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奶油(一)
钟秦转身,牵着狗绳把席彦拽进卫生间,然后拿起消毒酒精喷壶——把对方便面的怨念朝着席彦喷了出去。
席彦突然感觉钟秦又不温柔了,捏着个喷壶都像手持一把凶器,自己被喷得就像站在莲蓬头底下一样,就快让他给喷醉了。
席彦忍不住伸手在脸前挥了挥,眯着眼睛打了个喷嚏:“你是想消毒还是想消灭我啊……”
钟秦扬扬眉。
席彦这副鼻子痒痒使劲呼气的样子,让他有种自己在给狗洗澡的错觉。
等钟秦终于放下喷壶,席彦就两手扯着衣服下摆,把卫衣抻开绷紧给钟秦看。
“弄脏了,”席彦开始给钟秦展示起了衣服上印的狗爪印,“我带回家给你洗,唔,你再给我找件新的吧。”
钟秦看着他脏兮兮的样子,轻轻勾起了嘴角:“先把你自己洗了吧。”
席彦抬眼看见钟秦嘴角的淡淡笑意,心跳倏地重了一下。
席彦摸摸鼻子,希望这人还是不要再像这样笑。
那眼神就跟看小泥狗似的。
席彦把目光从钟秦脸上移开,嘟囔:“……你外面那么多客人,我怎么洗。”
钟秦把喷壶放在洗手台上,好像也不在意他脏兮兮:“上楼吧。”
小老板扔着楼下那么多顾客不管,带着把手脚都洗了一遍的流浪狗席彦上了楼。
奶油早早就努力从木栅栏上探出小脑袋,嗷嗷呜呜地迎接他们了。
席彦心里霎时塌下一块来。
……店里人很多的时候,果然嘱咐陈萌他们把小崽子放在楼上了。
席彦累坏了,陪奶油闹了一会儿就脱下卫衣,把脏衣服丢在“他的”狗窝上:“我好困。”
钟秦盯了一眼席彦赤着的白皙背脊,把干净的衣服甩到这位回来之后还接着耍流氓的小同学脸上:“脏兮兮的,你跟狗睡吧。”
席彦迅速钻进柔软的棉质T恤里,解开腰上的狗绳往外一抽,裤腰就又垮了下来。
……钟秦实在是不忍直视。
钟秦不看他,席彦脱起裤子来就更潇洒了。他把那条睡觉穿的黑色短裤套上,舒舒服服地爬上床,哼哼唧唧宣布说:“我不,我要跟狗王睡。”
钟秦:“……”
钟秦想问狗王是谁。
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知道答案的好。
什么狗哥……什么天仙。
钟秦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乱给他起外号还敢这么嚣张的人。
钟秦脱了衣服,直接把昨晚席彦抱着睡觉的那件外套穿上了。
席彦滴溜溜地转着眼睛,偷偷瞄了眼钟秦肌肉紧实线条好看的上身:“……你也喜欢挂空档哦。”
“……”钟秦横他一眼,坐到了桌边,“你卷子没了。”
席彦被拿捏住了,一秒安静如鸡。
钟秦随便从桌上拿了张卷子写,笔尖的刷刷声隐没在楼下世界的热闹喧响里。
钟秦写了会儿,一张卷子还没写完就放下了笔。
席彦不说话闹他,他还……挺不习惯。
他本以为席彦是睡着了,但他回头一看,发现席彦没睡,而是盘腿坐在床上,已经不知道抱着毯子发了多久的呆。
钟秦忽然走了片刻的神,分了些心思去想今晚要是降温他该从哪儿去给这人找床被子来。
“你要是没事干,”钟秦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又跟席彦说,“就点个外卖,一会儿拿上来吃。”
席彦唔了一声,光脚下了床,从地上的裤子里摸了半天才找到手机,蹲着点完外卖又重新回到床上开始发呆。
……害得在菜市场也能精神专注的钟秦第一次无法完全静下心来。
明明这人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在自己身后待着,好像什么心理活动都没有,但钟秦总觉得他应该是希望和自己说话的。
直到席彦终于出声:“……钟秦。”
钟秦停下笔。
钟秦转过来,靠着椅背,侧身看向席彦:“怎么。”
席彦抿了半天嘴,破天荒词穷了,只能憋出一句:“我想跟你聊天。”
钟秦:“……”
席彦低着声音:“行吗。”
钟秦彻底扔了笔:“嘴长在你脸上,你也不像是我叫你闭嘴就会听话的人。”
换了平时,钟秦一打趣席彦,他肯定得跳起来呲牙。
但现在席彦不仅一点都没有想要驳两句嘴的意思,反而耷拉着脑袋,垂着眼睛,连声音听起来都有点低落:“……我还在想基地上的猫狗。”
