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云水不知风月 周子京 2964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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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点左右,宋云水还没有回来,唐不知觉得有些困了,但是也不想睡觉。便离开书房,走过宋云水叔叔的卧室,来到客厅。

  一只手拿起黑色的遥控器,按下。

  不同的频道播放着广告、新闻、电影、脱口秀、动画片、音乐剧、电视剧、时装展览、综艺节目。

  唐不知看了会儿电视,不知道为什么,困意越来越强烈。

  不知不觉便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没想到做了一个噩梦。

  半小时后,一阵电话声把唐不知吵醒了。

  唐不知呼了口气,仍心有余悸,像是刚从恐怖电影院里出来。

  伸手去接电话,把听筒放到耳边。

  齐威的声音从里面蹦出来。

  他说柿饼没了。

  “什么?”唐不知不懂这外号的含义,觉得云里雾里。

  “就是我之前捡到的那只黄毛猫,它死啦。”语气听起来有些难过,有些委屈,仿佛死掉的是他一位已记不清姓名的同学。

  猫是怎么死的,直到现在齐威仍不清楚。早上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发现柿饼蜷缩在长满青苔的墙角,大睁着一双绿宝石似的眼睛,又圆又大的猫眼,骨碌,骨碌,滚到地上,在他脚边停下。齐威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眨眼再看,发现那对绿宝石仍嵌在柿饼头上,却没有一丝光泽。蹲下身子,手指去摸它微微弓起的背部,轻轻划过一根根金黄色的绒毛,几秒钟后,齐威明白了这样冰冷坚硬无机质的触感代表着什么。

  后来,李琳琳也看到了柿饼的尸体,忍不住红起了眼眶,一头卷发仿佛都因悲伤而垂成了直的,像脱水很久的海带,发丝分裂开叉。

  洛小泉没有说柿饼是因为感冒而死的,他觉得他们不会相信。他看到李琳琳难过的样子,忍不住一阵揪心,觉得自己也快死了。

  ……

  “一只猫而已,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多愁善感的?”唐不知有些无语,对齐威说。

  “日,冷血!”齐威气愤得想要踹他一个狗吃屎。

  唐不知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那是他弟弟的口头禅。他上小学时养过一盆春兰,但他的记性差到可以被写进世界纪录,所以总是忘记给兰草浇水、或是把花盆放到阳台上让叶子晒太阳。春兰是一种有尊严的植物,不愿在这个马虎的主人手下委曲求全,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雾,那个咖啡色的塑料花盆变成了兰草之墓。唐不知为此难过了一个下午,并且拒绝吃晚饭。他五岁的弟弟对此行为表示鄙视,强硬地把他哥拉到餐厅,撇撇嘴道:“喂,你都七岁了耶,一盆破兰草而已,死了就死了嘛,有什么好难过的…别板着张脸了,吃饭吧,哼,真不想承认你就是我哥,我看以后还是我当大哥好了!”

  后来,不知不觉,唐不知也学会了这句话,并且轻易不会表现出自己的脆弱——除了得知弟弟死讯的那天。彼时,他才知道难过是一种你越想忍住它来的越凶的东西。

  没想到不久后,唐不知心中的柔软之处再次被触痛。

  ……

  次日,白沙市银行。

  唐不知等了五十分钟左右,广播还没有叫到他的号。他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昨晚宋云水回来后,告诉他已经帮他把债还清了,但还需要他到前台办理一些手续。

  唐不知再次望向墙边的金属排椅,上面依然坐满了人——大家都穿着臃肿的冬衣,所以显得有些拥挤,像黏在一起的冰糖葫芦——这意味着唐不知还得站着等待很久。

  虽然算不上累,但实在无聊(如果是宋云水就不会这么想)。窗口前一排排参差的身影,像海浪一样拍打着唐不知的视野,让他觉得很烦。以前公司年审或者变更时,需要到各个银行交行政费,唐不知都是把任务交给经理去处理的,据说大腹便便的吴经理嫌这些事太麻烦了,又私自交给其他员工去办。然而现在公司已经倒闭,再也没有小兵供他们使唤了。

  手机突然响了,是房东打来的。唐不知接了电话,隔着听筒,房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像机械一样,灰暗又冰冷。他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齐威要走了。

  唐不知听完后“啊”了一声,问他怎么回事。

  房东说没时间解释了,齐威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一个小时后就出发,他还说唐不知,如果你还想见他最后一面的话,就快回来吧。

  唐不知云里雾里,但还是了离开银行。外面就是河西路,他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往文兴路赶去。

  下了车,走进熟悉的大门,上楼梯,转弯,再上楼梯,然后直走。他来到熟悉的房门外,手指弯起扣了两下。没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

  “…你怎么来了?”

