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何满现在住的房子不算大,八十来平,是他和辛恩谢结婚时单位给分的婚房。虽说面积不大但朝向好,坐北朝南,下午时太阳正好能照进挂了两人结婚照的卧室。
他第一次见到辛悲慈就在这间卧室。
现在辛悲慈正在厕所洗脸,今天外面风大,卷着沙土吹了一路,不过何满载着他开车回来时关了车窗,想必是来师专的路上吹的灰土。
至于为什么来师专找他,何满没问,问了一定没有好事。
辛悲慈是他结了五年婚的妻子的弟弟,也是被整个家族放弃的,不成器的一块边角料,就像是师专教室里半死不活的木板讲台,不过辛悲慈在被自己家人一脚踹塌前远走高飞,飞到了东北熟人当家管不了的香港,但是他偶尔也会回来,就像洄游的鱼,每次家族里婚丧嫁娶,或者有大事发生时,他就会穿戴体面地出现在合适的地点。
五年前婚礼当天,何满一进婚房就看到了坐在床沿上的辛悲慈。
那时候是春天,五月初七刚过了端午,东北的天气开始转暖了。婚礼从早上六点就开始操办,何满一路晕头转向跟着化妆师走,快到娘家才发现没拿进门的红包,他自己开车回来了,到新房看到门开着,一个穿夹克梳油头的男人拿着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的婚纱照,坐在绣了大牡丹花的丝质床罩上,那时他还没染成红头发,他说:
“姐夫,祝你新婚快乐。”
何满和这个只活在家族传言中的小舅子从来没见过面,他也不知道,这个身影被家族影集剪去的人竟长得这么入眼。
他穿着件绛紫色的夹克,里面是开了领的白色衬衫,中间还夹着条印花长丝巾,打扮像是《家有喜事》中的张国荣,但是他身上的香水气味又充满了实打实的男人气息。
这人一只手向头侧划着梳了油的头发,狐狸眼上下打量了何满,他站起来,脸小又漂亮,个子很高身材也结实,乍一看像是港星。
他把相片摆回床头柜,问:“这张照得真好看,不是吗?”
接着他又说:“小时候总有人说我和她长得像。”
相片是在照相馆照的,两人笑着面对镜头,他们身后是金色的宫廷布景。那天的妆是辛恩谢自己画的,她很满意。
两人只看面相确实相似,毕竟是姐弟,但是那一刻何满被眼前这一张吸引了。辛悲慈仿佛驾着匹归乡的野马,卷着尘土踏进门,马蹄声阵阵又消失在远方,下一次的归期全凭策马人的心意,现在策马人已经走到了何满身边。
何满说:“这是新的,还没滚过婚床。”
何止没有滚过婚床,这床喜庆色昨晚铺好后,甚至没人进过这间房。岳父母家里人在乎好彩头,就等着今天三姑父家的小孙子来滚了——只不过丈母娘喜欢闺女,见父母那天她就看着何满说这小子俊,生女儿肯定好看。
现在好彩头没了,辛悲慈笑了,他说:
“我可是稀客,你就当是我祝福你们吧,早生贵子啊。”
稀不稀客何满不知道,但是之前就听过那一家子说起这个小舅子。
“他就是个死二椅子,不到二十岁就跟男人鬼混。”
这是他新婚妻子的二姑说的。
“你小心他回来闹,现在在香港混黑社会,将来就能回家杀人。”
这句是三姑父说的。
这时何满的丈母娘不乐意了,她连连合十着手掌。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们说这些干嘛,那些恶人下十八层地狱,咱们善人自有菩萨保佑。”
妻子一家都信佛,娘家是城里少见的独栋小楼,楼里最好的风水宝地都留给了佛台和白瓷观音像,每逢日子家里人都轮着去拜。
两人住的小房子自然也要请佛,不过装修那天被老丈人嫌过户型不好。
“这屋子里就没地方能放佛台的,风水忒差!”