少年人的喜怒哀乐总是来去匆匆,今天的悲欢,明天就被跳到窗外树梢上的麻雀衔走。
像丁宣他们,忙活一天回去,要不了几天就能把替流浪动物感到难过和揪心的情绪抛诸脑后。
只有席彦这个心理年龄过载的“伪少年”,才会在热闹后的安静中悄悄心酸很久。
钟秦并不意外,却还是叹了口气。
他原先没打算带席彦去基地。
席彦本身就是个爱凑热闹、好奇心重的性格,如果不是钟秦把他真心喜欢和心疼小动物的心情样样都看在眼里,可能钟秦也不必等到今天他来“拆穿”这个所谓基地负责人的身份。
“你不用想那么多,尽力就好,”钟秦想了想,意有所指地说,“决定养它们了,负责到底就行。”
席彦福至心灵,明白了“一伴”和“另一伴”中蕴含的美好寄寓。
虽然基地里的老弱病残确实让席彦心酸,但他却并非单纯因为这事而低落。
席彦跳下床,拖着钟秦赐给他的狗窝放到钟秦腿边,然后抱起奶油,在地上的狗窝里盘腿坐下了。
奶油的爪子被捏住,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钟秦就不得不低下头来看席彦:“床不睡,又干什么,席小狗。”
席彦心里其实有点打鼓。
明明才认识不久,但他面前这个少年几乎对他有求必应,随便他插科打诨、撒泼打滚,冷着一张脸却也没对他露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来。
借他衣服穿,给他地方睡,让他抄作业,还给他……的狗买东西。
可能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友情原本就纯粹简单、易于建立,他们又对小动物有相同的喜爱,所以即使相处时少不了钟秦的冷嘲热讽,但席彦知道……
冷着脸的渣男钟秦其实对自己也和对狗一样温柔。
换了别人说这话,把自己和钟秦的狗相提并论,可能还真是在往脸上贴金。
只有死皮赖脸的席彦不这么觉得。
钟秦的难以接近只停留在“看上去”,像席彦这样没脸没皮闯进人家的磁场里,才有机会被他除去外表的部分吸引,才能发现他原本就是多么、多么好的一个人。
席彦望进钟秦平静眼底的时候,就想给钟秦讲他自己。
哪怕他“自己”已经随着时光回溯而全篇推翻重来了。
席彦怀里抱着狗,埋下头,慢慢把脑门戳在了钟秦的膝盖上。
钟秦垂眸,就只能看见这人柔软的发顶和白净的后脖颈。
没等钟秦问席彦怎么了,席彦就开了口:“我以前有只狗,唔,我妈和我姥那边……如果你有机会见她们,你别问这事儿,也别告诉她们我捡了奶油给你养。”
钟秦点头答应了。
“它很乖,和奶油一样乖,小时候和奶油长得一模一样,而且特别听话、特别通人性。”
“有天晚上为了救……唔,救我,让车给撞死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带它去你们医院做安乐死的那天。”
钟秦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情,但转念间心里一下就懂了——
为什么席彦会对奶油这么上心、这么割舍不下,甚至不惜跟自己死乞白赖地套近乎也要争取过来看奶油的机会。
为什么那次席彦被他带去医院的时候会是那样一种恍惚的反应。
为什么他在看见受到伤害的流浪动物时会显得那么、那么的难过,又好像那么、那么的无所适从。
席彦和钟秦是因为奶油才联系到一起的。
但钟秦无法从席彦这番真假参半的话里得知——席彦那只所谓的、他“以前”的狗,不是“像”奶油。
它就是奶油。
席彦还没魂穿回来之前,也捡过一只狗。
在高一开学的那个时间点,在红林的草地上。
那只小狗不怕人,妄图以卖萌来换东西吃,深得席彦欢心,就被他抱回家养了。
起初文霞和席彦他姥还不乐意养这个脏兮兮的小东西,直到席彦自己在家里给它洗干净,露出原本奶白色的容貌来,文霞和他姥才终于被可爱生物所征服。
席彦看着桌上文霞吃了一半的慕斯蛋糕灵光一闪,给它取名“奶油”。
奶油小时候长得慢,家里人本以为它就这么大了,但忽然某一天奶油就蹿起个子来,说实话席彦也没料到它可以长这么大。
除了脸比纯种的白色拉布拉多要稍微尖长一丢丢,几乎看不出来是只小野狗。
