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还活着。”
又下雨了。
白珠连绵不绝,电光如霜似鞭。
出门寻找应龙的大禹还没有回来。
而附近很有可能遇见一个肆意杀人的家伙。
费明秋有点担心,午睡间隙带了一盘浆果来询问伏羲,至于羲和,她已经枕着胳膊睡着了。
伏羲却说:“我等固然无所不知,但那孩子是轩辕的后嗣。诸神间早有盟约,所谓‘三不窥’,不窥尊长、不窥侪辈、不窥诸神血脉与帝王星。他遇着什么麻烦,总归是他的命数。”
费明秋没学过古文,文化常识知之甚少,后来的后来才知道“侪辈”是同辈友人的意思。
重要人物大禹下落不明,“游戏”仍要正常运转。
三天时间,一万套VR设备发放完毕。
主线任务【青铜冶炼】终于从任务栏底部移到了最上方。
老玩家自不必说,新玩家努力赶进度,每天都有新组建的多人队伍随运货马车前往盐池。
马车里装的除了各色工具,主要是烧好的陶范——一种还未“陶化”的半成品陶器。
就出土商周青铜器而言,当时采用的技术为陶范铸造,分铸焊接技术要到春秋才开始流行。
夏朝又在商周两代之前,青铜冶炼技术相对青涩。
即便是举国之力供养的顶级工匠,也无法使用完整的陶范打造一件大型器皿,而是采用多块范拼合冶造的办法;加上窑内火温控制不成熟,产出的铜器各部分薄厚不一、较为粗糙。
学者们认为稳定耐热的陶范是锻造青铜器的基础。
费明秋事先做足功课,利用烧陶器的经验,把陶窑的温度精准控制在850度至900度之间。
这样一来,出炉的陶范尚未“陶化”,不会影响后续灌注铜液等步骤,降低了废品的概率。
他又听马冰河说古人做陶范会适当添加草本植物,如草木灰、稻壳或者动物粪便,用这种陶范炼制而成的青铜器比普通的成品更稳固轻薄,不容易变形开裂……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二测开始前老玩家就在盐池修建全新的炼铜工坊,到这个时候,已经建的七七八八了。
只是居住环境还很糟糕,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屎的说法是真的。
因为这些“随机事件”,《废物》有时候上APP热搜的姿势不太好看,往往关联一个便便表情。
伏羲、羲和两位女神自然不肯去,宁可每天坐在高处接受有祁氏族人痛哭流涕的祈祷礼。
有土著们虔诚信奉的诸神坐镇,费明秋很放心,便和商远一起把移动屋搬到了盐池。
在阿尔法的统筹调度下,矿石开采、矿料挑选、冶炼、灌注、脱模等步骤按照进度分给每天上线的新老玩家和有熊氏的平民。大概到第十天的样子,第一件青铜器就出炉了。
玩家们围成里外三层圆圈,紧张地围观费明秋一点点剥离陶范。
这是一件小型青铜鼎——
原因无他,热衷搞事的玩家们之前在官网投过票了,象征权力的青铜鼎的得票率一骑绝尘。
盐池的铜矿含锌量不低,冶炼的时候又缺乏条件筛选,青铜刚出炉是灿然夺目的澄金色。
鼎为三足圆鼎,表面刻有虎面回形花纹。
除了部分块范衔接处有些凹凸不平和孔状小气泡,没有其他明显缺陷。
人群中发出惊喜的吸气声。
四百斤铜矿才能炼出一百斤粗铜,这套鼎他们一共做了三个,那么、那么其余两个——
费明秋小心翼翼把鼎横过来,将内范也一一拆除,然后尝试抱起来给玩家看。
没抱动。
玩家们还是很给游戏主角面子的,气氛非常严肃,唯独商远笑了一下。
这就比较尴尬。
费明秋解释道:“最近总是下雨,胃不太舒服。三个月前,我还可以搬动八十公斤的行李箱。”
玩家小鸡啄米式点头。
费明秋看着商远单手拎起青铜鼎,脸上挂不住,又说:“真的,那座房子就是我的行李之一。”
玩家:“嗯嗯,懂了懂了。”
费明秋:“……”你们最好是真的懂了。
他撑着膝盖慢吞吞站直。
刚才猛地起身那一下真的不太妙。
商远神色微变,难得主动提出带玩家去拆另外两个鼎,稍后摆脱咋咋呼呼的人群原路绕回来。
