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缘聚
卫迟栖初见薄恩时,是游历归来的一个深秋。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庄主,策马江湖,四处游历。但记得母亲叮嘱,年前回家团圆。
从堰州出发,带着一堆搜罗给妹妹的小玩意和特产土仪,和几个山庄弟兄,打马回程。
就是在这条路上,堰州与云州相隔的运河边,捡到了一个锦衣玉带的小公子。湿漉漉的趴在杂草里,深秋水凉冻得他不停发抖。卫迟栖下马,走到他面前,还未细看,就被对方一把抓住了衣摆,扯了一扯,似乎想求救,又彻底昏了过去。
江湖少侠,行侠仗义,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卫迟栖蹲下身来,顶了顶头上的遮阳笠,将人翻过来,探了探气息。
还能救。
“铭风,铭云,来搭把手。”卫迟栖喊道。
昏迷不醒的薄恩,就这么上了卫迟栖回云州的船。
薄恩在晃晃荡荡的船上醒来,发觉自己身上干爽,掖着暖被,先上一喜,随及又慌乱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又落到了谁的手里,接下来是死是活。摸了摸腕上的镯子,发现还在,暂松了口气。
铭风掀帘进来,瞧见人醒了,一高兴就冲外嚷:“少庄主!里头那位醒了!”
卫迟栖正在船板上看铭云钓鱼,原本要上钩的,结果被铭风那大嗓门一喊,就都吓跑了。卫迟栖回头呲他,铭云收了空钩,又重新挂了饵抛下水去。
薄恩才历经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死生一线,正恍恍处,忽又看见一个陌生面孔被人大喝一声,吓得一下缩回了被里。
卫迟栖进来,就见着一个蒙头蘑菇,缩在角落一动不动。铭风还要伸手去揭,被卫迟栖一巴掌打上手背。
“毛手毛脚的,别吓着人家。”卫迟栖训他。
铭风缩回手,笑嘻嘻道:“这小公子细皮嫩肉的,跟个姑娘似的,所以少庄主怜香惜玉了。”
“去!”卫迟栖抬手赶人,让这贫嘴的快滚。
他当时把人翻过来时,看清相貌,乍一眼披头散发的,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秀气,还真像个姑娘。怕自己一行走江湖五大三粗的不会照顾,还托了船家女儿来看顾。
“这位……小公子。”卫迟栖想了想,就这么称呼了,“你莫怕,我们是飞涯山庄的人,碰巧在运河边救了你。当时你正昏迷,所以把你带上了船。”
“那……那你们……要去哪儿?”被子里瓮声瓮气的发问。
“云州,回飞涯山庄。”卫迟栖答道。
被子这才揭下,薄恩露出半张脸,鹿一样的一双眼,又圆又亮,怯怯的扑闪着,试探地打量了眼前人一阵,又收回了目光。
卫迟栖怕他不信,疑自己是歹人,便把怀里的飞涯令掏了出来,递到他面前以证身份。
薄恩瞧着他手上那个黑金令牌,并不识得这些江湖门派,只是点了点头。听对方问起缘故,半真半假地撒了个慌。
说他们家是客商,贩了一船货物要往京城去,结果路遇水匪劫财害命,他跳下水去,才侥幸逃脱。
卫迟栖点头,最近天下的确不太平,山匪水匪也是常见,连他们他们一行在外游历,也经常遇到劫道的。
又问:“小公子怎么称呼呢?”
薄恩顿了顿,才出口道:“傅思。”
“我姓卫,卫迟栖。”
卫迟栖替他着想,怕他一人在外难保平安,不如先跟着他们回云州,安顿休养,再想办法联络京城家人来接。薄恩此时无所依,京城皇权更迭更是风声鹤唳之时,谢过他救命之恩,也愿跟着去云州暂避。
薄恩染了风寒,又兼晕船,整日裹着被子睡倒在船舱里,头晕鼻塞,胸闷气短。从未走远门坐航船的他,在颠簸的江上煎熬得十分难过。
卫迟栖看他年纪小,模样又乖,日日皱着一张小脸缩在被里吸鼻子,鼻头都被揩得红彤彤的。大眼睛里更像是蓄了一汪水似的,拧着眉头,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
瞧着怪可怜的。
一个富家小公子娇生惯养,初出走商,乍然遭遇凶匪劫杀,侥幸落水得命。不比他们这些在外跑江湖的,一行结伴都有好武艺傍身,又有飞涯山庄的名头,自然什么都不怕。
拿不出对铭风他们呼来喝去的豪迈来,也不敢抬掌拍上就是招呼,连说起话,也忍不住放温柔些。看他吐的难受,什么都吃不下。船家女说吃些酸的大概好些,就在给小妹的零嘴里翻出一包紫苏酸梅。
“你嘴里含一个酸的,兴许舒服些。”卫迟栖将那包酸梅捧到他面前,看对方蔫蔫耷耷地从被子里坐起身来,半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朝自己这里伸手。
卫迟栖瞧他慢吞吞的苍白着一张脸,虚弱仿佛随时都能从自己眼前栽下去,看不下去直接捏了一颗塞到对方嘴里。
薄恩“呜”了一声,愣愣含了。先时还怔怔的因为晕船有些发懵,后来含久了,被里头莫大的酸味刺激得一激灵,瞬间瞪大双眼,圆亮亮地看着对面的卫迟栖,仿佛一只密林里逃窜出来的受惊小鹿。
“酸……”小鹿呜咽一句,撇着嘴,显得十分委屈。
卫迟栖活了二十来年,除了家中的小妹还没怎么哄过人。眼下的情形,仿佛是该哄的,最终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酸……酸过就好了。”
薄恩显然没被安慰到,感觉卫迟栖特地拿了这个东西来塞他嘴里,是不是要欺负他。
尤其是江上一个浪颠来,带着船身一晃,卫迟栖手里捧着的那一包打开的紫苏酸梅,全洒到了对面人的身上。
“……”
小公子抿紧了嘴角,像是要哭了。
口内酸,心更酸。
卫迟栖手忙脚乱,暗想:怎么比小姑娘还难哄?
