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应约
黄少天在四个陪同人员的簇拥下走过悬空长廊。这座地下城中正值深夜,顶层的人造日光设备全都关闭着,从轨道中悄无声息滑过去的车辆挂起了亮晶晶的通行灯,就像真正的星星一样在黑暗的穹顶下闪烁。
在经过一面窗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向外面看了看,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见到狂欢节游行队伍的洪流正随着花车序列向大桥上涌去。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挥舞着手中的彩饰和灯笼,在街道轮廓间形成了一条明亮的光河,和笼罩在节日气氛的整个地下城一样,那里想必也正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喧哗和笑声。
这种时刻对于地下城来说不那么多见。在普通人眼里,这是一座钢铁般冷冰冰的城池,一切都精密、有序、不容置疑,依照难以推敲的某种严酷规律运转,阻碍它的事物都会被碾碎在滚滚运作的齿轮之下。随着近年来更多居民的流入,在原本封闭管理的内城周围又形成了外城,让这时时刻刻依靠人造光线照明的地方总算稍微有了那么一点鲜活气息。
但无论是狂欢节的氛围,还是那些热腾腾的噪音,都不属于他们现在走过的地方。这里是内城的中央基地,从这条悬空长廊可以俯瞰地下城的全貌。在大地之下,这座城市的最高点,永远有着更胜荒野、不分昼夜的寂静。
黄少天一行人已经来到长廊尽头,沿着透明的旋转扶梯降落。被派来迎接他的四个工作人员都是年轻女孩,她们穿着古板的银灰色制服,从事这行业的她们需要具备精明干练的特质,又不能在外表上过分显露出这一点。其中一个轻声说:“将军就在前面的房间里。”
“他在干什么?”黄少天在门外停下脚步。
少女欲言又止。黄少天没表现出想要亲自验证的意思,也似乎不打算催促,只那么默默盯着她看,直到对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他在亲自审问,”她尽量让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一个嫌犯。”
“哦,现在地下城的治安有这么差?”黄少天瞟了她一眼。
“我们内城的管理绝对严格。”少女立刻回答,“但将军认为有时候也需要适当体察民情。”
黄少天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那我想,他也不会介意我去围观一下。”
绝对很介意啊!少女在心中怒吼。
她被派来接待这个来自地方军的麻烦人物时,已经做好了面对各种各样不讨人喜欢家伙的准备,但是眼前这个人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他对周围的人保持基本礼貌,话也不多,从来不提出什么寻欢作乐的特别要求——这种事情本来挺常见的——在要求检查资料的时候也非常配合。但是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慢,和完全不去读其他人脸色的性格,隐私和回避这种概念好像从来没有写在过他的词典里。打个比方,如果有什么东西令他感到好奇,那么他会不顾任何反对直接拿来拆开研究,不管那是一只兔子还是一架最新技术的加速推进器……两者看似天差地别,对他来说都可以简单划分进“拆开就装不回去”的类别。
黄少天已经不怎么客气地在门上敲了两下。很快就有人把门打开一条缝,在看到外面站的人时,他露出了一脸错愕的表情,仿佛不太明白这时候怎么会有陌生的家伙来打扰。
“您是……”他迟疑道。
一名陪同人员赶紧走上前,低声说:“这是将军邀请的客人,地方军特派的联络员先生。”
门里的人表情一变,向黄少天问了声好,比出来时更快地缩回了门里。十秒钟之后,他重新把门整个打开,躬身道:“请进,将军正等着您。”
等个鬼啊,黄少天想,就好像我不知道你们正在心里骂我没眼色似的。
长而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条桌和一把椅子。将军大概五十多岁,灰白色短发梳理得光亮整齐,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片墨镜,这在夜晚的室内显得尤其奇异。他对黄少天露出个笑容:“联络员先生?”
那看起来更像是皮笑肉不笑,不过黄少天觉得他尽力了。
“晚上好,将军。”他点头,“希望没打扰到你们。”
将军身后的两个助理也都戴着墨镜,他们绷着脸,竭力不表露出对这个家伙的不满之情。将军倒是笑了笑,拉开他那把房间里唯一的椅子:“联络员先生坐着看吧?”
“不用了。”黄少天礼貌地摇头。然后他很利索地一翻身,坐在了长条桌边。
将军:“……”
如果不是暂时还不能和地方军翻脸,他实在很想把这个年轻的混蛋打个满脸开花。不过他也对这种局面有所预计,在资料里,这个四号联络员古怪又讨人嫌的脾气正和他杰出的工作能力一样让人印象深刻。
黄少天旁边那一整面墙都是茶色玻璃,他扭头看过去,隔壁的房间正进行一场看起来没什么新意的审问。嫌犯被铐在硬邦邦的椅子里,他的对面除了负责讯问的人,还有两名警官。
“那家伙犯了什么事?”黄少天问。
“涉嫌潜入基地。”将军无所谓地把资料递给对方,不出他的意料,黄少天只是随手翻了翻,就兴趣缺缺地放下了。“最近想溜进内城的人不少。”
“可以理解,”黄少天说,“毕竟你们的成果越来越让人垂涎了不是。”
这句称不上恭维的话,从他的表情来看,简直是勉为其难挤出来的。
“还要感谢贵方的支持。”将军公式化地回答道。
黄少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视线停留在其中一名警官身上。他看起来不太像是干这行的人,倒不是黄少天对他文质彬彬的外表有什么偏见,但他就是觉得那家伙身上没有属于武装人员的气质。他的帽子压得有点低,在那一瞬间,黄少天感觉他仿佛抬起眼睛,隔着玻璃和自己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一个奇怪的家伙,他想。还挺帅的。
将军坐在他的书房里,桌上摆着一本杂志大小的手提电脑。虚拟投影装备开启着,他在屏幕上滑动几下,接着门被敲响了。他说:“进来。”
“是我。”一个年轻的声音隔着门道。
将军疲惫地揉了揉眉头,把放在旁边的墨镜拿过来戴好。走进来的正是之前被黄少天注意到的那名警官,他把一叠文件放在将军的桌上。
“那人说的是实话吗?”将军问。他指的是那个接受讯问的嫌犯。
“不全是。”警官说,“他被地方军派来潜入基地,和联络局不是一伙的。但他的上司认为即将有自由军的间谍混进来,所以让他来盯梢。”
将军厌烦地拉直了嘴唇,讥讽道:“这么说他还是为了我们着想。”
警官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你今天看到那个新来的人了吧。”将军始终没有和他对视,而是盯着自己的虚拟键盘,“他是什么情况?”
