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字(一)
礼智楼再闻不见桂花浓香时,已然是深秋临冬的时节。
还好在那之前,席彦已经张罗着把大家用不着的军训服送去了“有归”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按需匀进了每间笼舍里。
军训完的那天没有晚自习,席彦找了闫嘉朗帮忙,和去当过志愿者的小同学们合力收拾了军训服,直接打了两辆车。
到“有归”的时候,胡学从一堆备考资料里抬起头来:“哟,这么多呢,你早说啊,我开基地的车去接你们嘛,打车多贵啊。”
席彦摆摆手,无所谓道:“还行,不太贵,我们打车的钱加起来也就值两杯卡布基诺。”
胡学当即就惊讶了:“什么皇家贵族八四年的卡布基诺要卖这个价?这太黑心了吧!”
“可不吗,”席彦一耸肩,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钟秦,“钟老板,良心呢。”
钟秦:“……”
胡学尴尬一笑:“……阿秦店里的卡布基诺吗,那情有可原哈,毕竟那么多张狗嘴嗷嗷待哺呢。”
席彦冷笑一声:“他养你了吗,双标狗。”
胡学:“……”
钟秦:“…………”
军训结束后,堆积成山的预习作业、如约而至的计算机竞赛、令同学们怨声载道的十月月考接踵而来。
席彦以前连轴转习惯了,并不觉得平日里有多忙碌,观察人间的心态依旧保持得很好——观察人间之余,顺便观察一下钟秦。
人间观察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钟秦应当是属陀螺的,并且是不需要别人抽自己就可以游刃有余、气定神闲转圈圈的那种款式。
席彦不得不承认他有点为钟秦的人格魅力所倾倒,已经快要超过杨子阳成为钟秦的头号迷弟了,毕竟又自律又逻辑清晰的人做起事来,实在是赏心悦目、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十月月考一完,高一上半学期就过去了一半。
五中老师效率极高,阅卷统卷最多只需要两天,小同学们也就只有这两天时间可以苟延残喘一下。
课间,席彦和闫嘉朗一起把作业本抱去英语办公室,路过隔壁语文办公室的时候被叫住了。
教九班的语文老师是个男的,叫孙斌,席彦挺喜欢他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这老师嘴贫,内涵人不需要打草稿,总是能把杠抬到文化人的高度上;二是因为他带教的三个班里,也有十二班。
所以席彦时常以“孙老师今天又挤兑人了”开头,丰富一下跟钟秦的聊天内容,纯属是把人民教师当成了工具人使——用来跟钟秦增进感情。
可能语文老师对气质内涵这种东西更加敏感一些,孙斌总觉得席彦这位小同学虽然披着一张爱闹腾的皮,但内里却比同龄人要更成熟得多。
给老师留下成熟印象也并不是纯好事,席彦就叫苦不迭,孙斌上课总爱把他的阅读理解或者作文拿出来瞎扯上两句,偶尔还会抓他去当义务工作者。
孙斌把路过办公室门口的席彦和闫嘉朗叫进来:“欸!你俩,顺带帮我把阅读卷带下去发了,让大家有空做一下,下午上课我抽时间讲。”
义务工席彦接过卷子,十分质疑语文课代表的工作态度:“倪文瑞又消极怠工了?”
孙斌边批改试卷边说:“那你就带下去让倪文瑞发。”
席彦皮了句:“我以为你让我下去再把倪文瑞叫上来一趟拿卷子呢。”
孙斌眼皮也不抬:“唷,那你俩友情得破裂一会儿。”
说话间,席彦也在瞄着孙斌正在批改的那份试卷。
月考答题卷被装订成好几册,所有老师分工,批改不同的大题,改完再相互交换。考生姓名和学号都溜边写在卷子最左侧,被密封条给封住了,出成绩之前,批卷老师也看不见。
试卷才刚翻开十来张,显然孙斌是刚刚开工。
席彦看着孙斌手上这张卷子,实在忍不住,扬起眉毛赞叹了一句:“这字儿,漂亮得跟贴了身份证似的,就算密封了考生信息,批卷老师也能一眼认出来是谁的卷子吧,妥妥的分上加分。”
“可不,”孙斌顺嘴闲聊,“你那狗爬字儿不也跟贴了身份证似的吗,妥妥的扣完还想扣。”
席彦被中伤一下,反而乐了:“那哪儿能一样,狗爬字儿多了去了,您能认出是哪只狗搁这儿趴着啊?”
席彦心想,他的字和钟秦的字,不就狗得半斤八两吗!
