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奶油(二)
席彦讲完这些,又哭过发泄,心里舒服不少。
——他回来之后不是没有感觉孤独过。
席彦心里冒出很多无厘头的念头来,比如如果自己跟钟秦说他是穿越来的,钟秦那么舍得给狗花钱的一个人,说不定还会发发善心,带他去看市里最贵的精神科。
但当席彦真正把与自己相关的故事在人前掀开一角时,他才发现自己内心其实是渴望有人倾听的。
所幸……那个倾听的人是钟秦。
他安静,而挚诚。
即使席彦没法把事情原本的样子悉数宣之于口,即使他还想聊自己当年高中读到后半程时为什么变得不太喜欢上学却没法说。
仅仅聊聊奶油,已然足够让席彦感到轻松和开心了。
但放松是一回事,当着钟秦的面……哭鼻子,他也会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
于是席彦作为一个二十五岁的讨嫌鬼,一时间便没能找到从钟秦温热手掌中抬起头来的契机,刻意赖着拖延起来。
钟秦倒是没想席彦是不是不好意思,他的手还垫在自己的膝盖骨和席彦的眼窝之间。
手心湿漉漉的,是一只小狗的眼泪。
小狗的眼睛因为哭了,所以烫得不行。
钟秦的注意力理所应当集中在了掌心,人也理所应当被席彦透露给他的难过带起片刻无措来。
钟秦前不久才刚学会摆道歉的姿势,摆得很是蹩脚,哄人当然更加不会。
他只会逗狗。
所以钟秦犹豫一下,抬起另外一只手,像给小狗顺毛一样,轻轻揉了揉席彦的头发:“你……想吃泡面吗?”
席彦感觉到钟秦的安抚,不止眼睛,连耳朵也烧了起来。
他比钟秦更加无措,赖在钟秦手心,闷闷道:“我都点外卖了……我想的话你就同意吗。”
钟秦没有迟疑,舍己为人地答应了。
哪知道席彦再开口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那我一号一早想去人民广场看升旗,你陪我吧。”
钟秦:“……”
钟秦知道这人已经好了。
于是他手腕一翻,顺着席彦的脸颊,挪到他下颌上,然后手心托着他的下巴,把他脸抬起来:“会得寸进尺看来是没事了?”
席彦眨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儿,视线飘飘忽忽不敢直视钟秦,看着怪委屈,说话还带着点细小的鼻音:“……你不陪我去我就有事。”
钟秦却偏去看他的眼睛:“一号不是要回家吗。”
席彦嘟囔:“看完再回家,又不耽误。”
钟秦沉默片刻,抿着嘴,鼻间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说:“一号人肯定多,你不怕把你自己给挤掉了吗。”
虽然这话听上去又无奈又没好气,但席彦知道钟秦已经心软,八成答应他了。
于是席彦心想,哭也哭过了,该丢的人也丢了,索性就把不要脸皮的方针贯彻到底——反正钟秦无论如何都是会接住他这个破罐儿的。
席彦说服自己,紧绷的力气就松了。他放松下颌,把下巴搁在钟秦手心,有恃无恐地左右晃了晃脑袋,像在认真思考钟秦的问题。
然后他抻开腿,用脚把不远处地上那根被他当作腰带的狗绳勾来,伸手一捞,交到钟秦另一手里:“挤不掉,给你牵着我呗。”
钟秦条件反射地收了一下手指,看起来就像牵住了席小狗的狗绳一样,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钟秦瞥眼看席彦还抻着的腿、看他腿上因为略微使劲而勾勒出的好看线条。
他觉得这么漂亮一双腿实在不该长在如此讨嫌的外班男同学身上。
半晌,钟秦收回思绪。
他手指一收,认栽似的使劲捏了捏席彦的脸。
席彦得到应允,总算收起他的苦瓜脸重新弯起眼睛。
并且自认为自己学到了不起的一招:撒娇男生真的最好命。
周末很快过去。
十月一号一早,定了四点起床闹钟的席彦在床上赖到十点半还没起。
经过四个月的适应,社畜配备的生物钟和规律作息终于被少年人的拖延懒散消磨得荡然无存。
和钟秦一比真是相形见绌。
——钟秦这个时间,已经打点好店里的一切,并且和张一恒一起出去遛完狗,正式开始了今天的营业。
回到二楼时席彦还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呢。
钟秦进屋换了鞋,顺便抬腿往被子里那个鼓包上踹了一脚:“信誓旦旦要去人民广场看升国旗的人到底有什么脸现在还在睡?”
