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有归(三)
胡学依言戴好手套抓着绳子往回收,钟秦顺势往坡堤下面走,抬脚踩上土石块的同时,他便左手抱狗,手掌拖着它屁股,让它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然后右手猛地将自己面前的两股绳子捏成一股,稳稳地拉在了手里。
另两人在上面叫喊:“怎么样!还活着吗!”
胡学当即怒了:“问问问,问个屁!他妈眼里看不见事儿啊?拉一把啊!”
胡学在最靠近边沿的位置拉住绳子,并不敢用力过猛,而是匀速地慢慢往上拽,后面两个人稳着,钟秦依旧借力而上,但不如下去时迅速,每一步都踩得稳极了,左臂也小心护着救回来的狗,最后终于一步跨上了堤边的土路!
胡学当即松口气,可钟秦上来之后却不休息,而是步履不停,甚至加快脚步,径直朝车子那边走:“还活着,收东西,快走!”
救助中心的公车一路飞驰。
钟秦坐在副驾,怀里的狗眯着眼睛,胸腹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后座两人凑过来看:
“卧槽,真还活着,狗坚强啊!”
“医院远吗?别送过去没了!”
胡学咬着后槽牙:“我操你们……”
钟秦不等胡学把话说完,便冷冷看向后视镜,沉下声音说话时含着的警告意味竟让他周身气质不似个少年人:“如果不帮忙,就礼貌一点把嘴闭上。”
钟秦惯常冷言寡语,但这是他第一次直接把“不客气”三个字摆在了明面上。
其中一人正要驳嘴,被另一人按下了:“……算了先。”
胡学啧了一声,不搭理二人,又担心起钟秦手上的狗。
胡学见钟秦小心掀开毛巾一角,皱起的眉头就再未舒展过,就问:“是……什么情况?”
钟秦沉声:“身上好几处伤口泡发化脓,已经不会流血了。”
胡学心里一紧,艰涩道:“我看你包里有纱布和药……我们能先处理吗?”
钟秦摇摇头:“得做清创,我们不专业,不能贸然处理伤口,只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就行了。”
因为形势紧急,钟秦他爸的医院又在城市中心的老城区,赶过去就太迟了,因此他们直接导航了钟秦提前联系好的、就近的宠物医院。
钟秦让后座两人从包里取出一袋流食,他接过来慢慢尝试着喂给怀里的狗。
无比漫长的几分钟过去,这只奄奄一息的狗终于伸出舌头,在钟秦手边吃力地舔了舔。
钟秦左手指尖温柔地挠着它脖颈处那块完好的皮肉,轻声安抚道:“乖……能吃就没事儿了,乖。”
胡学怔了怔,第一次从硬朗的少年身上看见温柔。
动物医院。
“还好是皮肉伤,不伤及要害,没有大量失血,加上你们去的及时,它的求生欲望也很强,命算是保住了,只要处理好的伤口不大面积发炎就没事,看后期能不能好好恢复了。”
医生对钟秦笑了一下:“所以人啊,永远都不能低估和蔑视任何生命。”
胡学开始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太好了!太好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钟秦紧绷的背脊也是一松,终于靠到墙上舒了口气。
跟医生道过谢后,钟秦又对忙前忙后缴费、开发票、拿药、办手续的胡学说:“谢谢。”
胡学愣了愣,然后重重捏了捏钟秦的肩膀:“阿秦,回去换件衣服吧,休息一下。”
钟秦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这件衣服已经被毛巾里渗透出的泥水侵湿,鞋也脏得不能看了。
过了三天,狗狗的情况稳定下来,钟秦就和胡学一起,把它接回了钟秦他爸开的医院。
岳光忙完手头上的事,第一时间就去看了它,又对钟秦说:“你做得很好,真的。”
钟秦扭头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了胡学:“你做得很好,我觉得我可以回去学习了。”
胡学盯着钟秦那张莫得感情的渣男脸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子好像是在跟他开玩笑。