“来自地方军。”警官说,“他们的联络员。”
“身份没有问题?”
“没有。”
如果这时候将军抬头看他一眼,就会发现对方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可惜他错过了那个一闪而逝的笑容。“好了,”他摆摆手,“你回去吧。”
警官离开了房间。将军摘下墨镜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不是那么稳。最近麻烦事太多,他想,地方军和自由军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和表现出来的态度相反,他对自由军间谍潜入的事情不是那么无动于衷。他首先就想到了那个今天抵达的联络员,尽管这人和资料里描述的基本一致,他还是不免心中不安。
地方军在联络员到达之前,就破例给出了一份详细信息以示诚意。将军点开那篇材料,联络员的立体投影随即出现在他的桌面上,年轻人傲慢的神情即使是在虚拟光线里也一目了然。他本人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将军觉得有必要考察一下他的随员。目前只有联络员一个人进入了基地,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的所有同伴都要在几天之后才能通过审核,成为下一批来到内城的访客。
想到这里,将军把那份通关申请从档案里抽出来,丢进了代表驳回的电子垃圾箱里。
过几天再说,他边关闭资料文档边思索着,最近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虽然联络员脾气不怎么好,可他应该明白,在基地里必须学会忍耐。
将军拿起椅背上挂着的外衣,走出了书房。他经过悬空长廊的时候,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顶部窥视,于是仰起脸仔细打量透明的天花板;但除了卷成一团的线路,和岩石穹顶下的黑暗之外,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要去的地方,是基地不为人知的核心。
除了将军之外,基地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拥有主控室的进入权限,连每月一次的例行维护都是在将军抽出时间从头到尾的监督下进行的。主控室里存放的一部主机,是整个基地的运行中枢,所有的车间、监控线路和门禁,都依靠它的管理运行。掌握它钥匙的人,就掌握了整个地下城的最高权威,这代表着基地里的无数条军火生产线、两个编制的机械化防卫军、随时可以破土而出的钢铁堡垒,以及足以威慑整个大区的力量,全都握在他的手里。
在长达十分钟的验证后,将军进入了主控室。房间里不断闪烁的指示灯让人如同置身多彩的星空下,他忍耐着这些光线给他造成的眩晕,对中枢下达了一系列指令。
基地内部提高警戒级别的安全加强,往来人员权限排查,关卡的流水档案登记,一项项的检测都显示无误,将军的心逐渐放了下来。最后按照习惯,他打开了基地的全景地图,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他愣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地图上分布在各处的绿点是生命迹象的显示,它们每个都对应一位在基地里活动的人。此时的深夜,大部分绿点都在居住区中静止着,有少数轮班成员还停留在车间和工作室,仅有那个象征着中枢操纵者、也就是将军自己的红点,正位于基地中央最高层的主控室里。
而就在这个红点旁边,一个绿点正发出微弱的光。
无法言喻的恐惧攫住了将军,他明白这个景象意味着什么——就在这狭窄的、还没有一间浴室大的主控室里,除了他之外,还悄无声息地潜藏着第二个人。
他可不会认为那是来找他签名的粉丝。
将军庆幸他随身携带武器的习惯即使在戒备森严的基地里也没有改变,而他刚把腰间的磁线枪拔出来,眼前就划过一道迅疾的银光。过了几秒,甚至在那把枪已经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之后,手腕上的剧痛才传递到他的感知里。
“关掉中枢。”一个声音说。
将军惶然四顾,仍旧没有发现任何人影。接着他感觉咽喉一痛,血顺着他的脖颈缓缓流了下来。
“下次就不是这么浅了。”他听到对方补充道。
在这个关头他没有犹豫,一手捂着喉咙上的伤口,一手艰难地关掉了中枢的运行。黑暗中闪烁的指示灯一个一个熄灭,房间里亮起了灯光,这是当初为防止意外发生而设置的固定程序。
将军这回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他难以置信道:“你们要撕毁条约了?”
地方军的联络员站在中枢主机前面,歪头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笼罩的傲慢与森冷仿佛在这个时刻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别的东西。将军如同被冷水迎头浇下,为死亡的威胁而颤栗起来。
“你不是联络员,也不是地方军来的……”他后退一步,“你是自由军的间谍?”
“不,”联络员笑眯眯地说,“我只干活,不卖命。”
“你杀了我,没人能控制这台中枢。”将军飞速地思考着,语气也冷静下来,“你要情报,还是技术资料?我们可以谈谈。”
“我没那个打算。”四号联络员打断了他的话。
将军仿佛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他的右手。对方握着一柄很细的冷兵器,可能是剑或者刀什么的,血正沿着那薄薄的刃锋向下滴落——那是他的血——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了一小滩。
他失声惊呼:“你是夜……”
这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寒光闪烁的剑尖已经抵到他的下巴,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钉在墙头了。
“把话说完。”对方看着他。
将军:“……夜雨声烦?”