席彦哎哟一声,抱着被子声音闷闷的:“……谁让你不喊我起床了!”
钟秦让他给气笑了:
“闹钟一响就使劲往我身上拱的人是谁?”
“一喊就哼唧的人是谁?”
“说不去看了反正自己早上也可以升旗的流氓是谁?哪来的脸甩锅?”
“你好凶啊……昨晚想着要去广场玩太高兴就没睡好嘛。”席彦撇撇嘴坐起来,朝钟秦一伸手,“衣服递给我一下呗。”
钟秦看着他这衣来伸手的狗大爷样子,冷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昨晚上把你怎么了。”
席彦没反应过来,顺嘴一接:“你能把我怎……”
话没说完就席彦明白了,当即把那个“么”字憋了回去:“靠,你还会耍流氓呢?!”
钟秦抬手把衣服扔他脸上了。
换好衣服洗漱完,又简单吃了个早饭,席彦背上被自己穿脏了的衣服和他那套一点进展都没有的作业,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踏出店门的瞬间还在钟秦脸上看见了“高兴”两个大字,属实稀奇得很。
席彦的国庆假期过得相当快乐,后面几天都在家闲着。
说是陪文霞和他姥,但其实文霞时不时就要找姐妹出门逛街、按摩、做指甲,而他姥更是准时准点每天下午去小区老年活动室打麻将,两人的娱乐生活都比席彦丰富多了。
于是席彦偶尔去看看他舅舅和舅妈,偶尔又去丁宣家蹭饭,还在花庭门口遇到了差点被他抢了棒棒糖的那个小男孩。
席彦咧嘴一笑又把人家吓哭了。
假期最后一天,席彦再次以一起学习为由,屁颠屁颠地去了“另一伴”找钟秦,看奶油,顺便抄作业。
以前是想看奶油。
现在是想看奶油、找钟秦。
——席彦在家门口换鞋准备出门时,忽然捏着下巴,眯起眼睛思考起了自己心态上的奇妙转变。
在得出自己成功结交到一个好兄弟的结论时,席彦站在门口傻乐出声,还被文霞训了一通:“下次也让人家来家里吃饭,你怎么长这么大还一点不懂事呢?”
席彦笑嘻嘻地答应,后来走路去红林的时候,步子都轻快到要飞起来啦。
几乎整整一个国庆荒废学业,席彦待完成的作业简直堆积如山,带回家的作业里,除了语文以外啥也没写。
于是拥有全科套卷答案的钟秦在席彦眼中便宛如普度众生的神明,整个人都散发着圣洁慈悲的光辉。
而且这位神明大概是一字千金,能少写一个字的地方决不会多写。
毕竟抄他作业的人又不会给钱。
但这歪打正着让席彦在抄作业时规避了把手抄断的风险。
善哉善哉。
为了将自己抄作业的良好习惯展现得淋漓尽致,席彦还特意没碰钟秦的语文卷子,除了第一页的名字和选择题之外啥也没看见。
毕竟一不小心看别人作文这种事,还是挺羞耻的。
席彦觉得钟秦长这么大肯定没遇见过像自己这么体贴的人,又是好一顿沾沾自喜。
奶油在席彦脚底下绕着圈儿,被席彦以妨碍他好好学习为由,扔给了钟秦。
钟秦只好叹口气,顺势把奶油抱进了怀里。
千万不能让柯基们看见,因为钟秦作为“严父”,平时在店里是很少抱狗的。
席彦眨眨眼睛,觉得钟秦把自己的无理取闹也一并接纳了。
第二天虽然是个周六,但依旧得收假开学,补课两天。席彦又带着一身狗男男味儿,心情愉悦地上学去了。
九班后门,李文睿眉头紧锁,做严肃思考状,盯着席彦看了半节早读,终于忍不住诚心实意地发问了:“席霸霸,你在教室里放眼望去,能看见因月考成绩不好被父母混合双打的可怜人、一腔爱国情怀还没抒发完就被强行暂停的人和有作业漏写正在焦虑奋笔疾书的人——但全场只有你一个欢乐喜剧人,太阳都要问一句这是谁的嘴角,您觉得您合适吗?”