胡学愣了会儿,乐得不行,心里忽然觉得,能跟钟秦拉近距离竟然是这样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后来岳光问过钟秦和胡学的意见,果断提前终止了和另外两名志愿者的协议。
即使划水的人总是无孔不入,但“有归”却拥有善意、热爱与坚守铸成的铜墙铁壁。
胡学推荐了自己的两位好友填补人员空缺,那两人虽不是社会服务专业的,但都很有动保人士的样子,三人在基地上磨合得很好,相处也很融洽,并且都没有因为年纪的问题轻视钟秦。
不久,岳光又给大家引见了一位最近才回国的“金主爸爸”,光给钱不干活的那种,叫唐曦——他们这个长期志愿者团队才终于固定了下来。
钟秦要顾学业,因此把后勤的工作分担出一大部分给胡学,但只要有需要他去救助的动物,他也都会尽量去。
转眼翻了年。
一月底,胡学见钟秦有些日子没来过基地,以为他开学了忙不过来,碰见岳光时就打听了一下钟秦的近况,这才得知钟秦自己养的英雄妈妈柯基生了六个崽,小崽子一直养在医院。
柯基妈妈生产后身体不太好,拖了阵子,把自己的孩子哺养活之后,还是没了。
三月,胡学听说岳光的“另一伴”易了主,小老板正是即将参加中考的钟秦。钟秦把六个柯基小崽子抱到店里养,大家七嘴八舌给崽子们取了一堆花里胡哨的名字。
岳光张罗着装修,给钟秦在店里安了个家。胡学发自内心觉得岳光是老天爷派来磨练钟秦的,孩子太难了,这个节骨眼上还要被耽误学习。
但很快,又三个多月过去,大家得到了两个好消息——
一是之前救回来的那只狗彻底恢复健康,并且找到了新的主人,重新拥有了温暖的家,有了归处。
胡学他们非常感慨,即使它曾被人伤害过,甚至差点因此丢了性命,但它仍然是个性格特别好的孩子,也依旧对人抱有最大的信任和善意。
这一点,钟秦的陪伴和悉心照顾可谓是功不可没。
二是钟秦拿了中考成绩后不久,就收到了来自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被五中录取,是同期录取生中的第一名。
胡学上蹿下跳地替钟秦扼腕,如果不是因为岳光老去找钟秦的麻烦,人家铁定就是中考市状元了!
虽然当事人钟秦并不觉得可惜,但胡学他们还是把岳光的为人和口碑踩在地上摩擦了一通,岳光遭到鄙视,再次只当自己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促进团队和谐贡献出了一份巨大的力量。
钟秦是个低调的人,胡学一直不知道他有个学神的外号,还以为他一天到晚泡在基地,是不务正业的学渣款式。
大家之所以知道了钟秦的学神身份,也是因为“另一伴”名义上的租赁人岳光。
九月,钟秦已经当了“另一伴”半年的小老板。岳光的租金不仅没打水漂,反而还看见了点回头钱,喜不自胜之时,岳光就跟发酒疯似的,在基地里大声朗读了钟秦花五分钟时间写出来的开学典礼学生代表发言稿,来给在座的各位同僚助助兴、缓解一下工作压力。
那稿子也就百八十字吧,岳光理解了一下,私自给稿子取题为《我与学习的缘分》。
通篇就透露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学习这事儿吧,它得随缘,实在学不好,那就心态放佛一点,力争不负青春,当个快乐的学渣。
后来这篇稿子果然被年级主任劝退,当事人钟秦又坚持自己胸无点墨写不出更好的——校方看着他的中考优秀作文无语凝噎,最后出于不想为难同学的考虑,只好把上台发言的学生代表换成了一位更加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女同学。
胡学啧啧称奇:“我们阿秦真是披着一张学渣皮啊。”
——当然,关于入学第一和学生代表的事,钟秦留了个心眼,不打算告诉席彦,准备让这种无关紧要的真相就此埋藏在岁月里,最好再也没出来见光的那天。
……他有几辈子能拿给席彦疯狂念叨呢?
耳根子清净一点它不香吗。
故事讲得差不多,席彦呆站在钟秦旁边又开始出神。
钟秦好不容易愿意多说几个字,讲讲过去那些他认为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席彦听的时候津津有味,听完呆滞片刻后,提出的第一个疑问竟然是:“你为什么晚一年上学?你……比我大啊?”