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就交代在这里了。他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用某种方法顶替了联络员的冒牌货,也不仅是自由军派来的间谍,而是在各项情报名单上都高居前列、纵横南部大区未曾一败的独行杀手。
“谢谢。”对方说,“我最讨厌在临死前把话说一半的设定了,尤其还是叫出敌人名字的时候,虽然我大名不叫夜雨声烦,但是更不叫’夜——’对吧?你可以安息了将军,这个什么联络员简直是个锯嘴葫芦,有话没得说憋也憋死了,脾气还坏的一逼,奉劝你下辈子在看到这种混蛋的时候直接揍他,说不定还能留条小命。”
将军感到咽喉一痛,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虽然这句话确实长了点。
一分钟后,从中枢发来的警报在地下基地响起。
所有门禁都提高了权限,在夜里没有通行预约的通道全部关闭,走廊上亮起指示灯和避难标牌,卧室里的天花板裂开,绑着带子的防护面罩和应急箱从里面掉出来,砸在熟睡员工们的肚子上——被惊醒的人们顶着黑眼圈,但几乎没人对此感到恐慌。
这是一次标准的“维护警报”,时间不定,大约每月一次,发生在中枢例行维护的时候,人们通常都把它当成了防火演习。不过他们倒是不用像真的演习那样穿着睡衣逃出去,一般只有在屋里老老实实不要乱跑就可以了。
“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基地的卫队长这么形容道。
两支卫队分别从地下实验室的最后一层和顶楼出发,开始沿着整座基地巡视,这也是警报的组成部分。顶楼队伍里的一个新兵在轮班期间打了瞌睡,现在困得摇摇晃晃跟着队长后面,顺手把喝完的空瓶子一扔,抛进悬空长廊转角的垃圾桶里。
经过通往主控室的路口时,他忍不住问:“我们不用去检查那边吗?”
队长瞟了他一眼。“你又进不去,”他不耐烦地说,“没翻过巡检手册吗?里面应该正在例行维护,我们巡视回来去和将军对一下指令就行。”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如果你这多嘴的家伙不是上司的亲戚,我现在就应该让你滚去关禁闭了。
新兵看了看队长的脸色,没敢多问。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被一只空瓶砸在头上的黄少天心情不是很好。
等巡视卫队离开之后,他立刻从垃圾箱里跳了出来,顺着悬空长廊一路狂奔,滑到旋转楼梯下面。中枢维护警报在他的计划之中,这个警报持续的时间段里,整个基地通道处于无人状态,员工们都被关在各自的房间,尤其适合浑水摸鱼。
联络员的假身份迟早会败露,即使不被发现,一旦将军的死讯传出,被怀疑对象里他这个外来者肯定也首当其冲。如果不是还要混进实验室里完成任务,黄少天肯定已经打破悬空长廊的天花板逃了出去。
而等他用借来的临时中枢权限打开通道来到居住区的时候,他发现今天的好运气也似乎到此为止了。
卫队理论上应该还在顶层巡游,但他们不知为何派了一支小队来这里检查。他听到走廊转弯处两个人的交谈,一个问:“你跑这里来检查干什么?”
“直觉。”另一个回答,“刚刚我扔空瓶子的时候没听到响声,占卜书上说这代表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新发现。”
黄少天:“……”
他把一口老血咽回去,手已经放到了剑柄上。按目前的情况,再过半分钟他就要和这支小队迎头相撞,虽然交战之后免不了要惊动基地卫队,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给那个往我头上扔瓶子的混蛋一个教训也好,他想。
下一秒,他耳边传来非常细微的一声确认音,然后猛然被人拉进了墙上的一道门里。
黄少天在黑暗里屏息凝神,隔着一道薄薄的金属墙,他听到那个小队走过了他刚刚待着的地方。把他拉进这里的人力气不算特别大,但胜在出其不意,黄少天也没想到走廊的墙上会忽然冒出一扇门,莫名其妙就被拽了进来。让他感觉很奇怪的是,似乎那个卫队也没留意这里有道门,谁也没有要停下来检查检查的意思。
“这是清洁储藏间。”黑暗里有个人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回答道。
他出声的时候位置还很接近,话音落下时已经离得挺远了。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我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个队友?”
“你不认识我。”对方似乎笑了笑,“我只是……”
黄少天瞬间拔剑,指向这个人的咽喉。他很有分寸地往前移了移,剑尖轻轻顶上了人类的皮肤。
“……来开一下灯。”那人把话说完了。
黄少天反射性地一眯眼,室内顿时亮了起来。在橘色的应急灯光下,他看到自己的剑指着一个年轻人——出乎他意料,对方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咽喉前,剑尖刚好抵着他的指尖。
“是你?”他脱口而出。
面前站着的正是他在审讯室里留意到的那个警官。对方把他的剑往旁边拨了拨,从容道:“我叫喻文州。”
黄少天怀疑地看着他。
“你想去底层的实验室吧?”喻文州说,“我可以帮你。”
“你是哪边来的间谍?”黄少天问。
“哪边都不是。”喻文州耸了耸肩,“你不是看到了吗,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你最好坦白点。”黄少天威胁道,“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但是我可以预测你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你。”喻文州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南部大区的独行杀手夜雨声烦,真名叫黄少天,伪装地方军的联络员混进基地。”
黄少天心道这家伙是情报商吗,抬起剑又指到了他的眉毛上。
对方摆摆手:“我不是情报商。”
黄少天一怔,这人难道会读心?
“是的。”喻文州点了点头,“这回你猜对了。”
黄少天:“……”
“如果你不想被读的话,就不要看着我的眼睛。”对方又道。
让他没想到的是,黄少天反而兴致勃勃地盯着他,问:“那你说说我现在正想什么呢?”
他在心里说:真神奇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今天竟然让我碰到会读心的人了!这么说那些用意念弄弯勺子的事情也存在吧,不对,既然是在基地里遇到的,基地里难道还有具备其他能力的人?为什么我一路上见到的都是些草包呢?啊对搞不好跟实验室我要拿的资料有关系,果然很科幻啊,话说回来这什么山寨超能力还要目光对视才能发动吗,不对之前他是不是看了我一眼但是为什么没有拆穿我?
