个中年政客进了书房。
家里的大书房是个炫耀藏书的地方,费明秋有时候会偷偷溜进来翻看《中小学必读书目》以外的书——这些书在学校是严禁学生阅读的,儿童心理学家认为它们会影响幼儿心理健康。
听见父亲的笑声,费明秋第一反应是捂着嘴钻进书柜旁的矮壁橱,隔着纱网屏息偷听。
你看,这便不是一个天真的儿童该做的决定。
所以活该他后来一步步跌进旁人设好的牢笼。
紧接着走进来两个政客。费明秋咽下了那句“爸爸”,不安地打量陌生的客人半湿的西装。
三个大人寒暄完毕,各占据一张沙发,从容地聊起了年轻时共同参与的政治活动。
什么新智人,什么计划的,费明秋听得云里雾里只想回房间睡觉,突然听见父亲厉声喝道:
“不行。我一个也不会让给你。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我有意培养他们其中一个将来从政。”
金头发的政客翘起腿,身体陷进沙发里,似笑非笑道:“时逡,你我是大学舍友,你这时候拿这种亲情牌打发我么。你都爬到执政官的位置了,怎么还是这样冲动,不给自己留后路?”
秃顶的政客顺势附和:“《新人类计划》进入第三阶段,‘武器’研发遇到了难点,医生那里需要一个新智人作为特别参照,我们当时看到的实验数据……现在已经不是个例了。”
是什么数据?父亲竟然坐不住了。费明秋很好奇,继续偷听。
父亲态度强硬,冷脸回绝:“我对武器没有兴趣。用作实验的新智人不能是我的儿子。”
金发政客点了一支烟又立刻按灭,狞笑道:“老时,你别忘了,你们夫妇当年对计划第二阶段的《人工培育新智人》子项目是多么狂热。你们也确实运气好,碰上那么一大笔追加经费,还趁着军队高层换届引发的政变悄悄偷走了两个胚胎。现在我们是向你要债,你太狂妄了。”
父亲不为所动,“这笔债,轮不到你来讨。那个项目纯是异想天开,此前根本没有成功过。”
金发:“是啊,有权收回胚胎的老将军已经被暴徒割了头做成标本。我们都是踩着他的尸骨上位的获利者。可是你的儿子就是新智人!你夫人生小儿子难道不是为了再赌一把?”
父亲额角青筋毕现,隐隐有发怒的征兆,握拳道:“正是因为我们得知荣与是新智人,而我已万分后悔年轻时的作为,所以想再生育一个正常的儿子。朱英她常年在外太空寻找上古遗迹,她的思维越来越靠近那些文献里的古人,她一定要自己孕育这个‘来自洪荒’的孩子,而不是交给繁育局的人造子宫。我……我亏欠她太多。”
父亲啊,这些话有什么用呢。
政客只是冷笑,一定要时逡交出一个。
他们代表的是除时逡之外的十七位政治家的集体意志。这些人大多是各星系总政府的要员。
费明秋听得入了神,隐隐感到他将被命运枯瘦如柴的手拽入泥潭,一动不敢动。
母亲从博物馆赶回来,拖着疲惫的身躯送客:“这件事,烦请容我与外子再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是什么,费明秋很快就知道了。
母亲不肯失去任何一个孩子,转月学术访问隔壁星系时被对方新招的档案室清洁员刺杀。
父亲请了丧假为母亲办葬礼,盯着从中央星赶回来的哥哥看了很久很久。
后来……哥哥失踪了。
那些政客及时致电,表示哥哥就在他们手里,“非常健康”、“永远健康”,请父亲放心。
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和带有报复性质的阴谋。
父亲重新参与《新人类计划》,谋求更多的权力,希望能确保长子在医生那里的身份。
他到底被亲情干扰了判断,在政客勾勒的大前提下推断参照组比实验组的待遇要好得多。
这也是政客们敢联合起来愚弄父亲的原因之一。
他们的说辞很正义:这只是每个新智人都必须承受的终生监禁,除了失去自由并不会受到伤害。他们甚至给时逡留了一个小儿子,一个一旦控制不好足以覆灭文明的畸形人类。
费明秋不这么想。