费明秋正坐在玩家制作的木条凳上喝水,见他来,挪出一半地方让他坐,想了想说:
“我不该不吃早饭就来的。嘶……啊,腰好疼。那只鼎,我平时也可以很轻松地搬起来。”
商远没有坐,直接伸手按捏青年的腰侧,淡淡地说:“没事,没伤到筋骨,睡一觉就好了。”
费明秋看着商远收回手,结巴道:“哦,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商远捻了捻指腹,“提到搬重物,我想起一件事。我总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
“什么?”费明秋别过脸。
他一旦感到危险,就喜欢喝热水,喝得喉咙发麻、鼻尖冒汗为止。
“有一个人,十五六岁的样子,很瘦很白,但是生物实验室的机械密码门也能扛起来。”
“那怎么可能。如果你说的是符合标准的那种,它足足有八百公斤。为了耍帅?没必要。”费明秋低下头考虑可能性,“其实也可以。如果没有钥匙,可以徒手暴力解锁,它的设计会让它一道道依次移动并发出警告,只要解得够快,对旁人来说就像是从底部扛起了整座门。”
商远:“我想也是如此。他速度很快,像托举地狱之门的白幽灵,带着满身黑雾冲进来。”
什么破比喻。
费明秋动眸轻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费力解锁呢?难道他和我一样也是逃——”
商远似乎没有察觉青年苍白失血的脸色,继续回忆:“是啊,他想逃走,却逃进了实验室的最底层。他把门扛起来,又一道道落锁,一边骂着脏话一边踢醒笼子里的实验品。可惜的是,他不知道那个实验品已经饿得不行了,他只是因为好奇而伸手,结果失血过多、死在那里。”
“商远,你一定是记错了,他没有死。”
“……”
费明秋沉默半晌,抬眸看向男人,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活着。”
这一句话像掷地的滚珠,在商远的心脏上反复地跳动、蛮横地碾压,最后打着转儿悄悄停下。
商远目光如炬:“对,他后来还是跑了,杀了他的主治医师和三个助手,顺手帮那个实验品解决了对手。暴跳如雷的将军打开整座军舰的广播,咬牙切齿地喊他的编号——时A01。”
很久没听过这个称呼,尘封的记忆瞬间放开了闸。
费明秋屈指敲额头,坦率地纠正道:“不,时A0101。”
他仔细打量商远,眸中闪烁的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一种浸在水里的淡定、闲适和自在。
他既可以篡改自己的记忆,也可以控制自己的性格,于是他很轻佻地扯住商远的衬衣的扣子。
商远眯了一下眼睛,黑眸深处倒映着金黄色的虎睛。
费明秋仰起脸,扯着男人扣子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拽,“我姓时。嗯,我从前姓时。”
他不怕商远,他知道商远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甚至理所当然地烦扰商远陪他打发这些乱哄哄的玩家以及数不清的体力劳动。
只因为他这么多年唯一一次看走眼,就是心生怜悯伸手给那头小怪物开了笼子。
商远欠他的。商远是不敢杀他的好人。商远是他的。
这样的第六感在他打开飞船舱门见到商远的时候就无耻地成立了。
如果将来有一天摘了手上的腕表,那里遍布狰狞的咬痕——都是商远这个恩将仇报一辈子没吃过人血的混蛋东西一口口咬出来的。
他们在黑暗中短暂地相识,险些一起死在地底下。
费明秋:“‘雁度秋色远,日静无云时。’我想起来了,怎么会这样,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