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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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在去宋云水家的路上堵车了。
之前把行李装进后备箱的时候,唐不知就猜到今天会是阴天,却没料到朝阳大道会发生追尾事故。等了很久才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让人不禁担心受害者们会不会因抢救不及时而丧命。
仰头望窗外,白色的太阳溶在长空中,雪花一簇接一簇地落在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
等待很无聊,两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唐不知讲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宋云水安静地听完,笑了。
“……而且第二天演出的时候,她对着镜子说:‘魔镜,魔镜,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做梦也没想到,镜子居然碎了。后来她问导演:‘镜子怎么会碎啊?’你猜导演怎么说?”
“他怎么说?”
其实宋云水已经猜到了,却还是如是问。
唐不知故意装出傲慢的模样:
“导演气冲冲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可能上了年纪的人多少都有点自以为是吧。”唐不知无奈地说。
宋云水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如果唐不知会读心术,就会知道宋云水想到了110。那也是个傲慢的人。这么说是因为昨晚宋云水在公司碰见110的时候,110表示虽然唐不知试镜时表现不错,但那可能只是一次超常发挥罢了,他还强调:“我感觉得出来,如果试镜内容换成其他的——哼,那小子肯定表演得一塌糊涂!”
“不过,也不是所有导演都这样。”宋云水提起了王赋。
宋云水之前参演过王赋执导的一部电影。在那之前,他只听说过王赋对电影的质量监控非常严格,但实际接触过后,他发现王赋是个很平和的人,就像教堂里倾听他人祷告的神父一样,有种无论发生何事都能泰然处之的修为。
有一次,110训斥一个新人,说他的面部表情太生硬了,像戴着面具一样。新人听完后有些难过,垂头丧气地说:“是,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可下一场戏依然演得不好。110生气了,摘下帽子想骂人。就在大伙儿打心底替那人捏了把汗的时候,王赋摆摆手拦住了110,然后将一瓶矿泉水递给面色苍白的新人演员,让他喝口水,放松一下。然后又对他说:“这场戏你还有改进的余地,你演的这个角色没有太跌宕起伏的故事,但是你可以多注意表现一下细节,毕竟细节也是情节嘛,你说对不对?”后来在电影杀青的庆功宴上,大家都说王赋的人品可资信任,希望以后能和他再度合作。
昨天试镜的时候,唐不知也见到了王赋,后者就坐在评委席的正中间。回忆里,王赋导演的确给人一种和气生财的感觉——和宋云水无所谓的淡漠不同,那是一种久经世故后形成的祥和。
说起来,《英雄沙地》的录用结果要一周后才会出来,但唐不知已经开始考虑该怎么提高他的演技了,因为他很清楚他和科班演员之间的差距。
此时,路面上的车辆仍没有往前移动的意思,唐不知想问宋云水该怎么磨练演技,却见后者的脸色似乎变了,有些痛苦的样子。
宋云水感觉心脏突然疼了起来,大概是疾病发作的前兆,忙从车前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白色的药瓶,扭开盖子,服下应急的药物。
唐不知问他怎么了,宋云水说我没事,只是有时候会突然胸闷得厉害,之前去问过医生,医生说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吃下药缓缓就好了。
然而,在通往家门口的那条小道上走着的时候,宋云水的胸口再次疼了起来。
唐不知发现了他的异常,感觉他好像有些站不稳似的,忙扶住他的肩膀。
可恶,真沉啊。感觉沉甸甸的重量地往手臂上压来——宋云水一米九二的个子,和唐不知一样高,换做别人可能抱不住他。
“宋云水,你怎么了?”
