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汽水(三)
钟秦不愧是一只亚历山大鸟翼凤蝶,头顶标兵光环,惩罚力度也从下蹲变成了蛙跳。别说扛着被子跳,就单纯围着这四百米的操场蛙跳一圈下来,那腿还能用吗?!
其他被罚的那十来个人,要么是没认真重视内务,要么是抱着侥幸心理不信邪,实在要罚也说得过去。
钟秦在席彦眼里简直堪比当代窦娥。
席彦暗骂自己一句不长记性,什么静观其变、见招拆招全忘了,当即就急吼吼地要打报告申请英雄救美,钟秦却像料到他想干什么似的,握住他手腕拉了一把。
钟秦的手指在席彦手腕上点了点,然后很快松开。
席彦转过脸来,看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席彦咬了咬牙。
钟秦下楼后,先跑步去标兵队教官也就是副营长那儿请了假,回来之后也没入队,因为连队里没有他的位置,所以他就挨着位置靠边的席彦,站在了队伍之外。
白教官看席彦一眼,见那个“报”字后面没有下文,就继续说:“其他人跑步三圈,跑完之后集合去吃早饭。蛙跳的现在出发,其他的,全体都有,向右看齐!向右转!跑步走!——”
被罚的另外几个人,脸上或多或少有不悦、有埋怨、有不情愿。
钟秦还是顶着那张仿佛做不出此类表情的、淡然的脸。
这位标兵即使到了领罚的队伍里,也是领头的那个,在把其他人领走之前,他还特意抽空对满脸愤懑的席彦说了句渣男名言:“自己听话一点。”
席彦觉得钟秦说这句话,和他平时离开“另一伴”时对狗崽子们说“都乖一点不要给我捣乱”的时候,听起来意思是差不多的。
席彦在第二排边上,刚好是内圈,就边跑步边回头看,也不挡着别人。
领罚的队伍里,有人被子散了,有人跳几下就要起来歇会儿。
但钟秦却把被子扛得很妥帖,每一次起跳都是立定跳远的标准姿势,挨罚挨出了一种表演的感觉,甚至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极了。
杨子阳在第一排跑得气喘吁吁:“哎哟,钟哥就是……就是太老实了……随便跳两下得了……”
席彦没回答。
席彦心里明白,钟秦这人潇洒的点跟其他人着实不太一样——对于他来说,像这种不在他预料内的事情,只要遇上了,一次就做好才是最省事的。
而且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无论别人如何做,“认真”这两个字,都是难能可贵、应当坚守的品质。
所以他才是钟秦。
很快跑完两圈,每次经过钟秦的时候,席彦都刻意没去看他。
可等再跑完一圈回到原地列队,席彦脑袋又跟转不回来了似的,满操场去找钟秦的身影。
刘钊他们趁着大家都在喘气儿的时候赶紧小声聊了几句:
“别说,钟秦这人我服了,见过匀速跑的,没见过匀速蛙跳的……这体力……这身体素质……阅兵式升旗手不是他我带头不参加……”
“可不吗!我狗哥是谁!天仙啊!仙啊!啊!”
李文睿情不自禁吹了一波彩虹屁,余光瞄到钟秦已经跳过了大半圈,于是下意识心情振奋地撞了一下席彦的胳膊:“欸!席霸霸你看!你快看!狗哥还剩小半圈了!是第一个,甩别人老远呢——”
听见李文睿这句话的瞬间,席彦的心情忽然间变得微妙起来。
席彦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个画面。
以前有一次,他从学校小卖部出来路过篮球场的时候,正好经过两个在看球的女生,一不小心就听到了两句她们的对话。
其中一个女生的男朋友应该正在球场上,所以另一个女生一脸贼兮兮地对她说:“欸!你看!你快看!你们家那位又进球了!挺厉害啊——”
席彦的心脏扑通扑通、重重地跳着。
明明是运动后的正常反应。
但他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情绪,像被猛摇过的可口可乐,不用等瓶盖全部拧开,就已经要噗呲噗呲往外冒泡了。
直到整队的时候,席彦都还没回神,他仍盯着一步步往回、越来越靠近自己的钟秦,目不转睛。
当然,围观的人不止席彦一个,所以席彦混在人群里,眼神与心跳都好像自然又合群起来。
白教官大声说:“都在看什么看!他们很好看吗!你们是想去陪他们一起跳吗?!可以啊,想去陪他们的,就直接打报告!”