钟秦:“……”
席彦生在二月,普遍比同年生的孩子大些,当哥哥也当习惯了,结果碰巧遇上钟秦是“上一年剩下的”,管他心理年龄是不是二十五,现在还真得管人家叫哥!
“……”钟秦已然习惯自己总是抓不住席彦的脑回路,但他却没意识到自己在回答席彦这些东一下、西一下的问题时竟也格外耐心,“九月一号开学,我二号到入学年龄。”
在席彦他们读小学那个时代,一般原则上规定九月一号前满六岁的孩子达到入学年龄,可以入学,不满的就推迟到下一年。
席彦一愣,想起自己开学时就缠上了钟秦:“我是不是无形中陪你过了生日?”
钟秦不认:“是无形中打扰了我的生日。”
当然,学龄这事也不是什么铁的规矩,席彦先是狠狠乐了一会儿,然后就问:“明年再正式打扰一下……你这完美错过啊,就差一天,但家里给你交点钱也就上了,怎么还愣是让你多等一年呢?这也太老实了吧?”
钟秦说起这事可能也有点无语:“……我爸说缘分没到,不可强求,就让我多玩了一年。”
所以凡事随缘这点,钟秦还真算是承袭了他爸的领要精神。
“你爸是个哲学家啊!”席彦顿时钦佩不已,叹道,“上学之后呢,没让你连跳三级把失去的岁月给弥补回来?”
“……”钟秦说,“哲学家说,什么年纪就做什么年纪该做的事。”
席彦挑起眉,觉得钟秦他爸做人做事颇合自己胃口:“你爸这性格,爱了啊。但我觉得这样挺好,谁说聪明人非得跳级?一气儿跳得太多,脑子跟得上,心智跟不上,你爸是宁愿你小时候成长得慢一点、稳扎稳打一点,也不希望你以后遇见什么让你瞬间成长的事儿……一步一个脚印,真好啊,怪不得你现在是这样稳妥的人呢。”
钟秦微怔,想问席彦经历过什么“让人瞬间成长的事”。
但他最后只是嗯了一声,默认了席彦的话,什么也没多问。
席彦这才把话重新绕回他好奇的点上:“那你和光哥又是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这么喜……唔,信重你?”
他本想说“喜欢”。
但心里莫名觉得这样说不太舒坦,话到嘴边临时又拐了弯儿。
钟秦看他一眼:“我爸是大学动物医学学院的主任,经营宠物医院是副业,医院和他们学校也有合作的实验项目。光哥有一年去他们学院招募志愿者,我爸问我感不感兴趣,我就去了,那时候刚初一。后来一直跟着他,一起救过几次狗,慢慢熟了。”
钟秦和岳光虽然在年纪上差了十来岁,却因致力于相同的事而相识,因同样付出心血不求回报而相互支持,因经年累月的相处而相互信任。
这才有了“一伴”与“另一伴”。
——才得以让基地里一百三十多只获救的流浪动物幸而“有归”。
说岳光,岳光安排送捐资的车就到。
钟秦见车开进来,便说:“走吧。”
席彦迈步的动作顿了顿,没立刻跟上钟秦。
他抬眼看着钟秦大步流星迎上去的背影,心里忽然间莫名其妙……咕嘟咕嘟冒起了酸泡儿。
席彦小声嘀咕:“……是挺重要的人吧。”
岳光、胡学、基地上的那些朋友……对于钟秦来说都是挺重要的人吧。
他得死皮赖脸在钟秦那小阁楼的狗窝里睡多少个晚上才能……才能成为对于钟秦来说……这么重要的人啊。
席彦觉得自己酸得非常不讲道理。
钟秦见席彦没跟上,就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对上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正好席彦裤腰上那根用狗绳做的临时腰带松出来一节,就悬在他大腿外侧,吊儿郎当的。
“愣着干嘛,”钟秦抬抬下巴,朝那花里胡哨的狗绳示意了一下,问席彦,“要我牵着你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