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念旧
不管后面几天怎么纠结怎么辗转难眠,程重安还是没有违背诺言,乖乖在周末“拎包入住”了。
他没有把原来租的小狗窝退掉,想着等把债彻底还清,或者宋清远哪天厌倦了,他还是有点眼色,老老实实跑远些比较好。
宋清远开门看到他提的一小包行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进来吧。”
他进门时王子躺在一只沙发软垫上,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舔自己的豹纹肚皮。
换过鞋,宋清远没谈别的,先带着他往里走,把屋子一间一间认过去。他走在前面,用最简练的话介绍着,厨房,洗手间,影音室……
两人在书房前停了一会,门半掩着,里面不断传出英语对话的声音。
“糖糖每周三次外教课,”宋清远向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一句,“她妈妈想让她小学毕业之后到外国念书。”
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有关另一半的话,程重安的心就像被一根小针“噗”地飞戳出一个细小的洞,他垂下眼睛,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那你呢,他忍不住做无谓的猜想,到时候你也会离开吗?
保姆房在走廊拐角的拐角位置,说是保姆房,其实不过是家里面积最小的一间卧室,但也比程重安租的那间房子客厅还大,书桌衣柜等一应俱全。
卧室朝阳,采光极好,还有一个带白栏杆的小阳台,夏天住起来大概很闲适。
程重安的第一个想法是——以后不用把衣服全晾在家里了,可以用阳光彻底晒干,不会总是有一种黏黏的潮湿感。
任谁看到更好的住处都会开心,更何况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程重安虽然一直沉默着不敢有所表现,眼睛却开始变得有点亮亮的,神情无法掩饰。
有什么可开心的?
宋清远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忍不住莫名地蹙了蹙眉,转身道:“过来签合同吧。”
程重安连忙把行李包放在椅子上,追着他走过去。
会客厅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式两份的合同,白纸黑字,最上面印着“家政服务合同”,格式非常正规。
程重安只扫过两眼就直接翻到最后找到写名字的空白处,飞快写下了“关重安”三个字,双手推回去。
“你都不仔细看一看?”话音才落,宋清远又很快说,“算了。”
程重安是什么人物,恨不能沾了毛成猴,难道还能上他的当吗,是笃定了自己不会报复。
的确,他不至于那么卑劣。
宋清远一边自嘲地想着,薄怒的神色已经归于淡漠,伸手将合同拿过来,把另一沓推给他:“这份你存好。”
程重安接过来,小心翼翼得像拿着个宝贝一样。
其实他不是没吃过签合同的亏。
那时候刚到杨城一年多,在公交牌上看到报名自考的教育机构,对方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考不过全额退款,付款后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课程,只是用透题代考的烂手段,他拒绝之后一分钱都没能拿回来。
但签下宋清远的合同时他还是连一秒钟思考都没有过。
这辈子他独欠宋清远的一份,别说冷脸叱骂,就算把他称斤按两卖了也是活该,他认。
那天晚饭是宋清远做的,简单的蛋包饭裹了番茄酱,味道极好。
唇舌间全是回忆的味道,三年多吃够了油腻的盒饭还有清水白面,程重安抓着勺子简直想哭,一抬头,忽然发现宋糖正歪头盯着自己看。
他吓得赶紧用手背贴了一下眼睛——还好,并没有真的流眼泪。
宋糖眯了眯眼,突然蹦下儿童椅,踮着脚凑到宋清远耳边,用手挡住嘴巴讲起了悄悄话。
不知道小姑娘说了什么,宋清远听着听着,突然隔着桌子看他一眼,然后对宋糖摇了摇头。
很明显的界限感。
父女之间的谈话与他无关,程重安只能茫然地低下头用勺子戳着米粒,忽然有点失去胃口。
饭后他刷了碗,宋清远在旁边煮牛奶,告诉他每晚都要给宋糖准备一杯,喝完再刷牙。
他边说话边挽起家居服袖口,单手将牛奶倒入张牙舞爪章鱼怪兽样的陶瓷杯里,“早上我开车送你们去学校,七点前你要准备好早饭。”
程重安连忙答应下来。
宋清远端着杯子走出厨房,脚步微停,还是回头说了一句“早点休息”。
“你也是。”
没有任何别的想法,程重安知道他这句话完全是出于礼貌。
相敬如宾,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对一些人释放感情完全是浪费。
他对他,连恨都不屑。
那晚程重安躺在陌生而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很晚都没睡着。
他看着窗外风摇影移,很艰难地思考为什么人生会这么离奇。
几天前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宋清远,可是现在宋清远就睡在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这种相遇对宋清远来说就像看连续鬼片一样吧,《惊魂骗子》,《骗子入我家》,死灰复燃,阴魂不散。
最令人厌恶的是,他依然会恬不知耻地觉得高兴,甚至因为安心而迷迷糊糊睡去,一夜无梦无忧。
第二天和宋糖一起吃晚饭时,程重安无意间知晓了她前一夜的悄悄话内容。
宋清远提前给他发了短信说八点才能到家,程重安就把他的那份放在锅里温着,盛了两碟焗饭出来。
小姑娘放了学心情似乎就不是很好,用餐时程重安提醒她不要把青椒扔到碟子底下,宋糖突然整个木住,随后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她举起勺子用力敲打着瓷盘,像看仇人一样溜圆了眼瞪着他,大声说:“保姆!不能!上桌子吃饭!”
