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汽水(二)(1 / 1)

稚齿 好雨知时 3631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9章 汽水(二)

  第二天起床铃响的时候,席彦是枕着钟秦的手掌醒的。

  他一夜好眠,连姿势都没换一个,听见刺耳的铃声特不乐意起,就一边哼唧,一边把脸埋在钟秦手心里磨蹭起来。

  被迫一晚上没能换姿势睡觉的钟秦屈指掐住这人的脸,声音不知是因为郁闷还是因为刚醒来,比平日里更低一些:“……起来,手麻了。”

  席彦像个一心想往五指山里钻的泼猴,被捏住脸也不老实,脑子还不大好使。

  他眼睛都不睁,张嘴就叼着钟秦的虎口咬了一下,嘴里含糊道:“唔……麻了是不是感觉不到疼嗷……”

  “……睡傻了就去医务室开病假。”钟秦没好气,“松嘴,流口水了。”

  席彦不松嘴,湿湿热热的舌尖有恃无恐碰着钟秦的虎口。

  钟秦不想大早上就被狗舔,干脆利落把手抽出来,反正这人脸砸在枕头上也不会疼。

  等钟秦衣服换好、被子都叠好了,席彦还缩在被窝里假装自己是来旅游的。

  钟秦不得不把人提溜起来:“赖床赖到军训来,真有你的。”

  席彦坐起来,梦游一样套上裤子。

  他先是懵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吞吞、小心翼翼地翻过两床之间的栏杆,把自己挪腾到了钟秦的床铺上。

  席彦蜷缩成一坨,意志力在懒意面前一败涂地,全然忘记自己昨天的单方面冷战,一头栽倒在钟秦枕头上:“钟秦……阿秦……帮我叠个被子,我再眯两分钟……”

  钟秦手背上的青筋都要开始跳了,又被这一声软了吧唧的“阿秦”给喊得没了脾气。

  李文睿和吴源在对床盘腿而坐,前排看戏,最后啧啧两声总结道:

  “撒娇男生最好命。”

  “是真的。”

  “但要是我这样对狗哥的话……”

  “他就会把你当场送走。”

  钟秦给席彦叠好被子时,白教官刚好进屋查寝,检查内务:“铃声结束已经十分钟了,还在床上待着做什么?没规矩!都给我下床!在自己的床边站好!”

  席彦一个激灵,瞌睡醒了大半,赶紧起来爬梯下床,当然,他是从钟秦那边下去的。

  钟秦在上铺看着他落地,看着他又小跑着绕回他那边的的床铺,然后钟秦才一步跨回自己床上,紧跟着快速下去站好了。

  “全体都有,立正!稍息。”白教官发号施令。

  小同学们不管内务有没有整理好,也不管自己衣服穿戴好没有,统统只敢稍息站好,迎接检查。

  经历了昨天魔鬼教官的踢盆壮举,小同学们都把自己的盆放得整整齐齐,因此今天房间里并没闹出叮铃咣当的动静。

  但被子不一样。

  叠豆腐块是个技术活,有的人昨晚上利用睡前时间苦心钻研练习,今天水平突飞猛进。

  但还是有人难逃白教官的魔爪。

  ——在连续掀翻几个人的被子之后,白教官的黑色军靴停在了钟秦面前。

  然后白教官一脚踩上床梯,一手抓扶,另一手猛地拽开了钟秦的被子。

  房间里顿时发出一阵阵低呼……白教官掀了标兵的被子!

  席彦回头一看,皱着眉头暗叫一声糟糕——他刚才挪到钟秦床上去的时候,可能不小心碰到他叠好的被子了!

  果然白教官面色不善,对钟秦说:“昨天刚表扬你两句今天就得意忘形了是不是?”

  钟秦直直站着没作一句反驳。

  白教官并未多停留,继续雷厉风行检查完了所有人的内务,席彦也通过了。

  白教官回到房间门口,在去检查下一间之前,说:“所有人抓紧时间洗漱,完了下楼,六点半之前完成集合,先跑操,后吃饭。刚才被检查到不合格的人,下楼带上你们的被子!”

  “——标兵,你今天先在连队集合。”

  “解散!”

  白教官一走,房间里直接炸开了锅。

  “带着被子下去集合是什么意思?!”

