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野火中烧 齐花山 2734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4章

  初二那年暑假我第一次见到他,我穿校服,他穿衬衫,我俩隔着客厅对视了一下。

  为什么我暑假还穿着校服,因为学校在补课,为什么他穿着衬衫我始终没想明白,大概是人民教师都会穿衬衫,不过蓝灰色衬衫很配他,就像他鼻梁上的大框眼镜一样,陈旧又保守,但是我喜欢。

  我爸叫我过去,我就盯着这人裤腰带上系着的钥匙扣。那个年代的男人总喜欢系一个挂在腰上,下面拴着钥匙串和钱包,没有也不要紧,总之是要挂一个在裤兜上,就好像里面撑起的是行走社会的尊严。

  我笑出了声,从旁人角度看大概就是我盯着他的裤裆笑个没完。于是我爸给了我一巴掌,下手一点都不含糊。

  他说这是刘老师,今天起给你补语文。

  好像还说了那人的名字,但我记不清了,应该是三个字,听着挺干净。我抬头看刘老师,他正看我,眼镜上映着窗外的树,我盯着那双眼,树枝仿佛在摇。

  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迷恋,只知道问些让人讨厌的。

  比如他在黑板上写板书时,我问他为什么要给我补语文,他的手停下了,转头看着我。黑板是他自己带来的,实木架子,支在书房里的书桌上,他说:

  “因为我是语文老师,把课本翻到沁园春。”

  我说了句语文不需要补,总之是想质疑他为什么来。

  刘老师正在用湿毛巾擦手,袖口挽起。那双手骨骼分明,小臂上是凸起的血管,正值夏天,他的手有晒过的痕迹,手掌颜色浅一些,虎口上是两色交接的分界线。

  “因为你父母关心你,才让我来。”

  他说起话来语速稍慢,声音很平和,不过毫无说服力,因为我父母不可能关心我。那时我刚十四岁,但是我心中有个恶毒的想法——刘老师来是有目的,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

  所以我接着问,我说你在铁中教书怎么认识的我爸?铁中穷透了,教育局领导都懒得去听课。

  也许是我年龄太小了,我自认为这句话足够重,但他脸上居然有了笑意,我隔着镜片看到了他沉静的双眼,他说:

  “你不要那么物质。你姐也是铁中毕业的,她高一时的班主任就是我。”

  这时我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姐大我六岁,这是最正好的年龄差,正好让两人形同陌路,家里好像有一套二进制,她在我不在,她走我才回,我保证她的记忆里没有我。

  我妈倒是经常在我面前提起她,但只是骂。她会在早饭时说,中午回家时说,晚上她坐在电视前,眼睛盯着电视,脸被映得色彩斑斓,嘴里还在说个不停。她会说我姐在外面乱搞男人,说她不尽孝要逼死父母,说她脚大到要穿40码的鞋——最后一句在我看来实在算不上骂名,当然前两点也从未印证过。

  她骂完反过来还要语重心长地劝我,她说你可要报恩啊,你们俩就照着这个起的,一个谢恩心,一个慈悲心,可不能啥都没有,都他妈是狼心狗肺。

  那时我真以为这是苦口婆心,后来才知道她也经常跟我姐说过我,说我早晚要跟男人出去混,只是因为院口那个逢人就脱裤子的老疯子看中了我,我跑得比他快,他晃着老二追到了铁门那里就提上裤子走了,大概是因为天太冷,我妈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从此对我留下了这般印象。

  这是后话了,当时我自认为在父母心中是三好学生,就是皮了点,于是我决定把皮贯彻到底——指上课时不停打断刘老师,就为了问些不相关的,但他读《沁园春·雪》时我闭了嘴,因为他读得真好听,初中以后课本没了“有感情的朗读课文”这一要求,但我居然从他平缓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磅礴。

  他抬头看我,我转头看了眼窗外,屋外只有风吹树叶响,哪有什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从那天起刘老师每周六日上午八点来给我补课,两小时。

  东北的夏天不热,但是晒得很,三楼能看到他推着自行车从土路上来,他袖口总是挽在同一个位置,手掌边缘的分界线更明显了,我曾好奇过衬衫下的皮肤是什么样子,这时他伸手把我的教材翻到了下一页,我闻到他衬衫上有晒过的床单味。