“别人不好说,能狗成你这样的还真不多,”孙斌抽空抬眼,“漂亮的字儿都有名家笔锋可循,丑成你这么别致的,你老席家独一份儿么。”
席彦一抱拳:“在下又输一回。”
孙斌摆摆手,深藏功与名,把烦人精赶走了。烦人精走之前,还情不自禁朝卷子上多看了两眼。
下午语文课,孙斌大概是觉得月考过后不适合上新课,就讲了会儿阅读题,下课前五分钟还想一出是一出,在班上听了个写。
踩着下课铃念完最后一个词语,孙斌把书本合上,说:“本来想让你们交叉批改,下课了就算了吧——倪文瑞,帮我把听写本收起来,直接抱去十二班,下节课我让他们顺便帮忙批一下。”
语文课代表倪文瑞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消极怠工,收本子的动作麻利极了。
席彦往前传听写本的时候忍不住跟路遥遥说:“遥哥!把我本子放最后啊!”
路遥遥翻了个白眼:“你直接把你本子折成飞机飞给天仙得了!”
席彦好一顿乐。
——钟秦拿到他听写本的概率大约是五十分之一,但席彦听孙斌说完十二班帮忙批改之后,心里还是像盼着点什么似的。
上晚自习之前,听写本批改好后发了下来。
席彦翻开本子,自然而然开始期待。
……但在看见红笔批注的漂亮字迹时,心里又瞬间失落了起来。
席彦合上本子扔在一旁,顿时对概率论失去了兴趣,嘴里嘀咕:“这字儿,真跟贴了身份证似的,见过一次就记得了。好看是好看,但没有钟秦的狗爬字亲切……不过细瞧还有点熟,还在哪儿见过呢……”
又过两天,月考成绩出来了,九班的小同学们被三楼的实验班包围夹击,一整天都能在班里各个角落听见可怜人的嘤咛。
班主任办公室。
高成柳脑仁有点疼,他在成绩单上点了点,问站在他面前的钟秦:“这回又是哪题没看见?”
钟秦如实说:“没,都做了。”
高成柳嘴角一抽:“行吧,唐老师一定要托我问你一句,物理选择题丢了18分,你是对他老人家有什么意见吗?”
钟秦:“……”
理综物理卷满分110分,八个选择题,五个单选,三个不定向,一个6分。
唐国庆也是十二班物理老师,他在看见钟秦最后三个不定向选择题没分的时候,立马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去翻了他的答题卷,后面的题不出意料是满分。
唐国庆当场颤着手把卷子按在高成柳办公桌上:“小高啊,来来来,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啊,这就叫意难平,品品,品品!”
高成柳实在费解,纠结着眉毛看钟秦:“不是,我说你是对第十一名有什么执念吗?怎么了,这是你幸运数?成绩单上不凑出这数你晚上就犯强迫症睡不着觉?”
“……”钟秦看上去有点无奈,又有点无辜,“我是卡涂错了,没注意,以为是横卡。”
五中为了让学生们习惯涂卡的操作,月考都会单独发一张32K大小的机读卡。
这种机读卡又分横卡和竖卡,五道题一组,题组可能横着排也可能竖着排。
十月月考,监考老师手上的机读卡中,有上次考试拆封后没用完的,又凑了几张新的,有横有竖。
钟秦也没多花功夫去核查,把应该涂在第一列第二组的三道题错涂在了第一排第二组,哪怕答案对了也没分。
高成柳彻底没脾气了:“咱们开学以来确实都用的是横卡,混了竖卡监考老师没提醒也有责任——但你也是,怎么这么马虎,就算横竖不一样,那题号不就写在涂卡区域旁边吗,做完好歹也要检查一下,过于自信!你看,这不就出问题了!18分啊!”
钟秦做题一向很快,一定会在草稿上确认答案后才往卷子上写。涂卡是最后做完了一起涂,动作也很快,而且他是一眼精准定位ABCD位置的那种,题号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影子。
并且他也不会像别的同学那样反复核对答案和题号是不是一一对应,因为他除大考外确实不太有检查这个习惯。
他会的就一定能对。
不会的检查也没用。
钟秦生平第一次遇见竖卡,就在“马虎大意”上栽了别出心裁的一跤,心情还有点奇妙——可能发现了自己也不是什么靠谱学霸,有点学渣潜质,于是就决定以后还是大致检查一下。
高成柳心痛均分,疼痛转移扩散,连牙都气疼了。
钟秦只好承认错误,并斟酌自己的措辞:“……我下次仔细检查一下。”
“仔细”这两个字被他说得很敷衍、很不走心,高成柳气上加气,甚至觉得全世界只有他一个可怜的班主任在心疼这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的18分。
高成柳摆摆手想把钟秦轰出办公室,钟秦走之前在高成柳桌上看见了好几个橡皮擦,就顿住脚步,想了想问:“高老,你分我一个橡皮行吗。”
他开学到现在还没买橡皮。
“……”高成柳品了品这话里的意思,憋了半天火气把脸憋出了猪肝色,“我这橡皮太小,不够你用三年的,自个儿买去吧你!”