“……”
没有等到回答,唐不知只好先搀扶着他回到家里。
保姆不在,唐不知让宋云水在沙发上坐下。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后,宋云水才恢复过来。心脏已经不痛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是一种预示。
“说不定某一天,我突然就死了。”
唐不知“啧”了一声,用并不严厉的口吻斥责道:“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
宋云水的眼神平静下来,但仍显得有些死寂。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竟是一片茫然的白,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剥落下来……即使他真的死了,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他的母亲就在天国等着他。
回想起来,整个童年他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第一次感到心痛也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听见同龄人分享家里的趣事,他们谈起父母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自己破败的家庭……
于是他不禁思考,人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一些父母生下小孩后又对他们不管不问?
慢慢明白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知道真相时那种沉重的感觉非他所能承受。
唐不知一直看着宋云水,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但能看出他心情不太好,他以为宋云水是被病痛折磨着,便对他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宋云水觉得自己像浮在一座孤岛上,那些话远远地传来,却被无情的海风吹走,无法进入他心里。
宋云水说他有些累(大概是药的副作用),想去卧室躺会儿。
唐不知点点头,说你去吧,不用顾忌我。
他离开后,唐不知一个人待在客厅,觉得无事可做。
不知道之前出车祸的人怎么样了,晚间新闻应该会报导吧。他想着。死亡离他是如此地近,再一次。
从兜里摸出一根香烟,燃上,放在唇边。云雾一蓬蓬升上去。
唐不知以前是不抽烟的,半年前弟弟割腕自杀后,他才开始用尼古丁麻痹自己。这是上一次发生在他身边的死亡。
他老是琢磨着弟弟手腕上为什么会有七条伤口,脑海里常常跳出这样的画面:一个头发剪的很短,乌嘴唇的青年,用右手挽起左手的袖子。
一根根细细的汗毛立起在他麦黄色的小臂上,头顶的灯光将它们照成银白色,像一片广袤的芦苇荡。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块不久前被用来刮过眉的刀片,对准左腕凸起来的动脉血管,悄无声息地切下去,动作谨慎得像在切开涂满奶油的生日蛋糕,而里面藏着定时炸弹。
一条红线出现在他的皮肤上,这一刀太浅了,他脸上露出崩溃的人特有的那种面无表情的表情,拇指和食指夹着薄薄的刀片,从左,往右,第二刀。还是太浅,伤口处的疼痛渐渐传来,但他并不在意,而是迫不及待地划下第三刀、第四刀。
“啊……”他沉吟一声,血像眼泪一样流出来,溅在贴瓷砖的地板上,一滴,两滴,三滴…连成一片诡异的形状,同时他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解脱的笑容,但很快又变成麻木的神情。
接着迅速划下第五刀第六刀,诡异的形状。他双腿瘫软地跪在地上,额头被冷汗浸透,诡异的冰凉。两个诡异的红色的“三”叠在他的皮肤上,从皮肤上跳出来,在他的视野里做不规则运动,这是失血过多的正常现象,他并不很惊慌。
冷静,冷静,现在是收尾的时候了,第七下他切得尤其深,这样一来死亡就万无一失了,一切完成后,他解脱地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盖上裹尸布那样闭上了双眼。
关于弟弟的死因,他虽然能猜到一些,却无法得到证实。
被火星烫到手指,唐不知回过神来,发现烟已经快抽完了。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中捻灭,突然想起宋云水也说过可以为他死,虽然是假的,但他昨天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震了一下。
……
宋云水迈着有些疲惫步子走进卧室,屋里虽算不上明亮,但也并不昏暗,可以看到阳光从东面的窗户照进来,伴随着风吹动白色网格状的窗纱,像两片蜻蜓翅膀似的扇动着。
他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视野所见的大部分面积都是白色,本该让人感到内心平静、舒畅,他却想起了死人穿的寿衣也是这种颜色。
宋云水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噩梦,但醒来时梦的内容全忘光了,只是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走出卧室后,发现唐不知仍坐在沙发上。
唐不知学过算命,一眼就看出来宋云水刚刚碰到梦魇了。便把一个东西递给了宋云水。
“这是什么?”
