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雇主
新年的一月份,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关于工资。
程重安是晚上才看到银行卡的短信提醒,他犹豫了很久去敲宋清远的门,不敢逾矩地站在线外,努力清晰地说明自己不能拿这份工资。
“没必要,”宋清远只听了一半就把视线放回书上不再看他,神色如常地说,“之前那一百万就当我买了个教训。那些钱对你来说可能很多,但比起我付出的感情不值一提。”
程重安脸上几乎有些讨好的笑脸生生被冻住了。
那些费心包装的言辞被宋清远轻描淡写地一语戳破了——想要拿工资来抵债吗?我并不稀罕,那一百万就当是掉在下水道里,脏了臭了,懒得费心去看。
钱在他们之间,真是相当敏感的字眼。
第二件事是之前程重安工作的疗养院打算出售一个空置的大外间,可以做一个专门的按摩室,这消息是盛姨告诉他的,走内部价,程重安很心动,去看了一次,条件很不错,设备也齐全,只是手头没有那么多余裕。
第三件事,家里又添了一个新“客人”。
周五晚上程重安在厨房里炖莲藕排骨汤,听到门铃响,还以为是快递员之类,匆匆在围裙上擦了手跑过去。
门一开,外面的人就大喊“糖糖”,大笑道:“又给陌生人开门!叔叔——”
两人猛然打了照面。
就像老鼠见猫,小贼遇捕头,程重安瞠目结舌,在男人骤然锐利的眼神里炸起了一身寒毛,后背都凉透了。
记忆里那股久远的可怕腥锈味一下子在空气里炸开,程重安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卡住,呼吸顿时变得艰难。
“好了。”
开到一半的家门忽然被一只好看的手拉开,宋清远出现在任丛阳身后,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看起来很沉的包,目光淡淡扫过程重安,说:“进去吧。”
“别啊,”任丛阳勾出堪称阴森的笑,“这不是老熟人吗,幸会幸会啊。”
他伸出手,程重安只得和他握了一下,短短几秒,骨头险些被全部捏碎。
拿出一双新拖鞋,转身往厨房走的时候,程重安听到他对宋清远说“你真是给我准备了个大惊喜”。
一顿晚饭吃得相当不安宁,菜刚端上桌任丛阳就阴阳怪气道:“怎么全是木头筷子,没银筷子吗?清远,你得谨慎点啊。”
宋清远喝着汤,没说话。
吃饭的时候任丛阳给宋糖剔骨头,边剔边和她说:“你看着外边是肉吧,里面的骨头一扎你一个血窟窿。”
等宋糖吃饱离桌,程重安也吃不下去了,默默地收拾空碗和筷子准备端去厨房,任丛阳还不肯放过他,冷笑着地往椅背一靠:“保姆怎么吃这么少啊?怀孕啦?准备生下来让清远当冤大头是不是?”
无论他如何冷嘲热讽,程重安都沉默地听着,丝毫没有反驳的想法。
他犯下那样的大错,宋清远身边的所有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践踏他——他们才是真正对宋清远好的人,因为心疼宋清远,所以才恨不能杀他而后快,他没资格埋怨。
“从阳,”宋清远忽然开口,“这次来准备待几天?”
“啊,五天吧,下周得飞军区处理那个案子,烦得很。”任丛阳收回视线,懒洋洋地转了转脖子。
程重安进了厨房洗碗,两人转移阵地到书房去聊天,门刚关上,任丛阳就绷不住地使劲抓着宋清远来回晃:“你他妈疯了是不是,你他妈绝对疯了!你把他弄来干吗?!”
宋清远被他摇得头晕,忍不住动手扯开他胳膊:“如果我说他是自己找上门的,你信吗。”
“怎么不信?”任丛阳冷笑,“蛇钻的洞蛇知道,他找你还不容易?看准了你心软,一次两次,当自己是放羊的小孩是吧?”