最后在一家人的商量下,属于婚房的佛台被安置在了背对玄关的轻体墙下——只不过好像挨上了卫生间。于是老丈人又问:
“卧室不行吗?那屋坐北朝南风水最好。”
这时候丈母娘说你懂什么,佛台哪能安置在卧房,特别是新婚夫妻,说着瞟了眼何满,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只差再说一句赶紧生个孙女了。
何满是上门女婿,对家里事没有话语权,烧香拜佛他自然也掺和不上,每次这种时候他都自觉进了厨房。
他进门时才22岁,不过他倒是把这碗饭端得很平,妻子还是我行我素,但只要回家就被他哄得开心,这一年他没上班,金屋藏娇般躲在了坐北朝南的婚房里,准备着丈母娘不愿明说的事情,因为老丈人答应过,今年生个孩子,明年就给你安排个编制。
婚礼那天辛悲慈来了一趟的事,何满没说出去过,但是他的祝福的确来得快,两人结婚的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那时候是初冬,路上结了冰,何满刚去给邻里发过红包,一路小跑回到了妻子家的小楼。
那天家里人全都在,屋子里暖洋洋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中,虽说不是丈母娘喜欢的女儿,但她还是乐得很,对着菩萨像拜了又拜。
何满在厨房忙活过,又想起要给来生产过的妻子买鱼炖汤,他出门就在楼下看到了站在亭子下抽烟的辛悲慈。
那次他穿的是深棕色的皮衣,看起来有些累,他看到了刚出门的何满,弹了烟灰招呼姐夫过来。
何满问:“进屋坐坐吗?”
他没回答,反问道:“姐夫,你跟他们待一块还舒坦吗?”
这话就是在问一个捧着软饭碗的上门女婿寄人篱下的心情,把一个初为人父的年轻人从喜悦中兜头浇醒,何满也问他要了根烟,两人站在亭子前看了一会远处雾蒙蒙的天。
辛悲慈那天有些直不起腰,哑着嗓子说:“我回东北是来办事的。”
又问:“名字你想好了吗?”
儿子的名字何满早就想好了,丈母娘允许这个孩子跟他姓,但强调下个女儿必须姓辛。
天色晚了,亭子里没有风,但是说话时还是能呼出白色的雾气,这情景倒是很配何满想好的名字——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就叫何能尔。
辛悲慈说是个好名字,他掐了烟给何满塞了个红包,说给我外甥买点好的。
他走后,何满提着鱼进了屋子,他想起小舅子说的忙事情,装作不经意问了句家里人,恩谢她弟弟平时都忙些什么。
“还能忙什么,野男人找野男人,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天以后何满才反应过来,辛悲慈为什么站在门口时有些不稳,他眯着眼睛慢慢吐烟的神态,让何满忽然想知道他“见不得人”时是什么样子。
不过在此之前,来自辛悲慈的祝福来得快去的也快。
儿子出生的第二年春天,还没等他叫何满一声爸爸,就在一场雨夜后的低烧中永远的离开了。
取走儿子小小的骨灰盒的那天,年轻的父亲一直仰着头回忆着与这个小生命的相遇,短暂的五个月仿佛何满人生中的惊鸿一瞥,现在那个总是哭闹的孩子魂归天际,永远安静了。
那次辛悲慈没有回来。
那一年也是何满来到师专的第一年,老丈人给他安排了音乐老师的职位,不过没编制,只是代课老师,八月末开学的那天,何满再也没有隐藏自己内心迸发的暴戾。
至于后来怎么找人摆平,怎么与妻子解释自己不会对家人暴力相向,何满不想回忆。他在师专代了三年课,妻子一直在市里唯一大学的行政部门上班,他们此后一直没有孩子。
这几天赶上学校春招,她一直住在学校院内的职工宿舍,其实不只是这几天,自从儿子不在后,辛恩谢便总是找借口回娘家。
“姐夫,帮我个忙。”
何满正在厨房洗菜,听到喊声后擦了手,他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回来,但还是会每晚做好饭等到五点半,今天也是,他也不知道辛悲慈要待上多久,更想不清该怎么跟妻子解释这个忽然到访的男人。
辛悲慈脱了外套站在水池前,卫衣脱到一半,他刚说要借下浴室,现在正开了花洒喷头,水汽混着他身上的香水味,何满一进门就觉得有些晕。
他说:“姐夫,我胳膊抬不起来——可以的话再帮我解下腰带。”
这下何满才注意到他卫衣下的肩膀上绑着纱布,两人差不多高,何满伸手帮他,辛悲慈一直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的脸,今天他没有把头发梳上去,散下的红头发在浴室的黄光下像是一团野火。
何满弯下腰解他的腰带时,野火忽然问了句:
“做吗?”
浴室里说话声音很清晰,何满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头看着小舅子。
“姐夫,借我躲两天。”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姐不在,我也没什么好补偿你的。”
辛悲慈握住何满僵在原处的手,把那只手掌拉到身前,覆在了自己起伏的胸口。
“把我当成她就行,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