刺耳的噪音霹雳乓啷响彻了整个餐厅,趴在橱柜上的王子吓得“喵”一声厉叫,蹦下去飞快逃走了。
宋糖还在喊:“凭什么宋清远让你上桌!凭什么!这是我家!”
程重安怔了足足十几秒,才快步过去将她抱起:“糖糖,你听我说——”
宋糖还是个上小班的女孩子,力气敌不过,只好劈头盖脸地使劲打他。
“关老师是白痴!蠢蛋!我最讨厌吃青椒了!你去死!”
她犟劲上来了,疯狂地又打又踹,直到把程重安的脸都抓出一道血痕才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停下来,用力推开他,噔噔蹬地一溜跑回屋里。
桌上的焗饭还冒着腾腾热气,程重安静默地立了一会,走回去慢慢把桌子收拾了。
快八点的时候,宋清远到家,宋糖正坐在沙发上准时收看《动物世界》,声音调得特别大,而程重安在拿吸尘器打扫最里间的主卧,一点都没听到门响。
他清理地毯的时候不小心把床头柜上几本外文医学书碰掉了,刚要蹲下去捡,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吸尘器呼呼的响声中,程重安吓得叫起来,向后猛地一缩,险些摔倒。
“怕什么?”宋清远的眼神有点冷,松开他的手腕,打眼扫过床头柜附近。
程重安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难堪至极地垂下头:“我只是在打扫……”
“不需要你做清洁,以后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宋清远淡淡说完,目光下落,忽然皱起眉,“脸怎么了?”
灯光下,程重安右颊上横亘着一道细细的血痕,不仔细看的话很难留意到。
听到他问话,程重安好像又吓了一大跳,摆着手说:“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被刮了一下,没事的。”
说完了又觉得自作多情,有事没事,关别人什么事?
“你……”他咽了咽嗓子,尴尬地找补,“要不要吃晚饭?”
没有等到回答,相对无言地立了一会儿,宋清远垂眼看着自己的影子笼罩在他肩头,沉默几秒,只嗯了一声,说:“你出去吧。”
程重安如蒙大赦,赶忙拖着笨重的吸尘器走出去,没忘记帮他关上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片刻后,宋清远缓缓吐出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肌肉坐到床上。
他还在。
开门时没看到程重安,突如其来的不安感竟让他有些乱了分寸,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坐了一会,忽然伸手拉开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
他收拾东西向来井井有条,物件由大到小依次排列,最外侧摆一只宝石蓝的布绒盒子。
宋清远将盒子拿起来,单手打开,里面嵌着一大一小两只戒指,还有一根细细的菱形祖母绿钻石项链,因为断裂修过一次,咬合口的位置崭新。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咔哒合上,仍然照原样放回了抽屉最深处。
从前不觉得任丛阳说的那句话,念旧和长情或许真的能毁了一个人。
但是那么用力地去爱,在最美好的时刻被一并刺穿了柔软的心脏和坚硬的骨头,怎么可能轻易地忘记?
也在夜深人静时思考过许多次,借着黑暗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痛苦地扪心自问为什么是他。因为皮囊?因为新鲜和刺激感?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终究被爱情伤得血肉模糊,再也没办法遇到新的人,于是只好用恨的底色一遍遍渲染,直到自己都忘记来时的路。
刚准备换衣服,宋清远的动作顿了顿,还是用手仔仔细细将床头检查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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