喻文州:“……”
“那个,”他思考了一下,“你的内心活动有点丰富。”
黄少天:“……”
“飞流直下的,把我视线都挡住了。”喻文州补充。
黄少天心想就算你挺帅的也别以为我不会揍你脸啊。
“谢谢。”喻文州微笑道,“你也不错。”
黄少天愣了几秒,明白了两件事情。首先,这家伙好像真会读心;其次嘛……他们的审美眼光还算一致。
喻文州把指着自己眉毛的剑尖推开两寸:“所以我们现在能不能谈一谈了?”
黄少天干脆地点了点头,也没看到他是怎么收起来的,下那把剑就像被开了屏蔽的弹幕一样消失在了他手里。
“好了,”他问,“你要谈什么?貌似你对这个基地也不怎么满意啊。”
他脑子里同时冒出了另一个念头。之前他能这么顺利地伪装联络员混进基地,是因为帮助他伪造身份的人拿到了从基地内部泄露出来的一些资料,难不成这些资料就是眼前这人送出去的?他看起来是在为“将军”工作,但现在看来似乎面和心不合,搞不好还有什么狗血的恩怨情仇,以至于走上了打倒基地的道路,而他会在这个储藏间里等着,是不是也是计划好的有意为之?
喻文州苦恼地皱起了眉头。“要不然你先转过头吧,”他建议道,“我觉得谈话节奏太快会有点混乱。”
黄少天:“……”差点忘了这人会读心了。
他拖过来一个折凳,背过身坐下来。喻文州才道:“我不是基地原本的工作人员。在底层实验室还没有搬进地下城之前,我参与了它们的某个实验,结果发生了异变。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进入了地下城的基地,专门负责审讯和情报。”
“他们不怕你看到那些机密吗?”黄少天好奇道,“平时跟你一块工作的人岂不是什么都被你看到了嘛,平时去哪找乐子,女朋友凶不凶之类的……”
“你没注意到我身边的人都戴着墨镜吗?”喻文州说,“只要我不直接看到他们的眼睛,这个能力就没作用。”
“哦,他们肯定很怕你吧。”黄少天表示理解,“不过我倒觉得挺方便啊,你看刚才我不用说话你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为了证实这句话,他扭过头看向对方——嘿我知道你这种能力肯定会被知情人排挤的,我自己当年也是一样,不过只要能把他们所有人都打趴下就没事了对吧?而且你好像只能看到当前的浅层意识,比如你应该就不知道我小时候欺负过隔壁院子的大白鹅还给他们洗澡来着,糟糕我怎么想起这个了……总之我是不怕看的,你尽管看没关系,我们连通讯线路都省了,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喻文州眨了眨眼睛,然后默默地自己转过了头。
黄少天:“……”
“你的电波传达太快了,我有点接收不过来。”喻文州实话实说。
黄少天痛心道:“这是什么世道!连读心术都歧视我吗!”
“整个基地除了将军和看管我的一组同事,没人知道我能力的具体细节。”喻文州摇头,“这也是因为将军防备着将来可能的内部矛盾,想把我作为一张底牌留到最后。”
“这么说之前在审讯室的时候你看了我一眼,这不是错觉了?”黄少天想起了这件事。
“没错,这也是将军的指令。”喻文州说,“我看到了你的一些内心活动,也发现了你不是联络员。”
“但是你没告诉他对吧。”黄少天啧了一声,“否则他就不会死得那么撕心裂肺了。”
喻文州一怔:“将军死了?”
“是啊,”黄少天比他还惊讶,“你没在我的脑子里看到?”
“我只能看到你当时正在想的事情,还有一些零碎的信息。”喻文州揉了揉眉心,“我还以为你正要去刺杀将军。”
“嗯我已经把他宰啦,开心吗。”黄少天说。
喻文州:“……还行吧。”
“我现在要去底层实验室。”黄少天又道,“这个你刚才已经看到了吧,你说要帮我,有什么代价?”
“我要找实验室里的一件东西。”喻文州说,“我能带你去那里,进去之后我们就分头行动,互不干预,怎么样?”
“两个问题。”黄少天竖起两根手指,随即意识到对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只好装作没事一样默默放了下去,“你为什么觉得我自己找不到实验室?你怎么保证到时候我不会一剑砍了你以绝后患?”
“前一个问题,因为底层实验室两天之前进行了一次清洗和重装,你手里的情报没有更新得那么快,凭你的身手硬闯也会大费周折,想必不会拒绝捷径。”喻文州说,“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的情报,那是因为基地的资料是我传给你那个线人的。根据线人给你的说法,基地里有一个可以相信的内应,你在被我拉进储藏间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猜到,我就是那个内应——没错吧?”
“读心术可真要命。”黄少天叹了口气,“我记得那时候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啊,你还是看见我了?资料里可没说这个内应会读心,真够坑爹。”
“你的线人也不知道这个。”喻文州说,“屋子很暗,但你的眼睛比较亮。”
“说的可真吓人……”黄少天咕哝了一声,“现在也没什么试探的必要了,你说说怎么走吧?”
“你之前都做了什么?”喻文州问,“将军是怎么被你杀掉的?”
“我在悬空长廊的天花板上凿了两个洞,后来又拿东西堵住了。”黄少天很快地说,“然后我在中枢控制室里伏击将军,把他捅死了,放了个炸弹,把他反锁在控制室里,只要没人进去就发现不了。”
“你在中枢里装了炸弹?”喻文州一惊,“什么时候起爆?”
“控制器还在我这里。”黄少天摆了摆手,“小型的,没事,只够把那个破电脑给炸碎,这个地洞炸不塌。”
也不知道将军要是听说自己的基地被形容为“这个地洞”,会不会直接气诈尸了。
“千万别炸。”喻文州严肃道,“一旦中枢受损,整个基地能源都会进入备用模式,彻底切断内外界的联系,到时候我们谁也别想出去了。”
“好好好,我会忍住不摁的啊。”黄少天笑眯眯道。
听着他的语气,喻文州不禁感到一阵忧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卡,转过身:“那么你先拿着这个……”
黄少天没提防他会忽然回头,跟他眼神撞了个正着。他正在想今天的晚饭不太好吃,鸡蛋煎得太硬,安保居然不在桌上放盐瓶和胡椒瓶,切碎的小土豆边角都烤糊了,尤其是原本的联络员这家伙胃口还小,为了装的更像还不能多吃,只能眼睁睁看着本来也做得不怎么样的肋排和西兰花没吃两口就被撤走,简直心酸——我靠他回过头了!我一点都不饿!