席彦让李文睿给逗乐了。
他对自己演讲与口才俱佳的同桌一抱拳:“把朕拖出去斩了,龙椅就让给你这个秀儿坐吧。”
李文睿抖着肩膀憋笑:“咱俩以后学不出个名堂来就去讲相声吧——欸,你乐什么呢。”
“讲相声你要学的更多,趁早歇菜吧你。”席彦翻个白眼,回答说,“我乐军训。”
李文睿当即变了一张苦瓜脸:“军训有什么可乐的,我都要愁死了。”
欢乐喜剧人席彦一扬眉:“不告诉你,我要独乐乐。”
席彦还能乐什么呢。
他那点关于高中的记忆终于派上点用场——
是什么能让席彦和钟秦之间没有了班级与班级的界限?
不是努力学习争取学年末分班进入实验班。
是军训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全年级一共被分成六个连,男生三个、女生三个,相邻的四个班合并,一个连大概百来号人,男女分开。
席彦寻思着自己虽然比钟秦矮点儿,但也矮得不多,列队的时候……应该能站一块儿吧。
早读结束前,江水抓紧课前两分钟通知说:
“今天收假第一天,虽然接下来有五天不用上课,但大家的玩心也都该收回来了。”
“咱们学校历来重视国防教育,高一上半期会让学生参加军训——之所以不像大多数学校那样把军训时间安排在开学前,而是安排在国庆收假后的这个星期,也是想在举国上下爱国气氛最热烈的时候趁热打铁。”
“今天周六,军训从后天开始,一共是完整的五天,到下周五结束,下周末正常双休。”
“期望咱们班的同学,都拿出良好的精神面貌来,也拿出学习的那股劲儿来认真对待这次军训。”
江水未尽之意是……反正都占用上课时间了,可不得认真对待吗。
因此江水特意补充了一句:“当然,下周不上课,作业布置就不会太多。但我把话说在前面,希望大家在军训结束后能尽快把心思收回来,各科老师留的预习作业大家要认真完成——提醒一句,高一年级十月份的月考可是不会因为军训就取消的哦。”
江水一席话果不其然引起了一片哀嚎。
小同学们的身体即将饱受军训摧残,而预习作业的分量又足以压垮他们的精神。
何况回来之后十月就过半了,还得月考!
届时整个高一年级必定哀鸿遍野!
李文睿提前发出悲痛欲绝的感慨:“用学习的劲儿去军训……”
李文睿的相声搭档席彦立马捧道:“就怎么着?”
李文睿生无可恋:“教官就会问你‘是不是中午没吃饭啊’!”
席彦噗的一下笑出声,路遥遥和陈星听了个现场,也在艰难憋笑。
路遥遥转过来压着声音玩笑一句:“我觉得你俩有天赋,以后有演出记得给我和星星留票啊。”
陈星说:“军训你俩在连队里表演相声吧。”
席彦乐完,却突然愣了。
直到现在席彦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以前怎么没在军训的队列里见过钟秦呢?
与此同时,对面十二班教室外走廊上。
高成柳刚好也利用这一两分钟把钟秦叫出来,说:“钟秦,后天去军训,年级上要推标兵,先推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到时候你去一下,啊。”
“……”钟秦大概是觉得标兵有点显眼,不方便在人群中摸鱼划水,就说,“杨子阳也差不多一米八,他去吧。”
“欸,他这不是胖了点儿么!”高成柳一摆手,言语表情之间竟能品出一丝得意洋洋来,“不是每个班都有机会推人的,既然是代表咱们班去,那不得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吗?”
钟秦:“……”
感觉杨子阳被班主任嫌弃了。
高成柳抬手拍拍钟秦肩膀:“最后要选一个升旗手两个护旗手,你小子别给我谦让啊,可得给咱们班拿下这份荣誉!”
钟秦:“……”
高成柳见他满脸写着勉强,只好使出杀手锏:“要不然换你去阅兵式作为学生代表发言?”
钟秦斟酌了一下,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态度就非常识时务:“你喜欢升旗手还是护旗手?”
高成柳愣了一下,乐出声:“你这小子……后天去了就听指挥,列队直接去副营长那儿报到!”
高成柳走后,钟秦回教室的脚步稍稍顿了顿。
他转头看向对面九班教室的后门,眼前竟浮现出席彦跷着板凳插科打诨的模样。
钟秦看着楼下那棵高大的桂花树轻轻勾了嘴角。
九里香的怡人气味已然淡了。
但它的树冠依旧枝繁叶茂,仿佛能盛住东升旭日洒下的温暖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