奶油不知道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多少天,也不知道曾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现在终于有了归处,甚至成为了“姥姥养大的狗”,简直是备受宠爱、茁壮成长。
健康又平安。
可能也是因为它原是流浪狗的缘故,奶油珍惜每一口粮、每一滴水、每一个玩具,它爱它的窝,即使后来体型长大,窝睡不下它了,它都仍然把自己团成一团,挤进柔软的、让它极有安全感的窝里。
席彦曾经想给奶油换个大窝,它还不乐意。
家里是姥姥做饭,奶油就好像明白每口吃的来之不易一样,每天都会一大清早就叼着篮子等在门口,陪姥姥去买菜。
晚上文霞和席彦吃了饭就瘫着不想动弹,奶油又肩负起了陪姥姥下楼散步的任务。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
一岁多的时候,奶油已经有了成年犬的模样,无比聪明懂事。
其实它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员也才一年出头罢了。
直到某个冬天的夜晚。
奶油照常陪姥姥在楼下小区里散步遛弯儿,姥姥走到小区门口附近的时候,忽然听见了门外小摊贩的吆喝声。
煎蛋卷薄脆的香气让老太太和狗子都迈不动腿了。
这是席彦他姥第一次饭后散步带着它走出了小区门。
只这么一次,奶油就再也没能回来。
一辆醉驾的车高速行驶,从路口拐弯过来直直冲上了街沿,撞翻了小贩的拉板车,所幸没有人重伤,只是奶油躺在血泊里再也没能回到那个让它安心的小窝。
——那辆车原本会撞到席彦他姥。
千钧一发之时奶油立起身子用两个结实的前腿猛地将席彦他姥推了出去,自己却没能再躲开。
他姥摔在街沿边,被后来赶到的文霞送去医院,伤得不严重,只是膝盖碰着了,导致后来走路一直都不太得劲。
但席彦送奶油去医院的时候,它的器官已经开始衰竭,没有了抢救的必要。
注射前,奶油那双黑玻璃球儿一样的眼睛里盈着些许亮光,它努力探出舌头,在席彦手掌上吃力地舔了舔。
仿佛就像它第一次遇见席彦时,找他要吃的那样。
这是它最后的安慰、最后一次向席彦表达它的感激和爱。
安乐死是席彦亲手签的字。
那一天起,席彦的生活就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
当然,席彦的家人现在并不认识什么“奶油”,所以席彦以不想提这事让家里人伤心为由,搪塞过去了。
钟秦点头,觉得席彦不带奶油回家也不告诉家里人自己又捡了狗,是情理之中。
再次捡到奶油的时候,席彦真的有了时光交错的实感。
但席彦不愿意把它带回家了。
他对钟秦说他姥腿脚不利索,其实是害怕再回到那一天。
席彦也不愿意再给它起名为“奶油”。
因为他迷信地认为,名字是一种神奇的符号。
好像换一个名字,就能换一种命运——就能平安长大,再无厄运。
还好……遇见了钟秦。
兜兜转转,奶油先生还是奶油先生。
陪伴它长大的,还依旧会是席彦。
虽然它这辈子没有姥姥,可它的身边多了钟秦,日子还会过得更加特别一点。
对于席彦来说,钟秦,和与钟秦相关的一切,是他此番人生中,唯一的初遇。
对于奶油来说亦然。
“你知道吗,”席彦像不知道疼似的,使劲用脑门撞了撞钟秦凸起的膝盖骨,“那个醉驾的司机下来之后竟然说……”
“那个王八蛋竟然说……”
“……还好撞的是狗。”
“他妈的……操……这他妈说的叫人话吗……”
席彦想哭。
即使席彦怀里抱着懵懂无所知的、失而复得的奶油,他也想哭。
钟秦没说话。
钟秦只是沉默着,把手心摊开,又趁着席彦抬起脑袋准备再撞他膝盖的间隙,把自己的手掌垫在了席彦的脑门上。
“奶油会平安长大。”钟秦说,“会开心,会健康,我答应你。”
席彦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把眼睛捂在钟秦手心里,压着嗓子哭了出来。
他的眼泪隙进钟秦的指缝,他突如其来重启人生的微末孤单和不露端倪小心藏起的害怕,也一并交付到了钟秦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