喻文州:“……”
黄少天看着天花板,纯洁无辜地笑了笑。
“拿着这个,”喻文州尽量保持严肃,把身份卡递给他,“我们去厨房。”
黄少天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在一根巴掌那么粗的钢筋支架上,悄无声息地穿过仓库。这里的桶装药剂和反应釜冷冰冰地摆成两排,虽然按理说密封应该都十分良好,但是仍有一股让人鼻子发酸的化学制剂芳香飘荡在房间里。
他用终端打开这个仓库斜上角的通道口,钻进了旁边的一条长廊里。
带着这个权限的终端是喻文州拿给他的。鉴于对方在基地里的身份和处境,将军不可能给他这么宽泛的通行权限,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私下弄出来的成果了。黄少天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对方的面孔——“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已经是一种俗套的形容方式了,谁能想到这里有双眼睛真的能洞察人心呢?
走廊下面传来一阵滑轮滚动的声音,半分钟之后,转角出现了两个戴着口罩的人,还有一架餐车模样的金属推车。几乎在同时,他那个临时戴上的小型耳机里传来喻文州的声音:“就是他们。”
黄少天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到距离他十米开外墙上的一个通风口里,那双眼睛正遥遥地注视着他。
这犹豫只用了他不到半秒的时间,接着他就从仓库通道的横梁上一跃而下。两个推着餐车的工作人员只看到一道黑影在面前坠落,接着各自头上挨了一下钝击,什么都不知道了。
失去意识前他们脑子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这大半夜的……是谁饿到要劫持送饭的人啊?
另一边喻文州检查门禁和周围情况又花了几分钟,他来到通道里的时候,黄少天已经把两个打昏了的工作人员给拖到了角落。见到喻文州过来,他转头问:“下一步呢?”
他显然还没完全适应和一个会读心的队友同行,因为他虽然表情淡定,但内心波动丝毫没有加以掩饰,明明白白地写着:“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效率很高吧,一下就搞定了!是不是很帅——”
喻文州:“……”
在通风口里监视的时候,他几乎都没看清对方的动作,转眼间两个人就被放倒了。如果用正常人类的标准来衡量,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受过训练就能达到的反应和速度。
“把餐车打开吧,里面不会有机关。”他说,率先拉开了一扇柜门。
黄少天那一侧的柜门倒是锁着,他拨弄两下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在柜门打开的时候,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心碎的神情,不过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杀手应有的冷酷平静。
“为什么都是压缩食品和流体营养剂啊——”
喻文州简直都能听到他内心的咆哮了。
“他们本来应该要去给实验室送饭,”他忍着笑解释道,“但是演习警报——至少他们以为是演习——拉响之后,实验室的出入通道就锁上了,所以他们才要从这里转回到厨房去。”
“你们的厨房就只有这个?”黄少天难以置信地说,“起码我当客人的时候还有土豆和鸡蛋呢!”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们不怎么在乎食物的品种。”喻文州斟酌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不那么极端的说法,事实上实验室里还有专门给那些人打维生针和安眠针的医护人员,有时候实验员们忙得连坐下来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连睡眠时间都严格控制着,“他们随便吃两口就行了,厨房里还是会给其他人做正常食物的。”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黄少天拿起一袋流体营养剂,上面还印着个圆滚滚的小熊脑袋,“这个可只有福利院里没长牙的小孩子才会吃,一般家长稍微有点时间就自己做辅食了吧——别告诉我你们的实验员还拖家带口的。”
“这个嘛,”喻文州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郁,“实验品也是要吃东西的。”
黄少天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那群混蛋!”他愤怒地咕哝了一句。
他的视线刚好和对方相接,喻文州挑了挑眉毛,他又默默地转开了脸。
“那我们现在直接去实验室?”他问。
喻文州俯下身,把两个工作人员的外袍和口罩都剥了下来,然后开始把餐车里面的压缩罐头和营养剂袋子向外拿:“我们得去厨房,实验室在演习状态下是不会给送饭的人开门的。”
黄少天不解其意,但还是跟着他一起把这个餐车的柜子清空了。喻文州又给地上的两个人各自补了点麻醉剂,抬起头:“你扶一下餐车,我把他们塞进去。”
“我来吧。”黄少天自告奋勇。餐车的滑轮有点不稳当,他先把一边的柜门用撬棍插上,然后把两个倒霉的工作人员团了团,满满当当地塞进了餐车里头,“你把他俩放这干什么啊?”
“厨房在监视显示区里。”喻文州解释道,“基地里所有人类的行踪都会被中枢记录,但是一些区域不会显示在外面的监控系统里,包括厨房在内的另一些就会显示。如果我们就这么走过去的话,你的生命迹象会显示出一个没有身份标记的绿点,而我则是一个特殊标记的蓝点,不用太久就会暴露的。”
他看了一眼对方,发觉黄少天正有点惋惜地想:哎呀我倒是比较喜欢蓝色,将军是红色好像,这么说之前疑似地下实验室里的绿点和白点就是实验员和实验品了?这群做实验的混蛋,将军也是个蠢货,中枢的品味差评!
喻文州:“……”
“所以你准备用这两个有身份标记的人冒充我们的行踪?”黄少天已经明白过来,“你有办法屏蔽我们的生命迹象吗?”