  齐威站在门口,还是之前那身装束,灰色套头衫,胸口有一颗火星似的篮球。

  唐不知没有回答齐威的问题,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地面那只拉链拉开的行李箱上,里面装着衣裳、鞋子(用塑料袋包起来的)、围巾、鸭舌帽、口杯、牙刷、毛巾等等。

  “你收拾东西干什么,准备出远门吗?”唐不知开门见山地问道。

  齐威没有说话,他转身走到桌边,伸手,把上面的画一张张装到蓝色拉链的文件袋里。

  齐威估计唐不知会来,是因为房东和他说了什么,不禁在心中恨恨地想:那个孙子,明明答应过我不告诉他的!

  “喂,你怎么脸色阴沉沉的,发生什么事了?”唐不知觉得齐威今天很怪,他碰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该不会是打游戏被老板逮住了吧?

  …不,感觉比这还要严重。

  齐威叹了口气,觉得再隐瞒下去也没意思,便坦白道:“我哥要结婚了,我爸跟我妈让我回去参加婚礼。”

  “哦,这不是好事吗,你难过个什么劲啊?”唐不知笑笑说。

  齐威却摇了摇头,“我还没说完呢,我妈生病了,要在医院住一两年,我们那儿是个小县城,她住的是县医院,你不知道,里面护士的态度差死了,所以需要人去照顾她。这事他们昨天才告诉我,我哥说他已经成家了,所以得多顾自己的家庭,切,那个王八蛋…也就是说,如果我回去了,照顾我妈的人选就变成我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唐不知这才想起来,齐威曾经说过,他跟他父母天生八字不合,从小他父母就经常骂他,具体字句不便重复,而从上初中以后,齐威就没再和他们好好说过一句话了,家里氛围异常冷漠,彼此之间就像陌生人一样。

  “意外着你要忍辱负重一段时间?”

  “不,这不是主要的。我担心的是如果我回去了,他们可能就不会让我离开老家了。”齐威眼底浮现出些许无奈,“他们就是那种人,你不会理解的…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也不想面对他们。”

  齐威抬头望向唐不知,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他突然想:如果他让我留下的话,那我就不走了。

  但唐不知像个阅历丰富的长者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说:“但是,青椒,你总不能放着她不管吧?你已经二十六岁了,长大了就要承担责任。”

  齐威眼底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心里苦闷,脸上反而苦笑起来:“呵呵,也是啊”。

  ……

  虽然齐威说没必要,但唐不知还是送他到了车站。

  一眼望去,站台上满是陌生的身影,夕阳将他们的头发染成橘黄色,又在地上投下斜长的阴影。影子越过铁轨,随时间略微改变着形状。在等候区的对面伫立有一爿商店,里面的东西都买得很贵,因此顾客少得可怜,但老板依然没有减价的意思,因为如果商品再降价,她可能就一分钱也赚不到了。

  分别之前,齐威突然提起了一件事,他说他昨天下午收到了一个快递,寄件人没写名字,结果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羽绒服,四件小的,一件大的。

  “…那是你买的吧?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还学人家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妈的,真无聊。”

  说完眼睛红了一下,偏过头去,年轻的侧脸埋没在列车投下的阴影中。

  唐不知笑笑,说了句什么,但齐威没有听清,因为汽笛声突然响了起来。

  齐威上了车,包裹着灰尘的细雪飘下来,随着他的最后一句“再见了”,融化于无形。

  唐不知跟他说了祝你好运,一帆风顺之类的话,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后来唐不知回想起这天,回想起齐威踏上车厢时的表情,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片蔚蓝而广袤的海,一尾腹部透明、七彩鳞片的小鱼在海里穿梭着,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海底,像海底出现了一抹彩虹,这副画面是如此快乐、自由,然而在某个时刻,上方突然有一张渔网落了下来,一根又一根白色的尼龙线化身为一只只苍白细长的手,紧紧扼住了那条鱼,把它的自由撕得粉碎,于是那条鱼也粉碎了,鳞片从它身上一块块脱落下来,变成单调悲哀的灰色,鲜血扩散开来,染红了整片大海。

  齐威离开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地铁开走后,唐不知才转身往街上走去。这时候银行已经下班了,对账的事便只能推到明天。对于齐威的走,实际上,他心中还是有些难受,便伸手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味道很呛,估计买到了劣质货。“罢了罢了,反正也只是借此消愁而已。”这么想着,便觉得那气味也不是不能忍受。地铁站离宋云水家很远,但总归还是几小时就能走到的距离,所以他决定步行回去,这样,顺便还能散散心。可惜街上风刮得太大了,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像被蜜蜂叮了似的。

  一路上唐不知都木然着脸,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有些头晕,如同脑袋被人当成足球踢了一场比赛,最后又回到他的脖子上。是被冷风吹久了吧?唐不知想,并没有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