实际上这才是他倒霉的主要原因。
他被孙珍迁怒揍了一顿,埋藏在心底的遗憾和矜傲一点点跑出来,诱使他逞英雄扮侦探。
他买了一张直达中央星的飞船票。
父亲得知消息后几乎暴怒,隔着人群打量他的眼神像要杀人,但他是最了解父亲的:
父亲绝不愿意在公众场合暴露丝毫私人情绪,只是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叮嘱他记得回家。
他想去找哥哥,他以为他是比父亲谨慎得多的年轻人,他又是那么幸运。
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把一切告诉了哥哥啊,哥哥的失踪恐怕另有玄机。
然而他连中央星是什么样都没见着。
昏迷再醒来,一个叫“医生”的男人从休息室领走了他。
“医生”是每个秘密实验室的负责人的代号。
那艘军舰上有将近两百个沉迷于上级默许的灰色实验的医生。
从此他就被关在笼子里,整整六十四个月,不见天日。
负责他的医生是个科学怪胎,对别的小组研究的“武器”没有兴趣,除了喜欢钻研咖啡,每天兢兢业业琢磨如何充分发挥一个新智人的特殊能力而不会对社会造成负面效果。
古人说的“父债子偿”、“报应不爽”……
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父亲是天生的政治家,如其所愿,听说很快在《新人类计划》内部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医生则在他的心脏里安装了限制器,日复一日地折磨他的神经和心理,从而扩展他的脑细胞活跃度。
费明秋在地底待了五年,从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小学生长成了一个冷静的疯子。
计划逃跑的那天,他用助理的白手套擦拭手上的血,傲慢地瞥了一眼医生放在桌上的文件。
这是最新的申请,医生察觉他不对劲了,焦急地向友人申请手术室摘取他的大脑继续实验。
[实验体0101即将报废……处理……该废品存活期间,本实验室严格遵守生物培育准则,并未使其拥有个体意识,不属于人类,符合人道销毁标准……恳请Q先生批准。您的老友]
父亲,父亲啊。
他的父亲的私人邮箱就在左下角挂着。
原来那两个中年政客口中的“医生”便是这五年来监禁他的医生。
而医生一直知道他是时逡的儿子。
助手已经死了,费明秋没时间耽搁,直接用医生的账号登录内部系统查找哥哥的信息。
他曾怀疑过、为什么他的编号是“时A0101”,难道哥哥不在——
屏幕上是刺眼的空白。
费明秋有一瞬间忘记了呼吸。
哪怕活着离开这里,他想他也绝对没办法把这种真相告诉父亲。
他不会再见父亲了,他的存在会摧毁父亲所剩无多的生命。
——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他比父亲还要固执,还要自作聪明,还不肯承认判断失误。
费明秋在助手的尸体上翻找钥匙,拿走了制服、压缩饼干和一份紧急通行证。
上一次离开实验室还是五年前,当时强行记住的物件和地标都变换了位置,于是他如期闯进另一个人间地狱。
密闭的空间充斥着血腥味,排布于天花板的水管里不时有东西窸窸窣窣爬过。
湿冷的水汽黏住了费明秋的手指,他甩了甩被机械门震得发酸的手,迅速捕捉到密室唯一的光源。
写着“待处理”字样的荧光封条贴满金属笼子的缝隙。封条皱巴巴的,有些沾了血迹,如同镇压恶鬼的黄符。
笼子里有个和他一样倒霉的实验品。
费明秋撕下两张叠在一起的封条用于照明,手腕突然被什么轻轻抓住。
银色的机械指骨生疏地抚摸他的手背和掌心。
生锈的金属关节在封条的衬托下流动着幽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