喻文州点了点头:“对,我们戴上干扰器之后,推着这两个人去厨房,监视器上就只会显示两个原本就承担着送饭工作,又因为演习警报而返回的人。”
黄少天关好两边柜门,连之前那个锁也原封不动地恢复了。他拍了拍餐车:“走吧,不能耽误太久。”
他们很快把那些压缩食品和营养剂都扔进了仓库的空桶里。厨房工作人员的外袍有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虽然看起来显得干净,却颇有病号服的风范,黄少天再把口罩一戴,俨然是不知道从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喻文州换完衣服之后,向黄少天招了招手:“靠过来点。”
黄少天不明所以地凑了过去。喻文州伸手把他领口的带子系好,又正了正刚才在单方面殴打中歪掉的身份牌,最后后退一步端详。
“好了,”他说,“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黄少天默默走到餐车后面,主动承担了推车的工作。喻文州感觉有点奇怪,不由得瞥了他一下,结果差点被扑面而来的内心活动闪花眼睛——对方在内心感叹:参与这么奇怪的换装PLAY还是第一次,虽然没有镜子但是这一身肯定十分帅气!我感觉我自己就像个空姐!你要鸡肉还是牛肉,咖啡还是茶!
喻文州:“……”
他已经习惯了这个队友丰富的心理活动。那些了解他能力的同事在不小心和他直接对视的时候,总会刻意压抑起所有的心理活动,逼着自己什么都不想;殊不知那样的防卫在读心面前不堪一击,他只要在匆忙筑起的高墙上轻轻一推,后面没法掩饰的东西就会在他的视野里完全敞开。而黄少天虽然总是想一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那些层层叠叠的内容很好地覆盖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就算他可以阅读心灵,也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
黄少天推起装了两个大活人的餐车,轻快地走在前面,喻文州握着屏蔽器跟随其后。他看着那套上工作袍之后显得宽了不少的背影,又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
在提及地下室的实验品时,他们的目光相接过一次。在这短暂的对视中,他没有在对方的脑海里看到熟悉的东西……没有絮絮叨叨的废话,没有发自内心的感叹,没有画面与回忆,也没有墙壁和屏障。
那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厨房里的临时工听到双层金属门响起开启的提示音,还觉得有点奇怪。他从汤锅弥漫的白雾后面招呼道:“怎么回来这么早?”
那边嗯了一声,好像没什么答话的兴致。
临时工原本也在地下基地工作,只不过前阵子在清洁部门,最近才被调来厨房帮忙。他之前负责的是和底层实验室相关的区域,最近实验室经历巨大变动,连清洁的换班人员也拆开重组了。他想了想才明白去送饭的人为什么现在就回来了,从前维护警报响起的时候,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们往往就从柜子随手拿点营养剂解决夜宵,基本不会去管饭是不是按时送来。如果不是厨房干活,他也不会对送饭小组的工作路线有什么大概的了解。
他皱了皱鼻子,心想还好没有细问,不然显得多不走心啊。
厨房的这片区域只有他一个人在忙,别人都换班休息去了。研究基地的厨房也看着像个实验室,卫生标准绝对严格,台面和地板光可鉴人,用具不是金属就是雪白颜色,仔细想想还是有那么点瘆人。临时工盖好汤锅,从保温箱里拿了三个饭盒,准备去跟那两个送饭回来的同事聊聊。
“嗨,”他一边摘下口罩一边走过去,“你们这一班几点结束啊?”
个子稍高一点的那个回答:“本来还有一个小时,要把夜宵送完,但是现在警报响了,等戒严结束就可以回去了吧。你呢?”
两个人都没有摘下口罩。临时工跟这两个同事不熟,听他们说话声音被挡在口罩后面,闷闷的不太清楚,心想他们对于遵守安全规定还真够死板的。
“我这班刚开始。”他把饭盒放在休息区的塑胶桌子上,“到厨房干活之后整个都昼夜颠倒了,不习惯啊!之前在实验室里打扫,累是累,每一班倒还都挺轻松——不过据说最近也不是这样啦。”
“实验室?”回话的那个人果然有了兴趣,“你之前在实验室那边干活吗?”
临时工一看又可以展示谈资,不由得也有了精神:“那是,我进基地以来一直都是在那做事,有些研究员都还没有我待得时间长呢!”
他没看到的是,在两个戴口罩的同事背后,一个人轻轻按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黄少天进到厨房里的时候,隔着口罩就被这里充溢的饭香征服了。
其实这里做的就是普通的饭菜,但是在忍受了这么多天高格调小容量饮食,现在又饿得头昏眼花的情况下,他只想来一大碗热乎的鸡肉浇饭填饱肚子。眼看厨房这边区域里只有一个人,他不得不强忍住上去直接撂倒对方然后抢饭吃的冲动。
结果喻文州还没来得及套话,这人就迅速暴露了曾经在实验室清洁小组工作过的事实,他们不趁机问点情报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喻文州关于实验室情报的来源比较特殊,有一个印证途径当然是意外之喜。他在进一步交谈之前悄悄按了按黄少天的手,担心他会选择更直接的办法,把人按倒逼供。
对方的手背在他的指尖下面微微挪动了一下。虽然没有目光交流,可是他也能领悟到这个细小动作里代表的意思——我心里有数,不用提醒我啦。
黄少天不太熟悉地下基地情况,于是和临时工交谈的任务就落在了喻文州头上。他甚至都不用过多地绕弯子,只要把话题往实验室变动之后的安排上面引去,就能在视线交汇的时候看到不少情报。等到问得差不多了,临时工也显得越来越困,最后放着吃到一半的盒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是你干的?”喻文州疑惑道。
黄少天把始终搁在桌子下面的另一只手拿出来,他手心里捏着个唇膏大小的瓶子:“谁让他不戴口罩的,在这好好睡一会吧。”
说着他拧上瓶盖,随手扇了扇残留在空气里的挥发麻醉剂,抱着饭盒跑到另一头去吃了。
喻文州坐在他对面,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记了几笔。黄少天看了一眼:“你是我在基地里看到第一个还用纸笔的。”
“文件之类也有纸质版本。”喻文州解释道,“虽然这里面的电子仪器都便携好用,但是也同时会受到中枢的监视,一不小心就要误事。”
“那你同事们平时玩个自拍也会被监控吗?”黄少天咋舌。
“实际上会的。”喻文州耸肩,“只不过他们也不知道这一点,监控的详细程度远超一般人想象。”
“还真是个大牢笼啊。”黄少天摇头。
“相比起来,底层实验室才是真正的牢笼。”喻文州写上最后一笔,放下了本子。黄少天注意到他用的是一支短短的半截铅笔,上面盖了一只纸做的笔帽。“这里就是笼子套笼子,地下城是最外面那层,里面有基地,基地装着实验室,实验室里面有狱卒也有囚犯。”
他把本子转过来,给黄少天推过去:“这就是大清洗之后实验室的完整逃生路线。”
黄少天看了两眼就记住了图上的内容。可以想象,实验室就算在警报下完全关闭,也肯定有至少一条作为最后底牌的逃生通道。纸上画着这条和厨房相连,路线弯弯曲曲,中间好几个地方打着阴影,估计是有安全检验。
“这条路是基地内部连着的。”黄少天一挑眉,“肯定还有通往外部的对不对?”
