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镜
阴雨绵绵,潮风熏暖,仿佛沁进骨里,整个人都随之锈去。武功被废,卫迟栖心灰意冷,家人拿捏在人手中,自己作玩物圈禁,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卫迟栖一动不动地倚在窗下,听着雨打琉璃瓦,望着高大梧桐叶上稠密的绿,一重一重,森森地压在窗外。卧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有人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步子放得很轻,一点点地向他靠近。
他嫌恶地闭了闭眼,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你吃些东西……好么?”小心的询问,怯怯的,声如一只雨淋后颤颤的雏鸟。
可卫迟栖知道,这人远没有这般柔弱。
闭眼不睬他,只当没听见。
那人像是讨好一般又凑近了些,蹲下身来,把手搭上他的膝盖,殷殷询问道:“这是我托卫夫人做的点心,说是你喜欢……”
话音未落,卫迟栖心中一跳,猛然睁眼。抬手用力就把对方搭上来的手挥到一边,那人身形不稳,猝不及防被推,斜栽到地板上。
随及一把弯刀抵上了他的喉咙,分毫间即可见血。
“寒林!”摔倒在地的人却比他还着急,立刻急言制止道:“别伤他!”
“他对王爷不敬。”护卫冷冰冰的,还是收了刀。
听见王爷让他出去候着,临走还警告卫迟栖道:“再有无礼,我就废你手脚!”
他的原主不是这位小王爷,只是奉主子的命来护卫左右。主子要他必保慎亲王安全,此人屡次三番冒犯小王爷,实在该杀。
寒林举刀时,卫迟栖仰着脖子,不卑不亢,巴不得对方真杀了他才好。
如今寒林一走,卫迟栖死死盯着身边的这个小王爷,恨恨咬牙道:“你又对我母亲做了什么!”
薄恩被那极怨毒的目光盯得一怕,瑟缩着宛如惊弓之鸟,分明害怕又不舍得退离半步,磕磕绊绊地朝他解释道:“卫夫人绝对没有受半点伤害!飞涯山庄一切安好!我……我只是,只是找夫人做些你爱吃的……点心,你总不吃东西,我……”
“一切安好?”卫迟栖听到这四字仿佛听闻了个莫大的笑话,冷笑两声,盯着薄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身上刺出两个血窟窿。
“我飞涯山庄,数代威名赫赫,却只行于江湖,从不涉朝堂。你们却假扣罪名,以朝廷势欺我!剿我山庄,囚我父母,挟我小妹!更废我武功,圈禁于此,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说!这叫什么安好!”
卫迟栖一番话字字泣血,捏紧了椅扶才更觉自己无力,却依旧绷直了身子,数日滴米未进的他面色苍白,嘶吼一阵后嗓音沙哑,牵扯着唇干裂血。
薄恩心疼,伸手想替他将唇上的血拭去。却在伸到面前时,听见卫迟栖发自真心实意的一句:“快滚,别恶心我。”
薄恩闻言,浑身抖了抖,神情哀伤,将手藏回袖里。却仍固执地将桌上的食盒朝他那边推了推,欲言又止地,退出了房门。
这段时日以来,都是这般,一个深恶痛绝,一个欲言又止。
薄恩,薄恩,还真是薄情寡恩。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了他,也不会有如今的恩将仇报,牵累家人。
卫迟栖只觉得徒然又无力。
被赶出门的小王爷仍舍不得走,站在已关合的门外,背后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浇得人心肺彻凉。
喜欢一个人,想留住一个人,怎么那么难呢?
他不明白,他退了一步又一步,却似乎还是错了。他的确留下了卫迟栖在身边,可是卫迟栖恨他,恨不能杀了他。
“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吃东西么?”薄恩喃喃道,像是有些失神似地,他望向寒林,满眼都是求而不得的失魂落魄。
寒林点点头,转身就去办了。
第二日清早,随着份养胃热粥送来的,还有一个长方锦匣。
卫迟栖打开,见到了一枚精致的海棠珠花。那是他在小妹及髻时送的,一共一对的花叶白海棠,小丫头爱不释手,日日戴着。他抚摸着熟悉的珠花,想起戴珠花的人,明媚娇憨地喊他“迟栖哥”。那夜被挟,兵荒马乱中鬓发散乱,泪眼朦胧。
愈想胸口愈发闷,合上锦匣,在寒林的注视下端起粥碗。
薄恩在威胁他,拿他最疼爱的小妹的安危来要挟,让他不得求死。
后来一日三餐送来的,卫迟栖都吃了。
小王爷很高兴,却不知道是寒林去飞涯山庄要的是这个。他偷偷藏在花架后,扒着蔷薇叶子,被刺扎了好几下。只顾看着阁楼上的人,绸衫阔袖比着些招式,似乎想恢复武功。
他想着,迟栖穿这些绫罗绸缎不比往日好看,禁锢了他的潇洒肆意。还是从前那些箭袖长靴,更适合他。
薄恩想讨好他,夜里又送来了一叠叠的新衣靴,全是照着对方往日的喜好做的。还有一柄上好的龙泉剑,还是从前父皇赐他的,说是剑振时有龙吟。他不舍得佩出张扬,所以一直小心珍藏。想着迟栖是好剑的,欢天喜地地找了这柄天下最好的剑出来,要送给他。
王府的灯火通明,夜里也光亮如昼。卫迟栖所在的阁楼卧房里,高燃的油烛透过灯罩上的描金如意纹,辉映出华光亮堂。也照得那堆叠起来的华美衣饰愈加耀目,更有一柄嵌宝缠金外鞘的宝剑,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
薄恩把他当成了什么?任意打扮的笼中鸟么?