  “不是吧,难道要让我们在操场上叠被子吗……公开处刑啊这……”

  “钟秦!你今天怎么啦?”

  “是啊……没事吧?还让你在连队集合……那你们教官那边怎么办……”

  钟秦脸色没什么变化,甚至面对一众小同学的关心难得有点和蔼:“没事。下去我先跟教官请假。”

  “没事儿就行……”

  “哎……吓死人了……快走吧快走吧!”

  李文睿和吴源是被子事件的直接目击者,他俩说:

  “哎哟,真愁人……白教官这是闹的哪出啊?”

  “席霸霸!席霸霸?你愣着干啥呢?”

  只见“罪魁祸首”席彦一反常态,不仅没有第一时间跑到钟秦身边问东问西,反而愣在原地,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被李文睿一喊,席彦才勉强回了神。

  ——回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顾、谁也不搭理地往房间门口冲了过去。

  钟秦皱着眉,大步流星跟上去,一把拉住他:“干什么?”

  席彦看上去很着急:“我……我去找教官,我去跟他解释那是我的床铺,我的被子……”

  席彦这副“小题大做”的模样顿时让钟秦感觉有点奇怪。

  因此钟秦手上使劲,拉他拉得很紧:“没必要,按教官说的,下去了再说。”

  席彦当即也皱起眉,语气更急了:“什么按他说的……你知道他要干什么啊?!万一罚你呢,你亏不亏啊,放手放手!”

  钟秦没放手:“要干什么都无所谓,下楼了。”

  席彦啧了一声,还想跟他急,李文睿他们见席彦和钟秦之间气氛不太对,赶紧过来打圆场:

  “是啊是啊,听狗哥的,咱们先下去再说!”

  “走吧走吧!后面俩房间很快就查完了,没几分钟就要集合了!”

  “席霸霸,你不成天就盼着狗哥在咱们连队集合吗?梦想就要实现,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积极啊!走走走!”

  席彦被一群人拖着,实在没办法,只好先下楼,钟秦捡起被子,席彦要帮他拿,他没让,只走在席彦身边一起下去了。

  楼梯上,席彦一声不吭,沉着张脸,活像是去英勇就义的。

  ——白教官那句“带着被子下楼”的话仿佛是把钥匙,啪嗒一声,打开了席彦的记忆盒子。

  对于二十五岁的席彦来说,那遥远的、逐渐被他淡忘的、只剩下模糊印象的军训回忆,突然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知道白教官让他们带着被子下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罚。

  席彦明明经历过一次,是钟秦在身边带来的踏实感让他得意忘形,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第一次受他连累的人是刘钊……这回竟然变成了钟秦。

  席彦当年参加军训的时候,流程安排跟现在也差不多,除了没有钟秦,其他的人和事几乎也没什么变动。

  军训第二天一大清早,是白教官头一回认真严格地检查内务。

  当时席彦他们五壮士和李文睿,再加另外两个同学,是挨在一块儿的八个床铺。

  另外两个同学到的早,先要了两个下铺。

  席彦他们六个在分配上下铺时,刘钊跟他商量,说自己比较壮实,问他能不能睡上铺,席彦一口答应了,别的什么也没提。

  那天早上白教官没有从席彦他们那个房间开始查起,而是倒着检查的,检查完的就下楼集合。

  席彦恐高,晚上没睡踏实,早早醒过来整理好内务就下了床,站在床边等待检查,可等了半天白教官也不来,刘钊就给他发了一张下铺体验卡,两个人一起坐在下铺边等边聊天。

  席彦当时站就站在床梯旁,为了少走两步路,坐的位置就更靠近床尾。

  他和刘钊聊着天,可能还有点小打小闹,也是一不小心碰了几下刘钊放在床尾叠好的被子,刘钊还来不及重新整理,白教官就进屋喊了起立的口令。

  白教官是部队出来的人,一手杀鸡儆猴玩得很明白,检查力度比第一天中午打样的时候要严格多了。

  刘钊的被子果不其然被掀翻在地,席彦心里顿时一阵堵得慌。

  因为自己的失误而连累别人受罚,比自己犯错受罚要难受成百上千倍。

  刘钊毫不计较这个,还安慰他:“甭往心里去,你又不是故意的,真要说起来,刚才还是我先闹的你呢。咱俩就当点儿背,先下去看看白教官要干嘛再说。”