“护身符,送给你的。带在身上可以保平安,晚上睡觉也会安稳一点。”
宋云水接过折成三角形的符咒。这东西是唐不知的师傅金盆洗手之前赠给唐不知的,据说可以消灾、辟邪、保平安、招桃花运等等。
“谢谢。”宋云水不禁莞尔。
吃午饭的时候——一点半左右保姆就回来了,桌上的菜是她做的——唐不知提起了培训的事,问宋云水有没有什么比较靠谱的机构。
宋云水却说剧组会安排的。
王赋本来就打算选用新人,所以已经替主演们计划好了相关的培训事宜。(王赋考虑得很周到,显然,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导演。)
唐不知点点头,却想:他怎么会知道我在王赋的剧组?
问过后才知道原来宋云水是《英雄沙地》的投资方,之前看到过他的简历。
宋云水没提制片人粗心大意,所以唐不知的申请才得以出现在候选人的资料里,也没提这件事让110很生气,直到现在都在跟他冷战。当然,也没提他推荐过唐不知的事。
但唐不知还是觉察到了,“那个,宋云水,我被选中试镜,该不会是你帮的忙吧?”
“什么?”宋云水脸上露出迷茫的样子,随即,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他语气平静地说:“如果我可以插手,我当然会帮你。可惜王赋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大概不会听我的吧。”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而且这部电影除了我以外,也还有其他投资方。”
“…的确,是我想多了。”唐不知低声道。
“关于培训,具体的内容我还不太清楚,但负责人已经确定了,是电影的副导演尧零。”
陶瓷盘子里盛着炸排骨、番茄炒蛋、清炒空心菜,都是一些家常菜,虽然卖相其貌不扬,尝起来却不赖。但宋云水依然吃得很少,好像他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一样。
“尧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可难倒我了,我不太擅长回答这类问题。”宋云水放下巧克力条似的铁木筷子,含着笑,以他虽然认识尧零,但大部分人总是心口不一,所以他不太了解别人为由,将这个问题敷衍了过去。
因为下午还要为《圣罗黎》杂志拍摄封面——上一期的封面人物是话剧演员何忻——宋云水吃完饭便离开了,临走之前还特意交代了一件事。
“这是我叔叔的卧室,其他房间的门都是白色的,只有这扇是淡蓝色,你应该不会认错。我叔叔的身体不太好,有癫痫病,所以你记得别这屋里去,可能会打扰到他休息。”
宋云水的叔叔小时候头部还受到过撞击,神经上也出了一些问题,虽然去有名的医院检查过,但并没有治好。医生还向他们表示抱歉,说:“对不起,我们也没办法,病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如果在年轻些的时候就接受治疗的话,说不定还有治愈的可能。”
……
宋云水离开后,房子里就变得冷冷清清的。保姆正弯着腰,用一种特殊的扫雪工具打扫庭院里的积雪,身后静静立着三棵保持常青的状态的棕榈树,另一边,湘妃竹的枝干则已由翠转黄,下方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雪,像鹅绒,鹅绒上有落叶,像无数死去风干的枯叶蝶。
保姆见唐不知站在窗边,有些寂寞的样子,便走过来对他说:“唐先生,风大,当心着凉。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看看电视,遥控器就在茶几下面,或者你想看书的话,可以去餐厅隔壁的书房,里面的书很多……唉,我年纪大了,不太会跟年轻人讲话,不能陪你聊天,不好意思啊。”
……
一个人在书房看书。
摆着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的棕色架子,转角处开着一道长方形的飘窗,外面接一节跳板似的阳台,绿萝叶子垂到阳台上,被光线照成半透明,如同朦朦胧胧的祖母绿,房间里则放置着大型的盆栽,龙血树、天养鸟,也有小一些的,像吊兰、春羽、龟背竹之类。如此多的植物,似乎在暗示房间的主人厌恶尘世、对人类社会缺乏好感,相比之下,更愿意同温柔朴素的大自然共处。
…是这样吗?不确定。