他不知道,薄恩捧着这些,借着由头,才敢出现在他面前。
卫迟栖冷笑一声,当着他的面摘下最近的灯罩,举着烛台就朝桌上那堆衣裳上一扔。火一瞬就烧了起来,衣料被火舌舔噬而过,烧的焦黑成灰。
卫迟栖眼里有一瞬的痛快,却看见那个小王爷着急忙慌地扑了上来,本以为他心疼衣裳,却是不顾火势地伸了手进去,抢出了那柄龙泉剑。
死死地抱在怀里,退离桌上的火远远的。
外间伺候的人听见动静也赶了进来,救火的救火,打扫的打扫。寒林一进来,薄恩就立刻把手藏到身后,站到了卫迟栖身边,倔强的一副小兽护食的姿态。
卫迟栖方才瞧见他从火里扒拉出剑时,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上仿佛燎起了一大片红肿的水泡。
卫迟栖漠然地站着,由着下人忙乱,记得他是最怕疼的,如今倒是忍得……
才想着,无意目光下落,见他背藏着的手上,果然灼起了水泡,手里抓着那柄剑还有些抖。
薄恩只说一时失手跌了蜡烛,无甚事,又让寒林出去。
待众人清出,回过头,还想把剑送给他。
薄恩道:“这是我父皇留给我的,我一直都想给你,是……最好的龙泉剑,你应该喜欢的……”
他的身量较卫迟栖要矮上一个头,卫迟栖低头在烛光下看这位满脸殷切的小王爷,眼眶憋得通红,眼泪蓄在里头打转,似乎是极力忍着。伤痕累累的一双手,为他奉上宝剑来。
泪光闪动,在烛火下更晶莹。
看得卫迟栖心烦意乱。他有时真的很不明白,这个仗势欺人的王爷,好人又做不明白,坏又不够彻底。满眼的真挚纯良,又拿捏得他折羽剪翼。
说出来可笑,薄恩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留住他。
薄恩喜欢他,仿佛喜欢到不择手段,留不住心,也要留住人。所以废他武功,圈禁在王府后花园的阁楼,仿佛他们权贵人家豢养着的一只金丝雀。
骄傲如他,从前也是飞涯山庄的少庄主,武功高强,仗剑天涯,浪迹潇洒。只是从前的那些岁月,似乎都随着那一夜他被人折断的苍岚剑,彻底碎在了皇权的铁骑下。
武功都废了,还要剑做什么?
卫迟栖的目光避开他白皙肌肤上格外骇目的烫伤,不接剑,也不再和他争吵,翻身上榻,背对着似乎要睡。
就这样静默了许久,无声无息,静默到卫迟栖以为人已经走了。保持了太久的僵硬姿势,翻过身,撞上的,还是薄恩那张脸。
湿漉漉一双眼,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只是如今除了依恋爱慕,还有胆怯悲戚。罪魁祸首的人,反而最难过委屈。
“你究竟想如何?”卫迟栖问他,发自真心实意,他是真的不懂他。
薄恩又靠近了些,小王爷坐在他的榻下,一垂头,就是一串泪珠落下,砸在锦衾上洇出一朵深色花。
“迟栖哥,我们……就不能同从前一样么?”
薄恩说着,单薄的肩抖了抖,忍极了,还是止不住泪落。他实在太难过,两人走到今日地步,令他痛心又无力。
分明最开始,不是这样的,他不过是想要个相守的结局。
卫迟栖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痴人说梦,他始终不明白薄恩。
他的语调冷淡,背过身去,决绝又狠心地告诉他:“不可能的,早回不去了。”
耳边响起薄恩再抑制不住的抽噎声,忍一声,漏一声。而千不该万不该,薄恩最不该在这时说出那些爱慕,那些卫迟栖人生中最雀跃最珍重的一段时光。
薄恩似是不信地问他,不甘又委屈的语气仿佛是卫迟栖辜负和轻贱了他那一番情意。
他努力地想帮对方回忆道:“那日送我离开,你说过的,你说若我回来,你……”
一直背对着的卫迟栖忍无可忍,强烈的愤懑冲上心头,事到如今,他凭什么说这些话!
恼怒间回头,带着十足的力气毫不怜惜地,一把将薄恩扯起,摔在榻上,压在身下。他气得发昏,这些日子的所压抑的怨和恨,尽数撒在了这个他当时认为是罪魁祸首的小王爷身上。
他粗暴地扯开对方的衣裳,死死地钳住对方的下巴,逼他正视自己,恶狠狠地问他:“你是不是就想要这个!是不是!”
被钳制的人浑身都在抖,他瞪大了眼睛流泪,不敢相信卫迟栖会这样对他。分明是最亲密的距离,可亲密的人却说着话,诛他的心。
薄恩拼命地推拒,攥紧了领口阻止卫迟栖的动作,哑了嗓子哭求,说他害怕。
卫迟栖看见他挡在胸前烫伤的手背上,被蹭破的水泡红肿可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松开他,眼底一片灰败。
他们都该明白的。
世事如破镜,终究难重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