不过口里含着酸东西,确实舒服不少。离到云州还有两日水程,薄恩终于能离开那简易的板榻,走出船舱来看看。
卫迟栖正在船板上与人过招,两柄长剑舞得快如缠斗银龙,手上招式你来我往不停,脚下步伐在颠簸江上依旧稳健。
尤其是卫迟栖,一袭箭袖赭袍扬在猎猎江风中,眉目英挺,气质飒爽。更有几分常年在外游历的潇洒豪气,一招一式间全是青年人的恣肆,成了这深秋江上最明媚夺目的秋色。
薄恩不声不响地看了一阵,最后还是机灵的铭风发现了他。收了剑跳到一处,嘴里喊着:“不打了不打了!”
卫迟栖意兴未尽,笑话他:“才十二回,你也太不经打了!”
铭风则朝他身后努了努嘴,笑道:“弱不禁风的小公子来了,少庄主还不扶去?”
薄恩被调侃得脸一红,卫迟栖果然回头,朝他走来。一边闷不做声的铭云实则最机灵,立刻就把搭在自己臂间的那件外袍朝少庄主抛去,卫迟栖接了。
看他穿得单薄,在江风中瑟瑟缩缩的瘦小一个,直接给他披上,说道:“外边风大,你风寒才好,当心些。”
薄恩红着的脸还没缓过来,卫迟栖照顾他照顾得光明正大,仿佛真把他当了个娇滴滴的姑娘。便有些不好意思,挣了挣,把外袍解下来塞还给他。
“总闷着不舒服,我出来透透气……”薄恩低头道,才说完,就争气地又是一个喷嚏。
那件外袍最后还是披回了薄恩身上,深深的赭色,一看就知道与卫迟栖身上的袍子是一套的。
卫迟栖再回去和贫嘴的铭风过招时,就看他裹在那件过大的外袍,整个人都陷在了那明媚的红里,发愈乌,肤胜雪。像极了飞涯山庄里秋开的红山茶,不过这朵更单薄些,伶仃地开在江上,颠簸间随波逐浪,似乎随时能被江风吹散。
视线忍不住被吸引过去,直到腕上一痛,铭风已经趁他分神,将他的剑打掉了。
“我输了。”卫迟栖弯腰拾剑,揉着手腕,认得坦然。
铭风得意洋洋,还抱拳冲对面的薄恩道多谢。薄恩不知缘由,愣愣地望向走到身边的卫迟栖。
卫迟栖被他懵懵懂懂的神情逗得一笑,对他说道:“别睬他,我让船家给你弄螃蟹吃。”
“秋蟹最肥,你如今好了,一定得尝尝。”
吃蟹的时候,也少不了铭风铭云两个。他们方才也比了一场打赌,铭风输了半招,所以得给铭云剥蟹。却边剥边吃,大半都进了自己肚里,铭云懒得和他计较,拿了两个团脐的过来专门给少庄主。
铭风口里吃着还不消停,健谈无比,逮着薄恩就问长问短,问人家家住哪里?家中有谁?走商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曾婚配?或有订亲?
包打听似的,没完没了。
薄恩讷讷的,一个都答不上来,局促不安时,要姜醋的卫迟栖回来了,立刻投去求助的目光。
卫迟栖有求必应,放下醋碟,抬手就是毫不客气的一掌。
“食不言。”少庄主如是说。
卫迟栖在家中照顾小妹惯了,一坐下就自然熟练地给薄恩拆蟹剥蟹,取出的粉白蟹肉,金黄蟹膏,全放到薄恩面前。
“这个醋是他们自家酿的,比外头的香,你尝尝。”卫迟栖道,剥了一个给他,才拆自己的。
薄恩被他这样照顾,也不好干吃,就夹了一筷子蟹腿肉过去,软声道:“迟栖哥也吃些。”
不想这一句,却让铭风哈哈大笑起来,嘴里的桂花酒也喷了出来,正好喷在铭云衣上。铭云忍了他这半日,终于受不了,端起酒坛子把人按在桌上就要兜头灌他。
“饶命!饶命!”铭风急忙告饶,笑却不停。
“我说怎么总这么熟悉,原来我们少庄主还真又捡了个……”话未说完,就被铭云捂了嘴,押着死灌。
打算灌醉了,再扔江里。
薄恩总是在状况之外,不明白嘴碎铭风的意有所指,直到卫迟栖凑头过来悄声告诉他。
“我从前在家时,家中小妹就是这般喊我。”
让卫迟栖有些亲切,仿佛真的成了人家的大哥。薄恩却尴尬得很,觉得自己既冒犯又过于亲近了。
卫迟栖却不在乎,反而让他以后就这么喊。
“看来我们的缘分,着实不浅。”
卫迟栖高兴地朝他举杯,一盏桂花酿,芬芳满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