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野火中烧 齐花山 274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5章

  刘老师直起身子来看我,说:

  “作为老师,我会平等地爱每一位学生。”

  他的语气还是很平缓,分不清是不是在故意放慢语速。

  雪又下起来了,我头一次注意到下雪是有声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我转头看门廊,仿佛看到许多年后的我正站在门前,他转头看起身回到桌边的刘老师,又看着身穿校服、脸上还有血迹的我,我们对视了一秒,他的眼里全是自嘲。

  其实这顿饭吃的并不沉闷,刘老师和我说了一些他年少时的事,他只读到了初中,家里没钱供他接着念,于是他去了师专,只为了毕业能有个分配,没想到快毕业了才发现名额有限,而且已经内定了,他花了些力气才到铁中当老师,虽然穷,但起码供得起一日三餐。

  我问他花了什么力气——这个问题我自认为不好笑,他却摘了眼镜笑了起来。离开了镜片的双眼直视着我,我惊觉他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这双眼不像上课时沉静看向我的那双,他第一次见我时眼里映着窗外的树,现在屋外只有雪在飘。

  “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恍然大悟,以为时间流逝就可以贴近他,后来我才知道,长大不只是时间在流,我对他的仰视也终将消失,总有一天我会平视他,然后俯视他,那时我就能看清他镜框后皱起的眉头,目睹他对敬仰他的学生不能说起的事。

  吃过饭父母来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着老师的面,他们没责怪我,只是连着说给刘老师添麻烦了。我妈的手在我脸边盘旋了半天,最后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尖尖的指甲戳到了肩胛,我把校服拉链拉上了,刘老师在看我,他的眼镜又重新戴上了。

  他们把我支出去,在屋里说了些什么,总之再开门时,我爸脸上的表情有些诡谲。

  在那之后语文补课班停了,我很久没再见过他。

  自他走后,我妈偶尔会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走后才会转头跟我爸说话,而我爸会在我吃饭时直接坐到对面,大声说不要在外面跟男人上床。

  可笑的是,那时我的生理知识仅来自于生物课本和同桌口袋里的小黄书,书还是盗版的,满本都把“性爱”印成了“牲爱”,虽然理论知识贫瘠,但父母眼中国我已经和男人颠鸾倒凤三百回合了,真好,真是望子成龙。

  我开始想念他了,至少是想念有人跟我好好说话的感觉。

  刘老师就住在离我家不到一公里的小区,我每天都会绕路从他门前过,到他小区的必经之路是早市,散了场依然有菜叶和鱼头,雨天尤其不好走,但我坚持走,一整年过去了,从来没能见到他。

  再见到是上高中那年,他站在讲台上,看到我时他愣了下。

  我念的就是铁中,因为它便宜且离家近,本以为我爸官做大之后能花点钱送我上市一中,没想到他先给自己换了辆车,行吧,至少让我念上高中了。不过我没想到刘老师还在这儿教书,我不求上进,但在我心里他是有个追求的人,以为他会“花些力气”去更好的地方,没想到他没有走。

  高中开课时的第一节通常是自我介绍,刘老师的课也是如此,九月份树还绿着,他新换了一副没有框的眼镜,不反光,能看到他的眼睛,我没一直看他,但他的视线跟着我直到下课。

  下课后我走到讲台前,他低着头,把教材整理好夹在手臂间,他手掌上的晒痕早已消失,我发现自己可以平视他了。

  他还没抬头,说:“你长高了。”

  我没答话,他又说:“下节课讲《沁园春·长沙》,预习一下。”

  回了座位一翻书,还真是续着初三课本的那篇。不过是两篇同词牌的诗词,却让那时的我有种他定时来见我的错觉,教室里喧闹的很,我心里却平静的像是下了雪的那一晚。

  后来我当上了语文课代表,坏处是催作业收作业批作业,好处是以上都是为刘老师办的,我也顺理成章地混进了教师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几张木条桌拼出了三面办公室。语文组除了他清一色的女老师,每次来都在叽叽喳喳地唠嗑,门内的人脱离了谨言慎行,也难得能看到他笑着说话的模样。

