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名
七皇子回京,朝堂又掀起轩然大波。以丞相高际为首的老臣,迫不及待地要来探望,都被大皇子以惊惧未定,尚需静养的理由给推了回去。
死里逃生的七皇子在外颠簸一场,惊惧忧虑,病得起不来身,也实在不能见客。唯有大皇子怜爱幼弟,虽百忙之中,仍时时遣人问讯,延医请药,万分关切。
至于四皇子,是有本事也够胆量。可离了边境,入了京城,凡事就由不得这个莽头莽脑的皇子做主了。那些边军,只须一道谋反的旨意,就能压住。更何况如今刺杀败露,四皇子已进退维谷。
有军功又如何?兵权还是陛下给的,也是陛下能轻易夺的。没有旨意,就是谋反,就是谋逆。而京郊皇陵刺杀,二位皇子,一位重伤,一位险些丧命,更有人证物证。四皇子此番,怕是难翻身了。
此外最热闹的,当属京城的刑部大牢。前脚才关了几个京郊皇陵刺杀谋逆的刺客,重刑拷打,才审得稍微有些眉目。后脚又锁进了一批押解入京的反贼,说是反贼,证据却没跟人交上来。可人,却是大皇子那边的亲信龚将军亲自押解回来的。还口口声声说,两案之间,或有牵连,当是个大案。
龚将军勒缰在刑部大门口,连马都没下,就把人送了进来,低头一句:“大皇子说,本案有劳张尚书费心了。”
是以,刑部尚书往来大皇子府与刑部之间,忙得焦头烂额。
同样为刺客所伤的大皇子,臂上重重的纱布还没拆,养伤期间,仍客气周到地接见了这个极有眼色的刑部尚书,被问起如何处置,只谦笑说:“张大人供职刑部多年,罪名如何定,刑罚如何量,按章程办就是了。”
按章程办。
刑部尚书便懂了,就要告辞。大皇子着人取出一柄黄绸十八骨大伞,要赠予给张大人。
“冬来雪至,张大人奔波辛苦,有此伞傍身,纵然骤雪纷纷,也能不沾此身了。”
京城入冬,凛寒侵骨。
薄恩回到了原来的王府,从前的亲卫为保护他尽数牺牲,身边多了一个寒林。是他的大哥怕他再遭不测,特地送给他的绝顶高手。令其护卫七皇子身边,日夜不离。
侍卫寒林,长日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态度冷然,只贴身跟从。而王府里的人俱是生面孔,除了王府老管家,所有下人丫头都被顶换。说是怕伺候不周,更怕又出当日的意外,所以专门一个个精挑细选,仔细筛查过,才敢留在王府的。
而从前旧人,自然不必再问。
这些新来的下人也仿佛泥塑木雕一般,沉默恭敬,垂首侍立,安静地站在该站得地方。和一只静燃的蜡烛,一帘垂地的厚幔,毫无区别。
偌大的王府,静得怕人。
可蜡烛也总有燃尽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却日复一日,漫长重复着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那日,大哥来探望他这个病中的七弟,也带来一个消息。
那日早晨,下了入冬以来的头场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满目皆白。薄愈一身沉沉的墨色锦袍压雪而来,一步踏,一步近。
“天寒地冻,来找七弟讨杯好茶。”
“皇长兄,请。”
“还是唤大哥吧,和在云州时一样。”
薄恩听到“云州”时,顿了顿,心内隐隐有些不安。
置炉时,薄愈说,四皇子那边抓的刺客已经审出来了,不是私兵,是江湖中人。
“可惜了,都是门派里个顶的高手。”
薄愈打开小茶罐,嗅了嗅,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再深挖下去,是穹门的人,专接杀人越货的买卖。穹门的首领,是个叫卢云昊的。我再查,却发现……”
薄恩安然听着,一贯的从不置喙,听他一番话徐徐下来,仿佛抽丝剥茧一般。再看对面的人神情轻松如闲话家常,边聊便将茶倒出几片,放在手心,两指一捻,就干碎了。
他先道:“七弟这茶陈朽,喝不得了。”
后方笑道:“说起来也是与你有缘,那卢云昊,竟和那卫老庄主,师出同门。”
“我派人捉拿,到底是江湖人耳目众多,闻听消息早早就躲了。不过究竟也躲不到哪儿去,刺杀皇亲,勾结叛乱,窝藏反贼,我让龚将军领上几千兵马,已经清剿干净了。”
话毕,弹弹指头,茶屑干干净净。
茶炉上的热水汩汩沸起,白汽扑盖而出,滚声不断。
薄恩在他提到卫庄主时,一颗心已如坠冰窟,他再无法克制情绪,几乎颤着声问出那句:“可是……飞涯山庄?”
“正是,想是卫老庄主顾念同门之情吧……”薄愈回想那夜场景,不禁感叹道:“少庄主也是性情中人又功夫了得,若不是龚将军挟持了他的小妹,只怕还降伏不来呢。”
短短几句,几乎断了所有人的生死。
卫迟栖,卫茵茵,老庄主……
谁身负重伤还负隅顽抗,谁又被锁枷链铁地押解京城,谁在刑部大牢里受刑拷打,尝尽酷刑却一身的硬骨头,咬死了招无可招。再细论起那些罪名来,刺杀皇亲该死,窝藏反贼亦该死。更有嫌疑,直指飞涯山庄协助谋逆,如若查清坐实,满门当诛。
对面人的手段他太清楚了,薄恩不敢再细想他们的处境。话落在耳内嗡嗡作鸣,滚雷一般炸过,薄恩脊背发凉,握紧椅扶支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反复地告诫自己平静,冷静……
对,对……
大哥是在告诉自己,还有条件可谈,卫家人应该尚安……
而大哥想要的,当今局势最缺的,他再清楚不过。
薄恩起身离座,短短的几步迈得似有千万斤迟滞。他站到薄愈面前,背对着厅外的漫天风雪,正面着已然拿捏住他命喉的大哥。屈膝,躬背,缓缓俯首跪下。
他说:“臣弟,有罪。”
薄愈的目光落向地面那个恭顺匍匐的脊背,单薄,孱弱,随意就能拿捏。他已不必再说什么,接下来所有的名正言顺,就都得从这七弟口中出了。
一句臣弟,上下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