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字(二)
高成柳没忍住,直接拿手里的练习册往钟秦背上拍了一下:“你讲题啊还是哄孩子啊?!他读高中啊还是读幼儿园啊?!都到这儿了还要你解?!”
围观的小同学们都抖了一激灵,席彦回头见是高成柳,还一点不见外地叫了声“高老好”。
钟秦挨了班主任一下,就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笔。
席彦打完招呼,撅着嘴沉思了会儿,然后说:“唔,有点儿复杂,要不你解一下吧,我自己下来再算一遍。”
钟秦又默默拿起了手里的笔,表情淡然极了,就好像这个动作重复过很多次一样,特别自然。
高成柳:“……!”
等席彦心满意足踩着晚自习开始的铃声从十二班离开,高成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位并不是他们班的学生。
杨子阳想趁热打铁,颤颤巍巍把自己的卷子递到钟秦面前:“钟哥,能给我讲一下倒数第二道选择题吗?课上没讲,我有点卡壳。”
钟秦低头扫了一眼:“选A。”
杨子阳:“……”
高成柳还在钟秦背后徘徊,听见这短暂的对话,都替杨子阳打抱不平。他语重心长对钟秦说:“你这肥水往不往外流无所谓,但好歹浇一浇自己班上的田,行不行?”
高成柳就差耳提面命,钟秦只好任劳任怨开始浇水:“零点个数就是这两个函数的交点个数,你图画错了,注意定义域。”
杨子阳哦了一声,自己抠脑袋去了。
高成柳实在是情不自禁要拔刀相助一下:“……钟秦,你就不能像刚才给那外班小同学讲题那样,带着你同桌画一下图吗?”
钟秦一脸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高成柳一眼:“他读幼儿园吗,到这儿该会了。”
高成柳顶着猪肝脸:“对门是九班还是幼儿园大班啊?”
——并不知道自己在高成柳这儿原地降级降回幼儿园的席彦,刚回到班上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第二天孙斌上课,先评讲的是作文。
孙斌把手里的几沓卷子拿给语文课代表倪文瑞分发:“这是十月月考的优秀作文,都是五十五分以上的,年级组考虑了一下,给大家印出来了,以后每次大考都采用这种形式。”
“咱们班有两位,很不错,一会儿带大家赏读一下。”
席彦也不管孙斌似有似无朝自己投射过来的赞赏眼神,拿着这一套范文就开始翻找。
范文不是打印版,是直接复印的答题卷,作文纸单独一张,左侧是有姓名班级和学号的。
席彦果不其然找到了“钟秦”这两个字。
……然后他瞪着俩比牛大的眼睛,看着这两页漂亮得仿佛贴了身份证一样的字,发了起码半分钟的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这不科学!
说好了他的字和钟秦的字半斤八两,大家都是狗爬式,此狗不分彼狗呢?
怎么……怎么这人画风陡变了!
席彦皱着眉陷入疑惑,然后他轻轻啊了一声,终于想起这个字在哪里见过了——是钟秦书封上、练习册上、试卷上的名字!
席彦的“抄作业简史”中从来都欠了语文一笔,为了彰显自己良好的“抄风”,他甚至还刻意不去看钟秦的阅读理解和作文。
在他常接触的钟秦的作业当中,出现中文字的情况又实在是寥寥无几,哪怕出现几个也大多潦草到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字。
他一直先入为主以为钟秦和自己一样,只有名字写得好看——谁能想到钟秦写汉字的风格和写字母、字符时会如此截然不同,跑到两个极端去了!
席彦思绪纷飞,一会儿想把他以前错过的语文作业都翻出来观摩一下,一会儿……又突然真的想找机会送钟秦一支倪文瑞同款钢笔。
等好不容易愣完回神,席彦忽然如梦初醒。
他飞快地从自己桌肚里找出听写本,哗啦哗啦翻到昨天那页,和作文卷上的一对比——
席彦心里就像骤然间经历了跳水和蹦极一样当即扑通了一下。
……上次听写,是十二班帮忙批改的。
钟秦拿的,真是他的本子。
他写错的词语旁边有一小行工整漂亮的红笔批注,那是钟秦给他写上去的。
半晌,席彦才眨眨眼,把自己出窍跑去十二班的魂儿给抓了回来。
他伸手,拇指轻轻在这用红笔写的“金石可镂”四个字上蹭了一下。
孙斌讲闫悦作文的声音忽而渺远起来,一贯喜欢把语文课当评书听的席彦,此时却怎么都集中不了精神。
他不理解自己心中突然的悸动是从何而来,但他却有一份好似在被整蛊后收到惊喜的愉悦感一定要跟人分享。
席彦想了想,把钟秦那张作文卷和自己的听写本一起摆在了李文睿面前:“同桌,来,看出点什么了吗。”
李文睿正好也看见钟秦那一手好字,也是急于想找人吐槽,就对席彦说:“我去!狗哥这字儿!说好的跟你大狗不说小狗呢!都是你迷惑了我!哎,可惜啊,我们和学霸的相似点又少了一个……”
席彦啧了一声:“我是想跟你说这个吗?”
