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
像等待审判一样,我屏息不语,偷偷集中注意力听他的反应。可是什么都听不见,这么深的夜,连呼吸声都没有。
这样持续的时间有一点长——又或许实际上并不多长,只是我自己紧张所以体感时间慢而长——他没有反应,我开始幻想他睡着了。
如果他真的睡着了得算是好事,这样我就可以当他没听到,他也不必给什么回应。
可他真的睡着了吗?
我盯着窗外,思绪飘忽,感觉自己变得很轻,从身体里跑了出去,头晕乎乎的。
这样的情况并非今天才出现,实际上它并不罕见。劳累、放空、紧张、激动……都可能促使这种体验发生。
不过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它。我的意思是,我不认为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当做是身体在一些极端状况下会有的反应。
但今天不同。
今天我会胡思乱想。
拜托,给我反应。任何反应都行——我这些垃圾过往,让你恶心了吗?让你顾虑了吗?让你对我的印象颠覆了吗?
你告诉我吧!
“好了!”就在我的指甲快要掐穿手心的皮肤时,迟雪开口了。
我呆住了。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他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沉重。甚至……甚至好像不在乎,尾音有一丝微妙的明媚感。
什么好了?
我下意识将手机往耳朵压紧了些,以为自己有问他,接着发现并没有。
然而他就像听见了我的心声似的,在那边笑着回答:“我刚才问过宋蔚然了,她可以取消明天带孩子去游乐场玩的计划,改让曾玉菡陪她们打游戏。探望展云鹏的事,小白先代劳。你放心,他很靠谱,有分寸。所以,你这两天就没事了。”
“……”一时有点脑子打结,我意识得到他在说什么,却组织不起语言接话。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这边回复,就又道:“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现在开着购票页面,你说行我就订票了。”
脑子里像有一股洪水,轰然冲破某道障碍。
“好。”
在所有突然决定的长途出行中,这次是最像做梦的。电话挂掉时是凌晨两点,我丝毫不困,反复打开手机看迟雪发来的出票页面截图。
他还算人性,没有订一大早的,但我依然没能睡多久。
早上醒来出客厅,白助理和曾玉菡都在了。
前者准备送我去机场,后者一副成功登堂入室的得意嘴脸,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客人了。
最过分的是,茉莉把自己的牛奶分了他一半!我给她做了三年便宜舅舅,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殊荣!
而宋蔚然欣慰的笑容和表情,更是让我心头泛酸,有点挪不动脚步。
听到我出来,她转头将注意力腾了一点点给我,脸上笑意仍沉浸在客厅那和谐的一幕,连带看我的眼神也充满母性。
“快过来吃早饭吧,早点出门时间充足。”显然,她知道我要几点走、去哪里。
我一声不吭,默然过去坐下。她与我面对面,眼神不时往客厅瞟。
不得不承认,她现在这副心有挂碍,充满期待的样子,比过去动人。
“你真的觉得他可以?”半晌,我忍不住问。
闻言,她抬起脸,装作没听懂的样子眨眨眼:“什么?”
“他是好人,但要托付终身……”
“说什么呢?”宋蔚然笑盈盈地打断我。耳中无声并不影响她的声调语气在我脑子里呈现,那尽是愉悦。
“托付什么终身?要托付也是他托付给我,难道你觉得我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这话我能怎么接?
宋蔚然侧过脸静静望了望他们,接着回过头,看着我。
“阿程,你误会他了。不止你,连他自己也误会自己了。他不是喜欢我,他是喜欢我这样的妈妈,你懂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再去看曾玉菡和茉莉在一起玩的样子,我忽然就有了新的体会。
原来他不是靠收买茉莉接近宋蔚然,他是在和茉莉一起过童年呢。
他把茉莉当成自己的玩伴,把宋蔚然当成自己最向往的、别人的妈妈。借着友谊的双桨,偷偷享受一点这个妈妈的温暖。
可怜的小东西,怎么我被抛弃了得不到他们的爱,你承欢膝下也这么寒碜呢。
吃完早饭,简单收拾一些东西,和他们道过别,我便出发。一路顺利,飞机正点,不久后航班就起飞了。
夜里没睡好,旅途近三个小时,我几乎全程在睡梦中。
起初是没有梦的,不知从哪一次气流颠簸半醒开始,我踏入一片熟悉又陌生的迷雾。熟悉,是因为以前经常梦到。陌生,是因为很久没来。
它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好像是在越南呆到第八个月,第一次进行地下拍摄之后。
时间间隔太久,我也刻意遗忘,便早就记不清那是一次怎样的拍摄了。反正不是乱七八糟的、被迫进行的男女交(媾,就是什么刺激眼球和精神的危险游戏。
我完成工作之后昏天暗地地大睡了两天,梦中反反复复走入那片迷雾。它没有入口也没有尽头,我在里面惊惶不已,拼命逃跑。
同样的梦境来过几次之后,它轻车熟路地变成梦魇,从梦里勒着我到梦外。同样,我也很快找回对付这种东西的经验,与其抗争不休。
长达大半年,它总在升级欺骗、压制我的手段,我则不断破解,然后无视。循环往复,互不相让,堪比搏命厮杀。
后来我不再梦到它了,我以为自己胜利了。
但现在它轻易把我裹回迷茫和恐惧中。
我脚下踩着实地,它却暗示我前面必会踩空,也许是沼泽也许是悬崖;如果我原地不走,它又告诉我我会错过重要的东西,会后悔。
它没有形体,没有方位,没有存在的证据。我无从攻击,无法突破,只觉得心慌气喘,胸口仿佛压着巨石。
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后悔的焦急正像某种嗜血的兽类,兴奋至极,粗暴而凶恶地撕扯我的精神,我喘不上气,动不了……我好像要输了。
谁来救救我,我要输了。
我不想输啊。
“向程!向程——”
突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的声音穿透锣鼓喧天的动静,撞在我耳膜上。
我猛然睁开眼睛,迷雾不见了,我面前是一场丧礼。
不需要辨认我就知道,这是向美芳的丧礼。于是我明白,我还没醒来。
而且比起先前的迷雾,这场丧礼更令我焦虑,我绝不要呆在这里。
迟雪。
我一边大声回应刚才的呼唤,一边想那个声音到底从哪里传来。不会是丧礼附近——时间和空间都不会是。
我要奋力奔跑。
高中物理就告诉过我们,理论上,跑赢了光速就会发生神奇的事情。我要跑赢时间,跑向那个笨蛋小孤儿所在的时空。
不知奔跑了多久,我快筋疲力尽了,再也没有力气思考自己在哪里,呼吸全部被堵上,缺氧的感觉好像在要我的命。
……我失去了意识。
同时,我真正睁开了眼睛。
首先恢复的感觉是冷,继而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整个人就像泡在水里。
飞机正在降落,我看到云层在眼前略过,耳朵里面胀着空气,有些难受。
没有任何力气,一动不想动,脑子也放弃一切思绪,我就这么看着窗外。
整整二十分钟过去,飞机落地完全停稳,才劫后逃生般动手解开安全带。
此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和迟雪谈恋爱,从现在开始,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把自己交给他——否则梦魇就要追上我了,梦里梦外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