“没错。”喻文州笑了笑,站起身来,“这也是合作的一部分,不过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他在厨房里转了一圈,绕过保温箱和桌子,来到水池附近。他端详了一下两个不起眼的并排水龙头,拔掉了其中一个的把手,然后把金属柄倒着塞进了壁柜的缝隙里。柜子从中间裂开,露出一个密码盘。
黄少天探头过来看:“多少位密码?”
“我不知道。”喻文州思考了两秒钟,“但是按理来讲,应该是二十位或者二十二位。”
“27182 81828 45904 52353。”黄少天说。
喻文州吃了一惊,不过他控制住自己没有回头去看他,而是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在主控室里跟中枢打过交道嘛。”黄少天笑眯眯地说,“不过问题是,一旦我们输对了密码,中枢有可能会发现问题。”
“它对底层实验室的控制力不那么强。”喻文州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只要我们行动快点就没关系,前提是你要做的事情不需要那么久时间。”
“我没问题,”黄少天撑着密码盘的盖子,“但是你也有要在实验室做的事情吧?你来得及不?”
喻文州无声地笑了笑。因为背对着他的临时同伴,所以黄少天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神色。
“我也没问题。”他说,按下了那串密码。过了几秒钟,柜子摇晃起来,墙壁有序地塌陷,一条昏暗的通道在他们眼前轰然洞开。
喻文州检查了一下口袋里的屏蔽器,正打算率先走进通道,黄少天就挡在了他的前面。面对喻文州投来的目光,对方解释道:“我相信你不会坑我,至少不会在这地方——所以这种考验反射神经的时候,还是我走前面吧。”
喻文州点点头,没有反对,只是说:“通道是给内部人员逃生撤退用的,应该没有机关,出口在药剂室里。”
黄少天点头,把蓝白工作服的袖口往上卷了卷,但是刚挽起左边,右边就往下掉,他试了两次都搞不懂这厨房制服的构造。喻文州见状不禁摇头,拉起他一只手腕:“别动。”
然后黄少天真就一动不动了,被握住的那只手就好像被钉在了空气里。
“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吧?”喻文州给他折起袖子,从袖筒里面摸出一个连着短线的扣子固定好,“可不是要给你打针。”
“我又不怕打针。”黄少天垂下目光盯着那个整整齐齐的袖口,“就是习惯了而已。”
喻文州放开他的手腕:“换个手?”
黄少天乖乖伸出另一只手。喻文州系紧他的袖口,一边问:“你有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瞬间麻醉的武器?枪和喷射器都可以。”
“两种都有。”黄少天说,“喷射器比较考验技巧,枪的使用次数有限,你要哪种?”
喻文州不解:“为什么反而是喷射器需要技巧,按理说不是枪更难吗?”
“因为你问的是麻醉类啊。”黄少天举起两只手看自己被整理好的袖子,“麻醉枪你再没准头也就是打不到人而已,喷射器一个搞不好,连自己也迷昏了。”
“……还是给我枪吧。”喻文州理智道。
黄少天给了他一把只有一盎司带盖香水瓶尺寸的小巧武器。“可以打六次,”他示范了一下持握姿势,“你可以这样BIU一下,也可以这样CHUA一下,还可以这样突突突突——”
在短暂的目光交汇里,喻文州看到他的内心奔腾着:我还有炸弹和手雷,各种武器,炸厕所专用设备,同类产品中最酷炫,都是明星产品哦!买一送一不减价了!”
“所以你真的不需要再来点别的吗?”在他把麻醉枪收好之后,黄少天还是忍不住问。
“不用了。”喻文州说,“我需要的时候会跟你说。”
“这个麻醉枪虽然个头小,劲儿可不小啊。”黄少天叮嘱道,“千万别连我一块儿打了。”
“我会注意的。”喻文州笑道。黄少天于是一弯腰,迈进了通道口。
厨房这一侧的门被关上了,喻文州调整了密码,确保它没法在外面被彻底锁住。这条通道的地板呈现弧形,很容易让人在走起来的时候东歪西倒,不过前面黄少天的步伐正像每天中午奔向食堂的学生那样轻盈飞快,时不时也会回头看看后面的人跟上来了没。这里可能是整座地下基地隐私权最能得到保障的地方之一,光滑的合成材料墙壁上没有摄像孔和录音器,也没有探测仪和任何可能会监测出人们生命迹象的东西,这些都是为了防止实验室人员出逃的时候被敌人反过来利用“中枢”的监视系统。在眼下的情形里,反倒便宜了两个入侵者。
以他们的速度也差不多走了十五分钟,在微弱的指示灯光线中,一道紧闭的圆形门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喻文州从后面轻轻拍了同伴一下,示意他稍停片刻。黄少天回过头的时候,正看到对方手里握着一个贝壳形状的小仪表,里面有四个指针盘,和密密麻麻的手写数字。
“测位仪?”他压低声音问。
“对。”喻文州瞥了他一眼,不出所料在他的眼神里读到诸如“为什么这个看起来这么手工化好像上个世纪遗留的古董呢”这种疑问。他好心解释道:“我自制的。”
黄少天:……手工帝!