李文睿愣了:“那你想说啥?”
席彦又啧一声:“……算了。”
李文睿:“……”
席彦扔下一头雾水的李文睿不管,把手机摸出来抵在桌肚边,点开了微信消息。
他指尖在“钟”上顿了一瞬,却不知为什么滑走了界面,点开了和丁宣的聊天窗口。
“昨天的语文课!”
丁宣那头磨叽了一会儿,回道:
“?”
席彦敲字:
“十二班批改我们班听写本!!”
丁宣又磨叽半天:
“??”
席彦就想把感叹号敲出天际:
“他改到了我的!!!”
丁宣的疑惑也要冲出天际了:
“???”
丁宣没有席彦那么大胆子,他在教室里“狗狗祟祟”偷摸看消息。
虽然无障碍理解了席彦提到的“他”肯定指的是钟秦,但并不能明白席彦这三句略显少女的话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丁宣挠挠头,开始发散思维:
“你这一串感叹号很像怀春的少女,一般少女得到狗哥墨宝才有你这反应”
“咋了,狗哥被你的字丑到,把你本儿当场撕了?”
席彦飞速给他回了一条:
“我怎么没把你当场撕了呢”
丁宣:“……”
因为在上课,不然席霸霸就买白菊花去了。
席彦收好手机,苦恼于喜悦无从分享,只好自个儿嘀咕:“……五十分之一的概率呢,他刚好就拿到我的了,多有缘么。”
下节课十二班是语文,孙斌也发下一套十月月考的优秀作文。
钟秦理卷子的动作忽然一顿……他竟然看见了席彦的狗爬字?
十月月考作文要求以“自由”为题,写一篇议论文。
杨子阳在钟秦旁边小声赞叹:“钟哥,我没看错吧,这真是席霸霸的作文?我拜读了一遍,这文笔,这心境,怎么着也不像个小学渣儿啊!再看看这结尾……”
钟秦没回答杨子阳。
他只是顺着杨子阳的话,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席彦的作文结尾——
“自由……”
“躲在灿烂青春里,藏在稚齿少年时。”
钟秦把一沓卷子随意扔到桌面那摞高高的课本上,包括他自己的。
——唯独抽出席彦的作文,像将秋天最美的那片枫叶收藏进书页一样,把它收进了课桌里。
再过几天,就是“双十一”。
席彦老早就做好了购物攻略,因为作为一个“未来人”,他再清楚不过,也就十年前这时候网购打折是实实在在打折,没有花样百出的套路,只有真真正正的减价。
此时不剁手,更待何时!
当然,席彦穷得叮当响,购买力也相当有限,于是他考虑了半天,把自己想买的衣服删删减减,留下了给文霞和他姥的礼物,还有……一支口碑不错的钢笔。
不仅有套装礼盒,带墨水的那种,还附送一张品牌设计的明信片。
席彦付款下单时慎重考虑了一下,倒不是心疼钱,而是对这个礼盒装心有犹豫。
……会不会显得太隆重、太正式了一些?
最近也没有特别的日子,该找个什么理由把它送给钟秦呢。
不过比起“购物节”,十一月十一号这个日子对于十年前的小同学们来说,“光棍节”的意义要更深入人心一点。
大课间结束,席彦去食堂小卖部买了一串棒棒糖。
他本来想买花庭熊孩子同款,一大扎的那种,可惜小卖部没有。
回到班上,席彦把棒棒糖分发给自己的小伙伴:“来,一人一根,象征着单身也能甜起来!”
李文睿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嘴里是甜的,心里是苦的。希望明年这时候,席霸霸你不会给我们发狗饼干。”
席彦瞪他一眼,心想别说明年这时候了,二十五岁这时候他都还在吃别人发的狗饼干呢!
上午最后一节,江水提前两分钟下了课,高成柳那边拖了会儿堂。
十二班的前后门都没关,在一片喧闹中,高成柳不自觉抬高了音量。
席彦就蹲在后门口等钟秦,却对高成柳的声音充耳不闻,他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就像一颗独自美丽的蘑菇。
但即使席彦安分守己,存在感对于钟秦来说也还是太强了些。
因为钟秦就坐在后门边,稍微偏头,余光就能瞥见把自己种在门框正中间的席蘑菇。
高成柳唾沫横飞正是兴头上,忽然看见了后门口只露出一个脑袋顶的席彦,飞快的语速瞬间卡了壳。
高成柳一下就想起钟秦“选B”和“我解一下”的区别对待,心里莫名有点憋屈。
……特别是看见他们班的肥水钟秦同学正跷起板凳,后仰一些,把手按在蘑菇头顶上的时候,更加憋屈了。
高成柳当即噎了一下,没好气说:“蹲后门那个!要不你进来听?”