  我总会找机会去,老师们也很乐意看到我,大概是会说好话的毛头小子人人都爱——当然除了我父母,不重要,毕竟没人知道,所有人提起我都是“找刘老师那小子”,我很满意这个称呼,为了能被多叫一次,我会特意趁着自习课绕过班主任的办公室来。

  有时他也佯装赶我回去学习,但大多数时候不会,他会用食指关节扶一下眼镜,再拉开身边的椅子招呼我坐下。我们很有默契,都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就好像向来亲密着。

  一开始我会拿着作业来,后来又拿着试卷,考试前又假模假样地回归课本,铁中升学率不高,我算是一块难得扶的上墙的料,但无论如何我的语文就是扶不起来。

  有一天,他座位旁的老师问怎么天天问语文也不见提高,刘老师正整理教案,闻言回身拍拍我肩膀。

  “哪有,我们悲慈肯定能考个好本科。”

  我连连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我特别脆,他说的话像胶水,又把我从外向里粘合了起来,从身到心,我身上的校服很厚重,但依然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那时是十二月末,教学楼里供暖很差,办公室里开着发红光的取暖器,我被烤得有些困了,脱口而出就是:

  “还是刘老师好,我跪着求我爸,他都不会多关心我一下。”

  这句话让原本闹哄哄的办公室安静了一秒,随后炸开了锅,大多数是笑声,也有讨论声,甚至混乱中还有人鼓起了掌。

  “你们父子俩关系可真好。”来凑热闹的物理老师说。

  “就是,还能这么开玩笑。”隔壁班班主任也插了一嘴。

  “我怎么觉得是夸张呢?”实习老师犹豫着说。

  屋子里被哄笑声熏得暖烘烘的,只有刘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有些迟疑地问:

  “你说真的?”

  我笑着回应其他老师的玩笑话,却不敢直视刘老师的脸。

  这时铃响了,我吓得急忙站了起来。下节课是我们班的语文晚课,平常他会在铃响前五分钟就起身准备,铃响后踏进教室,关门上课。今天铃都已经响了,他还坐着,我却有些慌了,赶紧开了门先出去,我听到他跟了出来,语文组的门被关上后,走廊只剩下了寂静。

  十二月天黑的早,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沉了,走廊里没开灯,一边是安静下来的教室,另一边是寒冷室外投进来的光。

  他快步跟了上来,我转头就对上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只不过没了沉静,他问我: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他们还那么对你?”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姐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估计到时候他们会转移目标,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长而枯燥的学业让我暂时离开了他们,但我最终还是要回去,回到本应该是庇护所的地方。我会像每周日离校的下午一样,在他们的争吵声中惊醒,又在一片混沌中睡去。

  于是我问了一个长久以来都想问的问题。

  “你为什么后来不教我了?”

  我们都知道“后来”指的是哪件事之后,刘老师的手肘间还夹着教案,他犹豫着比划了一下,说:

  “我被安排去相亲了。”

  上课已经快十分钟了,能听到走廊里传来读书声,我们还站在原地,这个场景有些好笑。

  他没结婚,这双手我看过无数次,指间从来没有戒指,当然这不会是永远的,我不知道是该为他肯停下脚步劝我而喜,还是为他终有一日会结婚而忧。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以为你把我说的话告诉了他们,以为你说我是个勾引男人的烂婊子,所以他们让你逃远点,再也别回来。

  原来不是你,是我误会了,你仪表堂堂站在我面前,我怎么敢怀疑你背后的作为?脑子里的自卑混着窃喜,我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刘老师的表情恢复了平常的模样,他说:

  “先去上课,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考完试可以找我,我们有时间聊聊。”

  整整一节课我都趴在桌子上,没听课也没睡着,从腹腔到脑子里都烧着,我侧头就能看到窗外满天的蓝,感觉自己在这片钴蓝下烧成了火,火没有向外温暖他人,而是向内烧干了我。他站在讲台上旁观着,语气平静的讲着试卷,放任我在座位上独自燃烧。

  那之后我们很久没说话。

  期末很忙,时间又很长,我偶尔担心他会忽然抛下我,走进某个家庭成为某种角色,但更多时候是期待着他所说的“有时间聊聊”。我不止一次想象过那个场景,也许是下课后没有人的教室,也许是哄闹的语文组,也许是抬头就能看到晚霞的走廊。

  没想到再见他是在他的婚礼上,地点就在我家开的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