这个简易仪器可以用来测定位移距离和方向,例如一个人在黑暗的山洞里乱转的时候,它的数据就可以告诉持有人“你往东南走了五十尺又往东北折了二十尺,并且比起一开始你水平方向下沉了六尺”——它一般都是定位器的组成部分,单凭这些数据,很多人还是一样会迷路。而喻文州这个粗糙的手制仪器也是他用收集的各种部件做成的,既没有累加记录功能,也没有坐标,只能用表盘上飞快闪过的数字显示出实时变化而已。
不过凭借这些数据,喻文州已经能推断出这条通道的走向了。
“通道的方向变了。”他拿出之前的那个本子,翻到标注逃生通道那一页,“安全检验关卡都已经被撤销,我猜现在这条通道是之前没登记过的另一条……”
他在原本弯弯曲曲的线条上标了个叉,然后在旁边又画上一条新线。
黄少天凑过去看那条新线路与实验室相接的位置。“所以它不是通向药剂室的?”他注意到线条终点连向了另一个区域,那个地方被整个涂黑,只留下一个实心的方块。“那个涂黑的地方是哪里?”
“仓库。”喻文州轻声说,“活体实验品仓库。”
黄少天顿时沉默了。他们又走了一会,终于来到尽头,黄少天小心翼翼推开通道出口的门,一股令人不适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实话说这味道并不难闻,甚至还带着点酸酸甜甜的柠檬香气,不过这种柠檬香味剂正是历经市场考验的经典添加剂配方,被广泛应用在各种家庭和工业的清洁产品里面。
而在这里,它还算是比较平易近人的一种。除了这种很有可能是用来擦地板的清洁产品外,黄少天从混杂的气味里辨认出了不下四种各类药剂,它们分别适用于软组织消毒、伤口清洗、术后处理和烧伤镇定,还有更多他不熟悉的东西夹在其中。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额头,这种味道给他带来了反射性的神经抽痛。
在他没看到的背后,喻文州几乎同时和他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但又很快放下了手。
黄少天不像常人那样要对突然增强的光线适应一段时间,他毫不停留地从昏暗的通道走出到明亮的光线中,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出口藏在一堆恒温箱的后面,他推开那些箱子,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小屋里。
房间里灯光非常亮,墙壁、地面和木头柜子都是雪白的,金属器械则银光闪闪。这些与清洁剂气味带来的印象结合,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被过度清洗过的地方,然而这不是一种舒适的干净,反倒能让人感到轻微的厌恶。
仅有的一张床上铺着薄毯,上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她的脸上包满白色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光泽黯淡的头发扎成一束,捧着一本书在看。屋子里仅有她的黑发和那本书的封面是深色,当她抬起头望向不速之客的时候,黄少天看到她的瞳孔是完全透明的。
她好像没有看到这个人一样,目光一直牢牢盯着他的背后。当喻文州走出通道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似乎迸发出光彩。
“索克萨尔!”她喜悦地低声惊呼。
在那一瞬间,喻文州举起了麻醉枪,毫不迟疑地对她扣下了扳机。
黄少天:“……”
他倒不是特别吃惊,本来也做好了随时制服目击者的准备,但没想到喻文州比他更快一步。他问:“所以你要麻醉枪就是为了这个?”
“差不多。”喻文州熟练地从工作服口袋里抽出一副塑胶薄手套,捡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书,然后拉过床上的毯子,把昏倒女孩的头整个蒙在了下面。
“你在干什么……”黄少天目瞪口呆。
“你刚才看到她的眼睛了吧?”喻文州说,“那是被改造过的,我没法保证那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作用。”
黄少天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
喻文州读懂了他的意思。“不,这和我不一样。”他摇了摇头,“她是‘自愿’的活体实验品,仓库里有很多这种人……他们认为自己是在为科学献身。平常他们不仅是实验品,也充当半个研究员,主动配合仪器,收集从自己身上而来的一切数据。”
“这也算是愿打愿挨吧?”黄少天表情复杂地看着被蒙住头的女孩,“年纪轻轻的,干这行也是很拼啊。”
“但是地下实验室里除了研究员和自愿活体,还有被抓来的普通人。”喻文州在木柜上拿了一个最大号的量杯,从整排五花八门的瓶子里挑了几支倒进去,“前两者的共同点就是觉得所有人都该拥有和他们一样的理想和觉悟,比如现在这个小姑娘,她会很乐意分分钟叫保卫人员来把我们抓走的。”
“她认识你吗?”黄少天转过头,“我听到她刚刚叫你‘索克萨尔’什么的。”
“那只是个代号。”喻文州似乎不愿多说,他把量杯里的混合液体倒在恒温箱的接口上,很快就有一阵糊味从绝缘板的细孔里冒了出来。“我已经把你带到实验室,按照之前的约定,我们应该分头行动了。”
黄少天低头看着之前被对方整理好的袖口:“好,紧急逃生通道你都跟我说过了,地图现在也在我脑子里……你还需要什么武器不?”
“不用了,谢谢。”喻文州笑了笑,“不管你的任务是什么,祝你成功。”
“你也一样,”黄少天垂下视线,“希望你能找到你要的东西。”
他们走出这间雪白的屋子,发现自己正位于一段阶梯的底端,仰头就可以看到长长的走廊,还有走廊两侧那些紧闭的、每个上面只有一扇小圆窗的金属门。四周寂静无声,不过如果仔细听的话,还能捕捉到一点藏在建筑内部的机器所发出的、无时无刻不盘旋在耳朵里的微弱低鸣。
两人一个走上楼梯,一个拐向走廊。擦肩而过的瞬间,黄少天放在袖口边的手指轻弹,一枚跟蛋糕上糖粒那么大的金属颗粒黏到了喻文州工作服的帽子上。
他们没再交谈,也没再对视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