心思完全不在列队上的席彦听完白教官这句话,思绪坐上筋斗云飞出去十万八千里——
好看。
钟秦是他遇见过最好看的人。
跑步好看、蛙跳也好看。
讲题时的手好看、连抄作业时的侧脸都好看。
“报告,”席彦几乎毫不犹豫地喃喃出声,“……想陪。”
白教官听见有人说话,但没听清:“说什么,大点声!”
席彦深吸一口气,抬头时眼睛亮晶晶的,洪亮道:“报告!我说——我想陪他一起跳!”
钟秦放空脑子,正扛着被子闷声蛙跳,身后忽然有人叫他,他才注意到这阵虽轻但越来越急的脚步声。
钟秦回过头,就看见席彦在瞪他,一副鬼见了人的表情,活像个讨债的。
这人蹲下来,并排在他外侧,开口就是一句:“跳这么标准跟谁耍帅呢?不嫌累啊?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老实呢!”
“……”钟秦以为他也是被教官罚过来的,无奈说,“我不是让你听话了吗。”
席彦忽然别扭起来。
“我是狗啊听你话……”席彦压了压帽檐,遮住自己的眼睛,开始扯淡,“教官意识到自己的体罚行为不合适,派我来陪你一起跳,想站在人文主义关怀的角度上弥补一下。”
钟秦并不知道席彦方才的壮举,也无法理解席彦满嘴的胡话。
但钟秦知道席彦这句话的重点,是从“已知席彦想弥补”出发,落在“答案是想陪你”上。
席彦伸手要抢钟秦扛着的被子,钟秦觉得被子迟早要被这人弄散,就喘了口气说:“消停点行不行,你不闹我,我就不累。”
席彦撇撇嘴,讪讪收回了手。
钟秦本来跳得很帅气。
但席彦一去掺合,两人并驾齐驱,又穿着一身迷彩绿,怎么看怎么像两只活泼嬉戏的小跳蛙。
钟秦都能猜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画风,有点无语,偏偏席彦在临近终点的时候还要满不乐意地喘着粗气嘟囔一句:“我多跑三圈儿呢。”
“……”钟秦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找出一句,“我还得哄你是不是?”
席彦自知理亏,撒完泼占到点便宜就不说话了。
六连队伍里的其他人正在原地休息,等所有人归队。
跳完回到队伍旁,钟秦把被子叠了一下放到边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和腿。
席彦撑着膝盖歇了会儿,还想往地上坐,被钟秦一把拉住了。
这时,白教官走过来,先对钟秦说:“标兵,我知道你是什么水平,以后不要再糊弄你自己,把你能做的所有事都给我做好。”
不说别的,亲眼见过钟秦叠被子的教官,能不知道他叠得有多好吗?
钟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高成柳在拿到钟秦月考成绩的时候,也单独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钟秦啊,你是什么水平,你心里知道,我心里也知道。虽然不清楚你出于什么原因不做最后这题,但高中刚开始,有一点,我希望你能尽早明白。”
“二十分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人生无处不竞赛,在学校这么公平的环境里你尚且保不住走到别人前面的机会,等你以后踏足社会,公平二字变成可遇不可求的时候,再想一马当先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有你的考虑和打算,但你要清楚,无论你天资如何,只要想往最高处走,就一定不能用这么随便的态度来对待。”
钟秦惯常对“一马当先”毫无执念。
他知道一个从不让人失望的人一旦没能达到别人的期望,就得面对别人更有甚之的失望。
但钟秦并不在意别人的失望,凡事对得起自己才是金科玉律。
不过钟秦即使对一马当先毫无执念,也能够接受班主任和教官“别糊弄你自己”的善意提醒。
可席彦不接受。
席彦嘀嘀咕咕地小声说:“才没呢。他全世界最不可能糊弄的人就是他自己,他可有主意了,你们都不懂天才儿童。”
钟秦一怔,旋即扬眉:“你懂?”
没等席彦说出“全世界我最懂”,白教官就已经把视线转向席彦,问:“你又是怎么回事?跑到我面前来秀兄弟情?”