  结果下楼集合,白教官让所有检查不合格的同学都抱着被子下来,单独站成了一列。

  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场叠个被子那么简单,而是惩罚他们扛着被子做二十个下蹲,然后再入列参加晨跑——扛着被子跑。

  席彦当即就火了。

  姑且不把事情上升到讨论体罚学生可不可取的高度,毕竟那个时候的军训没那么文明,许多事都是依着部队的习惯走的。

  但席彦觉得至少要把事情解释清楚,是他的问题就得由他来承担责任,不能让别人替他背锅,于是席彦声音洪亮地打了个报告。

  白教官:“讲。”

  席彦说:“教官,刘钊同学的被子是我给他弄乱的,申请让他归队,把被子给我,我受罚。”

  刘钊作为一位猛男,差点为席彦这个中二少年落下泪来。

  但白教官听完席彦的辩驳却沉默片刻,问:“我问你,那张床铺是谁的?”

  席彦说:“刘钊的。”

  “被子是谁的?”

  席彦说:“他的。”

  “符合检查标准吗?”

  席彦说:“……不符合。”

  白教官抱起手臂给了答复:“那么我罚他,有什么问题吗?”

  席彦绷着理智的那根弦一下就断了。

  当时,席彦一门心思扑在好兄弟替自己背了锅这件事上,没空细想白教官这话里浅显的逻辑。

  他只觉得自己报告也打了,说话也礼貌,于情于理,教官不说当场同意也得考虑一下,至少罚人之前说点“下次注意”之类的软话。

  反正就是不该这样抬杠气人。

  当个教官而已,怎么这么嚣张。

  于是当年那个中二小同学,本着“你不给面子我也不跟你客气”的原则,十分硬气地回了句嘴:“你不必这样不讲道理吧?”

  周围的小同学们噤若寒蝉,都以为席彦至少得挨打了。

  但白教官却不疾不徐,明明年纪也轻,态度却老练:“你以后就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了。”

  后来跑操的时候,席彦气不过,还擅自出列,加入了刘钊他们那个领罚的队伍,二十个下蹲一个不落,去跑圈的时候也和刘钊轮着扛被子,一人扛了一圈。

  那时候无论是刘钊,还是目睹整件事的小同学们,都无一不觉得席彦又硬气、又义气。

  人少年时候对“帅”的定义总是有些奇怪而偏颇的。

  好像出风头是帅,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也是帅。

  总之,如果能拉一个话题榜,“席彦跟教官对着干”这件事的讨论热度必然要以一骑绝尘的姿势登顶。

  这件事后来被添油加醋,在年级上广为流传,席彦小同学“没脾气好相处”的形象从此跑了偏,席彦一笑置之,压根没想到这事到这儿只是个铺垫和开端。

  席彦现在回头想起来,没别的想法,就单纯觉得自己又二又傻,还冲动。

  但如果再来一回,他还是会那样做,只是应该做得更及时、更圆滑一点,比如争取在列队之前、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先去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跟白教官好好解释一下。

  以前罚刘钊好歹是两个人闹着玩儿造成的,钟秦是纯粹帮他背锅。

  席彦心里懊恼,觉得自己不长记性,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钟秦替他受罚。

  至于白教官的那句话……

  席彦当年认为白教官死板不通融、不近人情,现在换一种视角看相同的事情,却发现白教官的话其实是一句再现实不过的道理。

  世上有太多的事情只会校验结果,除了自己之外,没人会在意你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

  席彦当初少年心智不懂,如今已然在社会里滚了一遭,未免还不懂吗?

  强出头的“英雄少年”与既成的规则和纪律对抗注定没好果子吃,成熟懂事的席彦给自己讲了一通哲理,冷静下来后准备静观其变、见招拆招,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他去申请个一同受罚。

  直到集合的时候白教官说:“检查不合格的,出列,扛着被子蛙跳一圈,开始!”

  刚刚才做好心理建设的席彦瞬间急火攻心,当场徘徊在爆炸边缘,只想把“不讲道理”四个大字砸在白教官这位小老弟的头脸上。

  狗屁成熟懂事!

  他还就要当这个强出头“救美”的英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