“我和你想的一样。”宋清远面色平静,“不知道他这次又打算用什么手段。”
任丛阳忽然眯起眼睛看了他许久,慢慢哂笑着摇头:“远儿,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你啊,破绽太多,稍不注意就留了空让人往你心口窝捅刀子。这要是换了我,立马扭着他去警察局报案。”
“我们之间……”宋清远轻轻蹙了蹙眉,“没那么容易算清楚。”
他骗了他的钱,他咬了他的腺体,然后程重安把影响Omega一辈子的腺体切除。
如果能那么简单地按斤按两放到天平上称算衡量,世界上就不会有爱情这么复杂的东西了。
“算了,”任丛阳烦躁地摆了摆手,“我不管你们那些破事,反正按我的准则,对待烂人,就只能用下三滥的招数。”
他真是恶心坏了程重安这个死骗子,披着张好看点的皮,内里贪财又俗气,空洞得让人反胃,不整他一下,他任丛阳的律师证都该羞愧到自燃了。
转天程重安带着宋糖放学回家,早晨离开时还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已然变成了一个大型垃圾场:果皮,外卖盒子,膨化食品垃圾袋,饮料瓶,瓜子皮扔了一地,而罪魁祸首正裹着毯子在沙发上看电视,边吃冰激凌边悠然自得地朝宋糖招手:“糖糖来,叔叔买了你喜欢的榴莲千层,边吃边陪你看UFC。”
此话一出,宋糖立刻振臂高呼——小姑娘已经被他从国外带回来的限量名牌裙子和高级腕表折服了。
程重安赶紧先把肉化上,煮上粥,然后收拾客厅,忙得团团乱转。
晚饭他做了宋清远喜欢吃的冬笋烩肉,菜市场刚上的鲜笋,他赶早市去买的,一把带水的绿笋咔嚓咔嚓切成滚刀条,焯水勾芡,爆上姜和葱花,非常香。
宋清远有点素食主义,且偏爱应季蔬菜,这道菜还是他们最要好的时候,宋清远手把手教他做的。
很奇怪,他那时根本没有心思,分开之后却会在每年冬天都买来做。
把回忆一寸寸炖入,一次两次,一年两年,到了最后,味道已经和宋清远做出的丝毫不差。
变化总是悄无声息发生的,爱一个人,因为全心全意用自己作思念的载体,难免就渐渐活成了他的模样。
宋清远回家时,电视播着晚间新闻,桌上有他最喜欢的菜色,客厅已经整洁如新,完全看不出半小时以前这里还像一座垃圾山。
难得任丛阳没在晚饭时挑刺,吃完之后两个人带着宋糖去打羽毛球,程重安强行抱着王子亲昵了一会儿,任丛阳忽然穿着一件砍袖从阳台连着的廊门走进来,喊他:“喂,家政,哎!”
程重安松开毛茸茸软乎乎的王子,有点不情愿地起身走过去。
任丛阳用命令的口气:“我有件衣服送去干洗了,你给我拿回来。”
程重安愣了愣,“现在?”
晚上八点多,干洗店应该都关门了吧。
“不愿意去?你不是家政吗?哦,我的错,打狗还得看主人,你只能听宋清远的话是吧?要不我叫他过来?”
“……”程重安抿了抿唇,感觉这种对话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在哪里?”
“东皇区。”任丛阳咧嘴一笑,“你放心,店是二十四小时会员制,你报我的名字就行。”
东皇区,和他们在的西港区几乎是个大对角,打车来回都要一个多小时。
他动作快一点的话,正好可以赶回来哄宋糖睡觉。
程重安没再多说,从任丛阳手里拿到干洗店的名片,套好羽绒服就出了家门。
寒冬腊月天,从开着地暖热烘烘的家里走到零下七八度的北风中,街上的行人都寥寥无几,程重安跺着脚等车来,看见街对面一只瘦巴巴的小橘猫正在垃圾桶里翻吃的。
他一直默默地看着,直到小猫牢牢叼着一块剩肉,左顾右盼地飞蹿过马路才移开视线,自己都没察觉地松了口气。
干洗店真的很远,还好错过晚高峰,没用一个小时就到了。
这家叫Venus的干洗店是北欧风装修,内屋穹顶高得有点夸张,天花板上悬着巨大的羽毛灯,店门口的迎宾是一个金发外国人,一身蓝色的西服套装,带着标准的八齿微笑上前问候。
程重安报了任丛阳的名字。
“噢,任先生啊,”男人说中文时有种奇特的音调,他用碧绿的眼珠盯着他,笑了笑,“您稍等。”
程重安刷旧的运动鞋踩在门厅柔软的手织地毯上,他抬头慢慢打量着这个店,只觉得这种奢侈的装潢风格恍如隔世,厚重的丝绒窗帘,巨大的弯脚红木桌,朦胧的灯光……
“不好意思,久等了。”
程重安循声转身,下一秒,被扑面的红酒淋得从头到脸湿透。
刹那间有种窒息感,醇香的液体从他发尾滴落,顺着脸颊滑下来,又慢慢淌进脖子里,狼狈不堪。
休息区还有零零散散两三个等待取衣服的人,都惊愕地看向这边。
金发男人手持空空如也的玻璃杯,脸上依然带着相同弧度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对他说:“这就是任先生让您取的衣服。”
缓了几秒,像是好不容易重新安上电池的机器人,程重安终于慢慢动起来,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液体,抬起手背擦一把脸,不卑不亢地说:“我知道了。”
“抱歉弄脏了你们的地毯。”
金发男人歪头注视着这个Omega绷直脊背转身离开,忍不住疑惑地耸了耸肩。
白白折腾了一趟,程重安整个人都疲惫不堪,回家时已经十点多,早就过了宋糖睡觉的时间点,屋子里一片寂静的黑暗。
他动作很轻地开门,换鞋,刚走进客厅,沙发旁的落地灯忽然啪地亮起来,宋清远背对着他,轻轻摸着王子的脑袋,口气平缓地问:“你去喝酒了?”
程重安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忙揪紧被浸湿的领口闻了闻,“不是的……”
“我不想听。”宋清远倏尔抱着王子站起来,转身看着他,“今晚的事绝不许有第二次。”
光线从他高挺的鼻梁中间一分为二,他目光里仿佛掺着冰,声音很轻而很冷地说:“作为雇主,我希望你最起码能做好你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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