班上同学闻言齐刷刷回头,而蹲在地上屏蔽了所有人目光的席彦却毫无知觉——他正在全身心投入跟钟秦的校服袖口做斗争,非要把什么东西往钟秦衣袖里塞。
钟秦:“……”
高成柳无比闹心地把练习册扔在讲台上,也不讲了,摆摆手说:“……下课下课,快去吃饭快去吃饭!”
钟秦从席彦的狗爪子上收回手,站起身。
手臂下垂的时候,一颗棒棒糖从他宽大的校服袖口中落下,刚刚好滑进了他的手掌心里。
钟秦五指轻轻收拢。
棒棒糖的塑料包装也轻轻发出了“呲啦呲啦”的细微声响。
钟秦不爱吃甜食,就问:“给我干嘛。”
“嘻嘻,”席彦说,“光棍节嘛,只有我能让你甜一下啦。”
晚上放学,临上公交前,席彦扁扁嘴问:“钟秦。光棍节我俩不能凑一块儿玩吗?你今天也回家睡?”
钟秦顿了顿:“嗯。”
“……你对儿子们的爱变少了。”席彦有些抱怨地说,“自打军训完回来,你晚上都没在另一伴陪过它们了。”
钟秦不理席彦的无端控诉:“我先去看了它们才回的家。”
席彦还是不高兴:“那你让我去店里睡。”
“自己回家去睡,”钟秦弹了席彦脑门一下,给了个十分合理的理由,“这两天降温,店里被子还没换。”
席彦捂着脑门气鼓鼓上了公交车,也没跟钟秦说再见。
钟秦看着车开走,才慢慢收回目光。
另一伴。
钟秦陪一群狗玩了一会儿,就上楼,准备把早秋的东西收拾一下带回家换洗。
这是个拒绝席小狗耍赖留宿的正当理由。
毕竟这阁间很小、床也很小,并不适合两个大男生天天挤着住。
钟秦把一床薄被和一床厚毯都撤下来,叠好放进包装袋,又提去放到楼梯口的地上。
奶油在他身边打转,嗷呜嗷呜地哼唧,像好奇他在做什么,也像在撒娇要他陪。
钟秦就揉了揉它的脑袋,轻声说:“现在长大了,会下楼梯了,我把栅栏给你开着,不想自己在楼上睡就去底下找它们玩。”
奶油呜了一声,扭头回到它的软垫上,朝钟秦翻出柔软的肚皮,四腿朝天,小爪子飞起来。
钟秦就笑了笑:“你比席小狗聪明啊。”
钟秦把需要带回家的东西拿了一部分到楼下,准备打个车,没拿薄被和毯子,有点拿不下。
打开门,柯基们把钟秦围送到门口,钟秦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刚好在店外停了下来。
席彦下了车。
又从车后座拽出一床绣满红黄牡丹花的厚棉被,沉沉抱着,朝钟秦走过来。
席彦怀里抱着鲜艳大牡丹,表情依旧绷得很冷酷:“让让。”
席彦穿过一群狗子,艰难地陪下楼迎接他的小奶油绕了几个圈圈,然后扔下钟秦上了楼。
钟秦看了席彦片刻,最终还是叹口气重新锁上门,陪他回了楼上。
大富大贵的棉被喜气洋洋摊在床上,席彦人却盘腿坐在地板上的狗窝里。
他朝楼梯口装薄被毯子的包装袋抬了抬下巴,语气闷闷的:“搬家啊?”
钟秦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走吧,以后我自个儿在这儿待着,当光棍儿!”席彦没由来有点委屈,他偏开视线,自顾自地说,“奶油啊奶油,你爸不要你啦。”
席彦理所应当,全无自己鸠占鹊巢的自觉,好像另一伴这小阁间是他麾下圈好的地盘一样,十几天不来视察,已经是极限了。
钟秦沉默片刻,走到席彦面前蹲下。
他伸手,不轻不重钳住席彦两边下颌晃了晃,又像无奈又像默许。
“你自己要来的,”钟秦说,“等以后……不要说我占了你便宜。”
席彦下意识抬手想去扒拉钟秦的手,闻言皱起眉愣住了,掌心就虚虚搭在钟秦手背上,被棉被捂热了的体温也传递给钟秦。
席彦抬眼,冷不丁对上钟秦的眼睛。
钟秦正垂眸下来一住不住地看着他,眼睛像星星在水里的倒影、像月亮前飘移不定的游云、像盛夏时树叶在阳光下舒展出的颜色更为浓重的那一面。
席彦心里无缘无故跳重了一拍:“……嗯?”
“没什么。”半晌,钟秦轻轻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