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手足
从云州回返京城,最快也要两日的水程。而这两日里,久别重逢的两兄弟自然有许多要话要说。
“这些日子,七弟受苦了。”
薄恩听大哥如此说,情真意切,两人对坐再无旁人在侧。他的大哥总是这样,里外的滴水不漏。
他不是傅思,是七皇子薄恩。他也不是傅俞,是当今的大皇子,薄愈。
“傅”是父皇从前微服私访用过的假姓,而父皇给他们名里取的字都带一个“心”,此番相见,都不约而同地,把心丢了。
薄恩抬头对望,露出恰好的感激与轻松,是体面的兄友弟恭,亦感慨:“死里逃生,不想还有能见大哥的一日。”
薄愈叹气,痛心疾首道:“老四糊涂,我们可是亲兄弟,他怎下的了手!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
“是……四哥?”薄恩神情疑惑,后又难以置信道:“四哥怎会如此?”
薄愈见他不信,继续道:“那日抓的刺客受不住刑已经招供了,的确是老四的人,潜伏京郊对你我动手。”
说罢翻起宽大的袖袍,露出小臂上缠绕的层层纱布。
“当时这刀若再深一寸,为兄这条手臂就废了。”
皇陵祭祀,三位皇子同出京郊,路遇刺客劫杀。刺客武功高强,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直击皇子。大皇子负伤,一臂险些被废,七皇子不知所踪,唯四皇子安然无恙。
这是当时在场众目所见。
薄恩回想起那日,还差一点,他就走上了黄泉路。
当时行至京郊百里,刺客于林中突起,个个出手狠辣。身边御林军却主动四散,更佯做不敌,唯自己王府的几个贴身护卫拼死相抗,护他突围逃入林中。刺客穷追不舍,护卫死七伤二,侥幸拣得一条命。
那时他便明白:京城,是不能再回去了。
他想起鸿州江家,先皇后的母家,他的外祖。而大路关卡重重,便与剩下的两个亲卫走水路往鸿州。船行不久,入夜,他们就又遇刺杀。亲卫牺牲,他跳水逃命。
九死一生。
再后来,遇见卫迟栖,去到飞涯山庄。卫迟栖让他写信,他要去鸿州的行踪已然暴露,更不敢寄信往江家。那两封信不过是为了哄过卫迟栖胡乱寄去京城里他知道名字的某处商户,信里询问些错写的货单,既有人收,又无人会回,只当投错。
他想等过些时日,风平浪静之后去鸿州,甚至……想在飞涯山庄留下。可他们还是找到他,卫家于他有恩,不能牵连进来。所以他一刻不耽误地和大哥走了,不敢让这大皇子的注意在卫家多停留。
如今大哥以兄长之名来接他,用手足之情晓事实,说是四皇子动手,人证物证俱全。
他谁都不信。
刺客可以是四哥的人,可当时护卫他们的御林军,却是大哥所辖。刺客来袭,御林军佯败四散,留他暴露在刀光剑影下。
手足之间,哪有什么所谓情分?
而薄愈望着眼前这个七弟,斯文瘦弱,面上是他所预料的惊疑交错,仿佛真的懵然不知,后知后觉。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老七能听懂他的话就足够了。
他故作无意地问起这个父皇生前最宠爱弟弟,温声道:“父皇既然立你为继,可有凭证?此番回去公宣朝廷,老四就可消停了。”
又道:“也免得兄弟纷争,七弟你又受苦。”
满是为兄者的关切与心疼。
薄恩却满眼疑惑,皱了眉微微侧首,讶异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望向他大哥:“父皇……立得是我?”
两人互望一阵,薄恩眼底唯有坦诚。薄愈端起茶盅,捻盖徐徐一撇,才发觉茶已凉了。
就听见他对面的七弟语带伤心地道来那夜的故事,父皇感知大限,一夜忽梦见挚爱臻情的先皇后,醒后哀伤不已,念及先皇后膝下孤单,唯此一子,遂传自己来见。说起他眉眼最像母后,又谈及从前许多旧事,最后愈说愈悲切。薄恩恐父皇伤怀,不忍再叙往事,安慰一阵,服侍汤药后就退出回了王府。
却不想天明时,传来驾崩噩耗,他那夜见的竟是最后一面了。
薄恩说及此处感悲不已,眼眶发红,泪蓄眼角。薄愈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便嘱咐他好好休息,不日回京便可安心了。
薄愈走后,薄恩松开紧攥在袖内的手,满掌心皆是汗。他方才的那些悲切凝在面上,如铜汁浇筑出来一般纹丝不动,又了无生气。
他卷袖擦干眼泪,时常滑落出他手腕的那个镯子,已经被他捋上手臂处死死卡处,不让它再露出。
薄愈出来,轻笑一声:果然经历些风浪,老七也长进了。
他早知道老四耐不住性子要弄手段,想要将计就计,既拿了罪名,又能逼老七就范,一箭双雕罢了。不想老七身边护卫了得,从来人前不会骑马,凡上马必要人牵,那日却驾着匹汗血驹跑得飞快。
他才知道这个父皇宠爱的幼弟并非一无是处,看他从不出头,一无所长,若明哲保身倒是不怕,怕只怕蛰伏隐忍,为的是韬光养晦……
老七下落不明后,朝堂里的那群老东西倒闹得更凶了。
老臣们认定最后一个见过先帝的七皇子即使不是手有秘诏,也必然知晓内情。七皇子是先帝生前最疼爱的,亦是元后正嫡所出,若说继大统,也很有可能。反观大皇子与四皇子,先帝在位时也从未提过有立此二位的意思。如今七皇子先是遇刺后又失踪,实在疑点重重。当务之急,得先寻得七皇子,问清那夜详细。新帝之位,皇子们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唯秉先帝之意,方是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薄愈拨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反复轻念着这四个字。
名正,天下服,言顺,臣子服。
可名是人正出来的,言也是人可篡改的。而人有所求,必有所为。恰好的是,他忽然想起他那个平日里看似沉默寡言,无欲无求的七弟,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航船之上,皓月之下,江波粼粼,江风卷袖。薄愈遥遥回望一处,那里的灯火随船行远而目见阑珊,那里有薄恩没藏好的眷恋目光。
云州,飞涯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