钟秦:“……”
数学课前,高成柳黑着一张脸走进教室,风雨欲来。
杨子阳哆嗦了一下,问钟秦:“……高老怎么了这是?咱们班这回没考好吗?”
钟秦刚才依稀在办公室听见十一班老师感慨说十二班又是第一,于是回答:“挺好,均分第一。”
杨子阳松了口气,顺了顺心口,很自然地问:“那是你哪题又没看见?”
钟秦:“……”
依照惯例,出成绩之后班主任都得找时间掰扯掰扯月考情况。
高成柳把成绩单放在讲台上:“月考呢,和上个月也差不多,高分段同学的分数差距依旧非常小。先祝贺大家,考得不错,军训好好参加了,回来之后也没有耽误学习,这次月考咱们班在年级上还是均分领跑。”
等大家鼓完掌,高成柳又沉着张脸说:“——当然,如果班上某、位、同、学没有把竖卡涂成横卡的话,咱们班的均分还能更上一层楼。”
班上鸦雀无声。
然后大家不约而同,齐刷刷回头看向了既有“马虎前科”又有能力凭一己之力拉高均分的钟秦。
“牛逼我说累了,”杨子阳新奇道,“钟哥的成绩居然可以通过高老的脸色来预判,嚯,跟指示灯似的!”
钟秦:“……”
他有种预感,一会儿他又要被高成柳叫起来讲题。
高成柳拿起卷子:“话不多说,卷子拿出来,先看选择题。前面的不讲了,自己下来订正,选择最后一题——钟秦,你来。”
钟秦:“……”
有了上次月考上黑板答题的教训,钟秦这次准备讲得简略一点,多给高成柳留下发挥的空间,也许高成柳心情会好一点。
于是钟秦站起来,直接自信:“选B。”
“……B?没了?”高成柳嘴角抽搐一下,脸色又开始朝猪肝色发展,“你怎么不干脆点名道姓让我帮你回答呢?”
钟秦:“……”
钟秦略显迷茫地坐下了。
班主任的心,海底针,巨细无遗写过程吧,脸要变成猪肝,简略公布答案吧,还是要变成猪肝,他十三年学龄里第一次觉得上个学居然有这么难……
晚自习之前,席彦和钟秦他们一起吃完晚饭后先回了趟自己班拿卷子,接着又跑去了十二班教室凑热闹。
他在后门边盯着月考成绩看了半天,面露严肃问杨子阳:“你们班月考成绩是不是还没更新?你狗哥咋还是十一名?”
杨子阳都还没来得及跟席彦解释这其中故事,钟秦就跷着板凳往后一仰,手臂一展,拉住席彦的胳膊把人拽到了自己跟前。
席彦撇撇嘴,把带来的数学卷子按在钟秦桌上:“看在你数学一百五的份儿上,勉强讲一下数学吧。”
围观的小同学们:“……”
高成柳今天守晚自习,早来了几分钟,从后门进来时刚好看见钟秦那桌围了好多人,就没吭声,也过去瞧了个稀奇。
……原来钟秦在给人讲压轴题,怪不得大家这么专注,连他来了都没发现。
——就见钟秦几乎把草稿本摆在他身边的人面前,他侧着身子拿笔,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说:“g(x)=f(x)-f(x-1),代换后得到这个式子……令a·2x=t,替换成了这样。上一问,a≤√2时单调递减,对任意x≤0时它恒成立,也就是……再令x=0,g(0)又代换一下,现在a的范围会求了吗。”
钟秦说话很轻,但很仔细,全程没有丝毫不耐烦,一点一点带着席彦算到了最后一步,只差解一个不等式就能得到答案。
围观的小同学们跟着席彦沾光蹭题听:“哦——懂了——”
钟秦不管小同学们懂不懂,他顿了顿,旁若无人抬起眼,问席彦:“不等式复杂吗?我解一下?”
高成柳:“……?”
但凡钟秦能分心回个头,都会觉得高成柳吧,上辈子很有可能是个猪肝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