  他说:“想什么呢?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我没回话,就当自己被打进来的太阳晒到失语,后来我才明白,被人当成实在的活物,对当时的我而言是一份恩赐,恩赐让我食髓知味,我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再也不满足只有荒芜和野草,这一刻我心里的树开始生长。

  后来想想,我们交集也不算多,每周四小时,再加上偶尔父母会留他吃饭,我对他的记忆除了些细碎的对话,就是转身在黑板上写板书的背影,我记性很好,他衬衫上每一道皱褶我都记着。

  那时杂志上的心理测试刚开始流行,有一天上课我翻着玩,第一页就是“测测你有没有被家人关爱过”,结果居然是“你向来不受到关注”,又分析了一堆,比如什么父母对我的关心过少,冷漠如同陌生人,但却强加要求,导致我会希望有人重视自己,胡扯!我合上杂志一拍桌子,老子最坚强了!

  紧接着我就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我盯着黑板,脑子里只有杂志测试下最后那一句话。

  “你会被关心你的年长者吸引。”

  此前我竟从未质疑过自己的父母,也许是因为我皮糙肉厚。

  他们禁止我的一切娱乐活动,我就学会了自己跟自己说话;他们骂养我倒了八辈子霉,我会一边吃饭一边点头;就算他们把我衣服扒了扔到走廊里,我也只会光着脚在楼道溜达,那次我被一个好心的邻居拉进了门,虽然我爸很快就来了,骂着把我拽回了家,我一直没说话,也许是冻透了发不出声。

  他骂累了关灯去睡,我在被窝里蜷着不敢出声,过了许久才用手去捂没了知觉的脚,脸埋在膝盖里,哭也不敢出声。

  为此还有人夸过我,是院里一个脑血栓傻了快十年的老太太,她说你看你多好,谁说话都乐呵呵的,你姐不是,她从来没一个话,她现在跟你妈还打架不?

  我终于懂了,原来她早就学会了反抗。我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换来的是爆发还是消亡,但我腹腔的火焰一直在中烧,烧过了春夏秋,冬天时仍没灭,甚至还在为我贫瘠的少年时代供热。

  那年冬天特别冷,刚入了冬就开始下雪,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同。

  我出生在三月,我应当被暗红格子纹的被子包起来,再被父母捧在怀里,但我独自成长至今。不过这一场雪后我彻底醒来了,盯着北国风光,忽然想要远走高飞。

  决定高飞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爸吵了一架,可惜开局不利,这一架打折了我想飞的翅膀,字面意义上的打折了。

  吵架的内容我早忘干净了,总之他开了门把我踹出去。那时候的房子出门就是楼梯平台,向上向下都是铸铁扶手,我被踢下去时沿着扶手滑了半层楼,刚放学,我还背着书包,有了缓冲我没被当场踹昏,但是这一垫,我左边的手臂当场失去了知觉。

  我敲了半天门,说你不给外套好歹让我打个绷带吧,过了一会门开了个缝,扔出一打纸,我捡起来一看,居然是医保卡和病历。

  雪停了,屋外静得很,我想着找个诊所先看看,结果出了院子就撞见了刘老师。

  天冷了,他也不穿衬衫了,我差点没认出。那天他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手里推着自行车,车筐里有韭菜和两打鸡蛋,他看到我吓了一跳,赶紧打了辆车去医院。

  回来时,我手上打了石膏,他鸡蛋被偷了一打半,两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谁也没说话。

  他接我去了他家,房子不大但很整洁,两室一厅,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刘老师脱了外套,里面还是件灰蓝色的衬衫,他去掏系在腰带上的扣,摸出了我曾经认定的“行走社会的尊严”——一块白色的手帕。

  “你脸上还有血,擦一下。”

  我正坐在桌前拿着筷子,面前的碗里是刘老师包的韭菜鸡蛋饺子,很香,只是鸡蛋有点少,左手动不了,右手不想动,我鬼使神差来了句:

  “我胳膊抬不起来,可以的话再帮我脱下外套,热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挪着凳子靠近我,手帕从我脸侧擦过,向下划到嘴边时我才感觉到疼,他把手帕翻过面折好,我才想起血是刚刚被我爸一巴掌打出来的。刘老师让我站起来,把我校服外套拉到底,低头去解卡在下摆的拉链。

  也许是平时吃得少,我的个子还没长起来,头一次见他低过我的视线,我嗓子有些干,问他:

  “你会喜欢我吗。”

  我的语气没有疑问,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出来后我自己都愣住了。房间里很空,说话声音很清晰,他抬头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