席彦:“……”
席彦真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打情骂俏”这四个字,后知后觉脸热了起来。
刚才那么多人看着、听着,“想陪他”这么肉麻的话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这就是传说中的社会性死亡吗!
席彦艰涩地开口,终于有机会解释:“……报告教官,他的被子其实是我不小心给碰乱的,不是他没好好叠,所以我才内疚嘛。”
白教官眉毛扬了老高:“人家的床你也碰得着?你属窜天猴的?”
席彦:“……”
这怎么解释,难道说自己当时在钟秦铺上赖床吗。
“私底下,能说你句义气。行了,归队吧。”白教官对席彦说。
蛙跳的那几个陆陆续续全部回来,白教官果然狠狠骂了他们一顿,说他们态度不认真是不是想重新跳云云,唯独没说钟秦。
白教官只说:“标兵,领队去食堂,吃完早饭就回去副营长那儿报到吧。”
托蛙跳的福,席彦总算不用等也能和钟秦一起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他人还有点愣,连李文睿他们的聊天都没参与,一直在想白教官最后那句勉强称得上是夸奖的话。
席彦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以前他擅自离队去帮刘钊扛被子跑圈,白教官应该制止但却没有,后来也没多说什么,算是对他睁一只眼闭只一眼,只是席彦当时没注意。
现在回忆起来,席彦觉得……
好像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故意为难嘛。
早餐因为时间紧迫,和午晚饭不一样,是食堂阿姨打好放在桌上的,去了就吃,一桌八个人,有管够的包子馒头和鸡蛋,再不够的、要喝稀饭豆浆的,可以自己去打。
钟秦见身边这位小跳蛙不动筷子,就拣了个肉包放进他碗里:“杨子阳脸上写着想把你那份吃了。”
杨子阳又是一脸娇羞:“讨厌,瞎说什么大实话。”
席彦让杨子阳给逗乐了。
他啃了口包子,吞咽干净,侧过脸来看着钟秦说:“以前我不喜欢高中,现在……觉得好像也挺好的。”
钟秦挑了挑眉:“我没看出来你不喜欢。”
席彦怔了一下,旋即释然地笑了。
是。
现在很喜欢。
因为遇见你了嘛。
晚上的训练依旧从半小时军姿开始,之后的训练内容也从踏步走变成了齐步走,那些顺拐的小同学们再也无法伪装自己,纷纷露出马脚,白教官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你们是让我教齐步走啊,还是治疗癫痫啊?”
“再走下去,你们要把我带跑偏了!”
连队里顿时一阵憋不住的爆笑,对暴脾气教官的那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
教官带连队,副营长训练标兵,营长和领导在主席台上……多看一点绿色保护眼睛。
训个几十分钟,营长就要吹一次哨子,让大家原地休息。
今天大概是因为教官和同学之间都熟悉了一些,休息期间营长就鼓励有才艺的教官到主席台上来,给大家表演节目。
小同学们这才发现死板又独断的教官们原来也是有血有肉的年轻人,爱街舞、爱流行歌、会相互玩笑、会在女生的尖叫声中露出害羞的神情。
天色已暗,操场周围有昏黄的灯光,交错在绿茵地上,氤氲进温暖的欢声笑语里。
没有人比此时的席彦更加珍惜少年时光。
他扬着嘴角,轻松、开心,又莫名有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他想把自己埋在青春里。
洗完澡回宿舍休息,席彦又是那副死死贴着内侧栏杆的造型。
不像单纯的恐高,更像想把没和钟秦在一起的时间给弥补回来。
房间熄了灯。
席彦听见钟秦挨着自己躺下,还轻轻叹了口气。
钟秦也不再提让席彦换床睡,不然好不容易哄回来的人又要炸毛。但钟秦依旧在心里隐秘地担心,怕席彦不踏实会睡不好。
——结果席彦完全没良心,一点都没注意到钟秦心里在担忧自己这些,还大剌剌地从栏杆上伸了条腿过去,隔着被子压在了钟秦大腿上:“钟秦,我腿开始酸了。”
“……”钟秦没好气地把他的腿扔回去,“你自找的。”
席彦就故意顺势动作夸张地晃了一下身子。
明明离床沿还很远,也掉不下去,钟秦心里却还是一紧,他下意识侧身伸手,一把揽住席彦的腰,赶紧把人捞了回来。
席彦蒙在被子里,像个傻子一样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